第一百六十五章(1 / 2)

黎循傳正在屋內給祖父祖母寫信。

年前的時候, 耕桑又送了新年禮物來京,祖母給他和江芸做了很多件衣服,祖父給他寫了一份信, 信中很是平淡,不過寥寥數語的一張紙, 不過是叫他好好做事,跟在王尚書身後好好學習。

祖父其實是個沉默的人。

多年前, 父親一直在外求學,伯伯們也都在外地為官, 所以年僅六歲的黎循傳被挑選出來,要替長輩在祖父祖母膝下儘孝, 隻是他性格沉悶, 瞧著也沒有彩衣娛親的膽氣。

他敬重祖父祖母。

祖父祖母愛護他。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隻是所有的一切在江芸來了之後都不一樣了。

祖父不再是記憶中嚴肅端方的長輩,他每每站在屋簷下, 看著江芸時目光總是格外生動, 他開始一反沉悶, 就連走路也快了一些。

他有偷偷看過祖父給江芸的信,很厚的一份, 每次都是。

江芸就是這樣的人, 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會覺得快樂舒服, 會忍不住想要和他說話。

驕傲放肆的唐伯虎, 怨憤嫉俗的張靈,冷淡溫和的祝枝山, 就連顧清, 毛澄這樣性格中帶著矜傲的人也總是忍不住對著他笑。

大概是江芸有一雙明亮漆黑的眼睛,笑起來總是眉眼彎彎的,嘴角還時不時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他熱忱溫柔, 坦坦蕩蕩,對萬物生靈都抱有悲憫,他甚至有時會有不著邊際的天真,總以為自己一腔孤勇可以改變這個世道。

江芸真得好自由。

他很早就知道江芸性格中有著不為人知的叛逆。

第一次見麵時,他在江家的梅林裡摘梅花,看到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園中奔跑躲人,然後爬到高高的假山上。

他就坐在高高的假山上,雙腿垂落著,明明一身落魄,可還是仰著頭,任由風吹過臉頰。

他明明生在江家層層的森嚴屋簷下,可他好像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鳥。

那時,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對江家仆人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

他從小就喜歡小鳥。

在每個天不亮的早上起來讀書時,總有一隻小鳥會停在窗邊的位置,聽到人的動靜就朝著空曠的天邊飛走了,那雙翅膀展開也不過巴掌大,可還是勇敢地一次次朝著天邊撲騰著飛走了。

他想要留住它,所以悄悄在窗邊撒了好多米粒,一次又一次,可它都會跑,一開始飛不動就溜達走了,會揮翅膀了,就磕磕絆絆地飛,直到某一天的冬日,它當著他的麵突然飛走了。

小鳥,怎麼就留不住呢。

黎循傳看著手中寥寥幾筆的回信,筆跡還未完全乾涸,所以他隻能攤著晾乾,下一秒又不知道做些什麼,隻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

他確實是個蠻無趣的人。

若是沒有江芸的橫插一腳,他大概沒辦法有這麼快樂的歲月。

窗戶邊就在此刻傳來敲擊的聲音。

黎循傳側首看了過來。

大雪剛停,窗戶上還染著白雪,連帶著那道影子也不太清晰。

他眨了眨眼,嘴角微動。

“聊一聊。”江芸的聲音就這樣突兀都透過窗戶孔縫隙清晰傳了進來。

黎循傳沉默了。

“開窗。”江芸芸主動敲了敲窗欞。

黎循傳猶豫著,到最後還是起身開了窗戶。

一股冷風迎麵撲來,黎循傳忍不住眯了眯眼。

下了三日的大雪終於緩了下來,隻剩下零零散散的細雪正慢慢悠悠飄了下來,庭院裡積著一層茫茫的白雪,大門位置,顧幺兒正拉著周六堆雪人,兩個小孩不知道冷一樣,玩得滿頭滿手都是雪。

江芸就這樣隨意站在風雪中,雪白的狐毛被風吹的胡亂動著,貼著臉頰,好像小鳥羽翼上的絨毛。

兩人隔著窗欞沉默著。

細雪落在窗台上,融化成微小的水漬。

“給你的過年禮物。”江芸芸把手中的珠串遞了過去,“找了保大坊的延禧寺開光的,巷子口的老奶奶說這個寺廟看著小但特彆靈。”

江芸芸不富裕,花錢還有點大手大腳,如今又乾起了寫話本的買賣,典型的有一天錢花一天的日子,去年他生日時,江芸把手邊的錢花完了,所以自己雕刻了一個小公雞木雕,刻得有點醜,聽說還差點傷了手指,木雕雞子的腦袋紅紅的,就是用他的血染的。

不過黎循傳當時接過來時,心裡還是很高興的。

這木串深褐色,有著淡淡的檀香,他瞧不出好壞,但想著江芸現在有錢買東西了,那總歸是貴一點的。

江芸芸見他沒動作,隻好往前伸了伸手:“彆不信,這可是桃木呢,驅邪避災,大吉大利。”

