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明會典》所載, 大明的“法定節假日”隻有三個。
正旦也就是過年放假五天,冬至放假三天,元宵放假十天, 其餘時間就是每個月休息三天,加起來大概一年有五十四天的休息日, 據說休息時間和唐宋相比是大幅度降低。
衙門從大年三十開始放,到正月初五上班。
吏部一向是六部裡放假最晚的, 大年二十九拖到天黑才放人,經過半年的社畜生活, 加上十七.八歲本就是長個子的時候,工作又是繁忙, 黎循傳整個人都憔悴消瘦了。
北京城大雪紛飛, 屋前掛著的燈籠頂部也落了雪,連帶著台階上的光暈也少了點。
“瞧瞧, 我們小楠枝都憔悴了。”早已放假的江芸芸躺在屋內的搖椅上, 搖搖晃晃, 一臉唏噓。
黎楠枝站在門口脫下落了雪的披風,看也不看她一眼, 把披風給樂山後, 又接過他遞來的手爐, 沉默地坐在一側喝茶。
“他不喜歡你了。”顧幺兒立馬湊過來, 在江芸芸邊上大聲說著小話。
江芸芸斜了他一眼,揮手趕人:“胡說八道什麼, 快走快走。”
“咳咳, 幺兒,我們廚房需要人手端菜哦,來幫我的忙行不行。”誠勇咳嗽一聲, 柔聲招呼道。
顧幺兒看了眼江芸芸,又看了眼黎楠枝,有些猶豫。
“小孩子不要多管閒事。”江芸芸懶洋洋拱火著,“之前還沒挨夠打嘛。”
說起這事,顧幺兒就覺得屁股疼,又開始埋怨江芸芸這人太過分了,跳起來就跑了。
誠勇連忙拉著兩個小孩一起去了廚房。
“都三天沒和我說話了。”江芸芸還是躺在椅子上,一搖一搖的,“這可是老師的意思,我就出門遊學兩年,不是遲早會回來嗎?”
“那你可勁瞞著我一個人。”黎循傳冷冷說道。
黎循傳其實早早就發現不對勁了,但問誰都說沒有的事,要不是顧幺兒這個大嘴巴,說自己也要跟著去江西了,每天拉著周六蹦蹦跳跳的,被他無意抓到,他哪裡知道原來有人早早就準備打包行李了。
江芸芸咕嚕一下爬起來,眼巴巴地看著他:“這不是見你太忙了嗎?想著到時候行李打包好再跟你說。”
黎循傳沒說話,隻是盯著她看。
江芸芸被看得渾身難受,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黎循傳卻在她開口前收回視線,低著頭看著手中的茶葉,聲音消極;“江其歸,我總覺得你好冷。”
江芸芸愣在原處。
“我們在一起馬上就三年了,我和你一起讀書,不說青梅竹馬,那這三年也是形影不離的。”黎循傳聲音低沉,十七歲的少年的聲音少了初見時的清亮,多了點成人的低沉,“這麼大的事情你也瞞著我。”
江芸芸呐呐說道:“我是怕耽誤你工作。”
“工作是工作,你是你啊。”黎循傳站起來說道,“你總是什麼事情都不跟我說,之前給你看病,你好端端這麼難受,我問你你也不說,又後來你非要去摻和周家和江家的事情,要不是我去找你,你是不是也不會來找我,還是最近周六的事情,你去找太子殿下,也不知會我一聲……”
黎循傳難過地看著她:“你乾嘛……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啊。”
江芸芸臉上笑容緩緩斂下。
十二歲的江芸芸早沒了當初的瘦弱矮小,有時在國子監門口等他回家,他背著小書箱快步走來,衣袂翻飛,笑容燦爛,沿途的同學和她打招呼,不論認識與否,他總是笑眯眯地看著他們,那雙眼睛總顯得溫柔多情。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了一個風華正茂,如切如琢的小少年。
隔壁的小姑娘總是說家裡的東西做多了,拎著一籃子東西送過來,他也是笑眯眯接過去,瞧著很和氣,很溫柔,回頭又讓幺兒送其他東西回去,做得規規矩矩。
巷子口的老太太年紀大了,拉著人就是說話,也隻有他會不厭其煩地聽著,甚至還會搬個小板凳和她坐在一起,聽著她絮絮叨叨說著話。
便是有瞧見格外可憐路邊的乞兒,他見到了也會於心不忍去送一個蒸餅,更彆說碰到阿貓阿狗,總是忍不住去逗一下,給人做窩。
所有人都覺得他是一個溫柔善良的人,他總是能認識很多很多人,路上走一圈,能一直打招呼,就像他的求學路,一路走上來,他身邊圍滿了誌同道合的朋友。
他可以為百姓伸冤,為徐家出頭,為可憐的小孩去搏一把,他也確實如祖父說的一樣,是一個熱忱的讀書人。
隻是此刻,他臉上沒了笑容,黎循傳才猛得發現,麵前的小同窗其實長得非常清冷,眉宇間總是淡淡的,那雙漆黑明亮的瞳仁哪怕跳躍著燭光也顯得不甚熱情。