黎循傳垂眸,伸手接了過來。

“帶手上看看。”江芸芸笑眯眯說道。

黎循傳低著頭,依言戴上。

讀書人的手腕清瘦雪白,手骨不經意突出時,骨節分明,皮肉下是不經意顯出的青筋,這才讓人驚覺這已經是十八歲少年郎了,隻是如今的少年氣被簡單的桃木手串一壓又顯出幾分斯文秀氣來。

“好看的。”江芸芸笑說著。

黎循傳嗯了一聲,又說道:“謝謝。”

江芸芸眼波微動,沒說話了。

黎循傳低著頭,隻是撥弄著珠子。

一顆又一顆,不經意碰撞,發出微不可聞的動靜,好似大雪碎玉之聲。

江芸芸歎氣,滾燙的白煙模糊了她的麵容,低聲說道:“我生來就是一個人的。”

黎循傳撥弄手串的手一頓,抬眸看她。

“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和你開口啊。”江芸芸神色無奈,話鋒一轉,笑說著,“而且你也老說我的事情都是要殺頭的,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我怎麼好意思連累你啊。”

黎循傳嘴角微動,神色啞然。

其實隻是看到他的一瞬間,看著他站在自己麵前,八天的賭氣沉默便煙消雲散。

他就是生氣,生氣江芸總是一個人,更氣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

可隻要看著江芸,他便止不住想起小時候那隻堅持不懈要飛走的小鳥。

黎楠枝隻是冬日裡沉默無趣的梅花,可江芸是冒著嚴寒也會努力飛上去的小鳥。

也隻有小鳥才總是這麼勇敢。

“楠枝,我也有我的難處啊。”江芸芸聲音驟然降低,看著黎循傳的目光溫柔又無奈。

黎循傳神色震動。

江芸芸隻是看著他笑,眉眼彎彎:“可我還是很喜歡你的,也很感激在那年春日,你能幫我。”

“和你一起讀書的日子,是真的很快樂啊。”她神色懷念,可目光哀傷,“可我們是不一樣的。”

江芸不是男子江芸,而是女子江芸芸。

她是女子,就注定,這顆心是不能隨意暴露在日光下。

哪怕這人是愛重敬佩的老師,是親密無間的楠枝,是曾和她一起共患難的好友,甚至在愛護她的周笙和江渝麵前,她都需要慎之又慎。

她獨立又敏感,不甘又憤怒,所以每一步都意味著充滿抉擇。

黎循傳看著她的眼神,眼眶驟然泛紅。

祖父總說江芸充滿心事,每一步都走得艱難,所以總是忍不住多加照拂。

他卻一直覺得江芸是一個樂觀開朗的人,可在此刻被那樣的眼睛看著,他才明白祖父的話。

當年十歲的江芸是如何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來到他麵前的。

他有柔弱的母親,年幼的妹妹,他的每一步既要保護她們,又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

冬日的雪在窗台上留下一道濕漉漉的痕跡。

淩冽的北風吹得兩人衣袂翻飛。

江芸芸站在這裡,他卻恍惚看到三年前那個蹲坐在黎家大門口的幼童一樣。

那時候的江芸,瘦弱矮小,孤立無援。

現在的江芸,俊秀溫和,高朋滿座。

他的小同窗,到底是在風吹日曬中,慢慢長大了。

就像那隻小鳥也早已學會展翅高飛。

黎循傳的手指已經凍僵了,他手指微動,看著江芸芸臉上的霜雪,想要伸手給他拂去,就像當年在江家仆人的包圍中把人一把拉過來一樣。

視線中的江芸芸瞳仁微微睜大。

黎循傳鬼使神差一般,手指微微一動,到最後隻是輕輕落在窗戶的雪漬上。

“不吵了。”他伸手輕輕掃開窗台上的雪漬,略微有些大了的木串劃過窗台上的雪,發出刺啦的聲音,“和好吧。”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

“外麵冷,進來吧。”黎循傳收回被凍得通紅的指尖,笑說道。

江芸芸打了兩個噴嚏:“那我去端兩碗薑茶吧。”

她蹦蹦跳跳跑了,來到廚房門口大聲喊道:“要兩碗薑茶。”

一直關注兩人動靜的誠勇也跟著大聲哎了一聲:“好嘞。”

原本正在玩雪的顧幺兒也咕嚕一下站起來,巴巴跑到她腿邊:“你們和好啦?”