可他在想什麼,大家都不知道。
他沒有喜歡吃的東西,沒有喜歡的顏色,對什麼都挺無所謂的。
“我們不是天下第一好嘛。”黎循傳的聲音逐漸低了下來,最後幾個字被冬日的夜風一吹,甚至沒了任何聲響。
江芸芸沉默了。
隔壁廚房裡傳來顧幺兒偷吃被抓到的動靜,聽著就很熱鬨。
屋內就在一瞬間被無孔不入的冬日的風一吹,顯出十分的寂寥。
江芸芸看著黎循傳傷心的樣子,心裡湧現出一瞬間的迷茫,不知道黎循傳為什麼生氣,所以一向能言善辯的嘴在此刻驟然啞了。
這事算起來,和她前世也有關係,她從小就習慣一個人生活,來到這裡更是如此。
她成了江家女扮男裝的庶子,她要成為周笙的依靠,又要隱藏自身的秘密,還要靠自己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她習慣一個人了。
一個人沒有多好,但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她很慶幸遇到老師,也很高興遇到黎循傳。
可是為什麼對他們沒有傾訴欲呢。
江芸芸沉默了。
她對麵站著的可是黎楠枝啊。
那個在第一次見麵時,這個穿著天青色衣服,懷裡抱著梅花的小少年,他矜持有禮,文質彬彬,和江家繁華絢爛的富貴之氣格格不入。
江芸芸心裡是驚豔的。
以前讀書時出現說的翩翩君子,溫其如玉,在此刻成了真實的具象。
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當時腦海裡浮現出屈原離騷裡的這句話,她覺得很合適黎循傳。
這樣的小少年,稱得上坦坦蕩蕩,金相玉質。
她很喜歡黎循傳,和他在一起總是覺得很舒服。
可為什麼不能交心呢。
江芸芸想了許久,也得不出答案來。
“咳……開飯嗎?”樂山咳嗽一聲,站在門口,小聲問道。
“開飯開飯!”顧幺兒端著一疊糯米糕火急火燎跑進來,“燙燙,好燙。”
黎循傳下意識伸手給他接了過去。
“開飯吧。”他低聲說道,率先轉身。
“這個糯米糕是我和周六篩粉的,可好吃了。”顧幺兒小腳一翹,得意炫耀著。
他拉著周六等人誇獎,可麵前兩人都一聲不吭。
江芸芸和黎循傳沒說話,各自選了一個位置。
顧幺兒大驚:“你們還沒和好啊。”
江芸芸:“吃飯。”
黎循傳:“閉嘴。”
兩人異口同聲說道。
顧幺兒和周六對視一眼,各自焉頭巴腦地爬上位置。
誠勇等三人站在後麵,齊齊歎氣。
大年三十天色剛蒙蒙亮,江芸芸就聽到外麵傳來敲門聲,沒一會兒就聽到祝枝山熱情的聲音。
“我買了豬蹄,晚上紅燒吃。”
“衡父馬上就來,徐家買了一車好吃的,你們就不要買了,我跟你們說,今天的東西貴得很,我們薅大戶羊毛。”
“士廉和憲清,兩家一起過呢,就不來了,說年節時來一起拜年。”
“敬止和良德說要來呢,他們去買水果和炮竹了。”
“你就是周六吧,來來,這是給你的紅封。”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顧幺兒聽到錢,咕嚕一下爬起來,推開窗戶,大聲說道:“我也要,我也要。”
“小懶豬,還不爬起來。”祝枝山笑說著。
顧幺兒起床的動靜格外大,甚至還左右跑去敲門:“江芸!黎循傳!起床!”
江芸芸躺在床上,不為所動,甚至翻了一個身。
“讓兩位公子好好休息。”樂山連忙把幺兒帶走,“走走,洗個臉刷個牙,要準備吃早飯了。”
“幺兒長得好快啊,過了年就十歲了。”祝枝山摸了摸小孩的腦袋。
“十歲了,是大人了。”顧幺兒強調著,“和江芸一個歲數了。”
周六小聲反駁這:“江公子不是十二嗎?”
顧幺兒抱臂:“你不懂,他十歲的時候,我遇見他的,你看我現在也十歲了。”
周六驚訝地啊了一聲:“那他現在十二了啊,你才十,不是同歲的。”
顧幺兒解釋不來,隻好故作深沉說道:“你不懂,你還太小了。”
“祝公子去堂內歇息一下。”樂山說道,“等會兩位公子就起床了,黎公子昨夜回來很晚。”
“吏部最近很忙,之前顧將軍提的歸土歸流的折子,沒想到朝內意見這麼大,陛下想看之前改土歸流的官員述職情況。”祝枝山解釋著,“估計楠枝都在忙這個。”
樂山笑嗬嗬端上茶水:“祝公子說的小人也聽不懂,不過之前買菜的時候聽過一耳朵,我看好多人都支持來著,還以為這事大家都沒意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