江芸芸點頭,得意說道:“那是,楠枝怎麼會和我生氣呢。”

顧幺兒也跟著傻傻笑起來。

廚房的氣氛一掃前幾日的安靜沉悶,在熱氣騰騰的水霧中頓時歡樂起來。

黎循傳的視線收了回來,輕輕關上窗戶,細雪順著空隙擠了進來,落在他的衣袖上。

他站在緊閉的窗戶麵前,摸著手腕上的串子,一顆又一顆撥動著,直到摸到那隻小雞模樣的珠子,突然笑了起來。

“飛吧。”他低聲說道,“江芸。”

—— ——

祝枝山組局,把所有人都找了過來,說要送彆江芸芸。

久未見麵的顧清瞧著有妻兒相伴,也圓潤了一些,但毛澄還是一如既往地消瘦,聽說不論是誰進翰林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文獻,抄文獻,是個費腦子的活,王獻臣也胖了不少,沈燾大冬天還曬黑了,徐經還是靦腆文弱的樣子。

八人自從從徐家搬家後就再也沒有這麼整齊地聚過了,此刻坐在雅間裡,麵麵相覷時竟還覺得有些恍若隔世。

“好久不見啊。”沈燾整個人黑瘦了許多,目光看向眾人,摸了摸臉,“瞧著就我最憔悴了。”

“是你最近太辛苦啊,之前那個蝗蟲事情,竟然有人要你們工部想辦法阻擋蝗蟲。”顧清溫柔說道,“不過現在也飛走了,你們也能輕鬆點了。”

沈燾歎氣:“那個太無理取鬨了,我們侍郎可不好糊弄,聽說還吵架了,我最近在忙的是白尚書前幾日上折說要築堤的事情,說是高郵州運河每逢風濤興作,扶舟隻要碰到堤石就壞,年年都有大量百姓溺死,所以想要在湖東麵重新挖掘河流,以避禁危險。”

白尚書就是姓白名昂,江蘇常州武進人,天順元年的進士,先任禮科給事中,後因為平定劉通叛亂有功,升為兵部侍郎,後又被調去戶部當侍郎,開始巡江治河,期間又被升為都禦史,去年因為治水有功,勝任刑部尚書。

按道理是和工部沒關係的,但白昂去年治水回來,乾得就是工部的活。

江芸芸驚訝說道:“距離揚州好近。”

“是啊,不就是你家隔壁嗎?說起來就前幾年你們揚州不是鬨了很嚴重的水患嗎?其實就是這條河的問題,它的西北和武安、張良、七裡、珍珠、甓社相連接,隻要大雨就會倒灌進來。”沈燾說道。

“那可要治一下了。”王獻臣擰眉,“我聽說白尚書治河格外厲害。”

“是呢,他之前就是剛從開封回來,途經揚州的,聽聞禦史孫衍說起此事,實地走了一圈,這才發現問題嚴重,才上了折子要求修建堤壩的。”沈燾打了個哈欠,“我們最近再算這條堤需要的多少錢,還有修建的樣式,總之所有細節都要考慮,我連過年都沒休息。”

他哭著臉歎氣:“我一看到那些數字我就頭疼,根本算不清,而且這個事情根本不是今年開始的,算起來要從五年前,也就是陛下剛登基第二年開始算,那個時候黃河爆發,聽說當時是開封黃花崗決口,導致山東南部以及河南大部分土地皆成汪洋,死傷不計其數。”

眾人聽得心中一怔。

“那現在治好了嗎?”江芸芸問道。

“第二年就治好了,建了一個超級大的水利,連接山東,河南和南北直隸。”沈燾驕說道,“北堵南疏,你們聽過吧,白尚書當時說隻要把黃河流入海裡就好了。”

他興奮比劃著:“北堵,就是在黃河以北的地方修堤築壩,這是為了防止黃河向北蔓延,因為北地平緩,一旦入水,難以控製;南疏,則是在黃河南岸挖數條月河,分流洪峰過境時的水流,而且還要將黃河南岸幾條水道全都連接起來,增大流動,最後引導黃河水經淮河入海。”

他眼睛亮晶晶的:“聽懂了嗎?是不是很厲害。”

顧清點頭:“我聽說當時工期還很緊,一定要趕在第二年雨季前來,不然新一輪汛期來,不論什麼辦法都會被衝垮。”

“對!”沈燾一拍桌子,“所以我們尚書啊,當時可是吃住都在堤壩上的,而且他還很凶。”

“什麼意思?”徐經好奇問道。

“修河自來就有人貪汙,我聽說他是一路殺過去的,逮到哪個官員貪汙,就把人抓起來哢嚓了。”沈燾手掌做刀,手起刀落說道,“而且挖河修堤不是會侵占百姓的土地和房屋嗎?有些官員直接把人強硬趕走,差點出了人命,我們尚書啊,上來就把那些官員全罵了一頓,要衙門出錢給他們照價賠償,還給他們土地重新安置,還有還有,要是有富戶豪強不聽話,他就略施小計,把他們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怪不得,我聽說……”毛澄頓了頓,“聽說白尚書人緣不好。”

“怎麼可能!”沈燾立馬維護著,“我們白尚書人可好了!我之前熬夜找資料碰到他來詢問情況,他還請我們好幾個人一起吃麵呢,啊,真好啊,麵可好吃了,而且白尚書說話還斯斯文文的,一點也不計較我就是一個同進士,哪裡人緣不好,我看人好得很,肯定是之前治河得罪人了,不過乾活哪有不得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