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1 / 2)

朱宸濠到底去哪裡了誰也不知道。

隻是這次他回來後好像又有點不一樣了。

江芸芸看著擠走顧幺兒, 坐在自己身邊的人,忍不住晃了晃小腦袋想著。

——更奇怪了!

左邊,被無情提溜走的顧幺兒還在大聲罵罵咧咧, 婁素正小心翼翼安撫著他。

右邊,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朱宸濠正一臉歲月靜好地在閉眼小憩。

江芸芸對此皆充耳不聞, 一心撲剛才弄臟的筆墨紙硯上。

之前抄好的課堂筆記肯定是都沒了,江芸芸破罐子破摔不想再抄了, 還把下節課的課本也弄臟了,等會免不了一頓罵, 但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摔壞了硯台的一角, 還摔斷了一根新買的竹管筆, 弄臟了十來張沒用過的白紙。

小窮鬼江芸芸心如刀絞,猶猶豫豫地捧著已經斷成兩截的筆杆, 在想著找個麻線能不能纏起來繼續用。

新買的!三十文錢呢!

“你怎麼日子過得這麼窮嗎。”不知何時睜開眼的朱宸濠笑問道。

江芸芸看也沒看他一眼, 隻是開始把兩本已經壞了的書籍徹底廢物利用, 抽出裝訂的麻線,開始哼次哼次繞起來。

也不知道是手藝不行, 還是這支筆回天無力了。

筆杆一直立不起來。

江芸芸小臉一垮, 小嘴緊抿, 瞧著是有點不高興了。

“如今湖穎盛行, 說是筆頭尖端有一段整齊而透明的鋒穎,用上等山羊毛經過近百道工序精心製成的, “千萬毛中揀一毫”, 書寫起來吐墨均勻,揮掃自如,特顯書者筆力。”朱宸濠枕著腦袋, 瞧著江芸芸不高興的側臉,笑問道,“你見過嗎?”

江芸芸沒說話。

見怎麼沒見過,每次去文房四寶店裡,筆架上擺的最中間,最高位置的就是給湖筆,邊上就是前頂流宣筆。

這些筆都是筆杆烏黑光澤,筆尖飽滿不散,就連裝它的錦盒都是精致文雅的,誇它的形容詞,跑堂能說半個小時不重複的。

與它們身價對應的則是足足一兩銀子!

一支筆一兩銀子,這對還在讀書的人來說可是大錢了。

如今的毛筆損耗率可不低,一個月一支筆都已經是格外愛惜了,江芸芸之前在揚州每日讀書時間之久,一邊練字,一邊寫功課,還要搗鼓自己的東西,平均十天一支筆,毛筆損耗率之高,連她自己都震驚了,更彆說老師,還勸過她好幾次不著急讀書寫字,免得傷了手腕。

江芸芸終於晲了他一眼,半晌沒說話。

朱宸濠笑:“你這個小解元好筆都沒寫過,傳出去也太丟臉了,我送你一隻如何。”

江芸芸也不糾結自己的壞筆,把壞了的筆紙都收拾收拾放到一處去,頭也不抬說道:“謝郡王好意,但我用筆快,用不了這麼好的筆。”

“你自然用的了。”朱宸濠不讚同說道,“這學院我瞧著除了你,其他人都玷汙了這些好筆。”

江芸芸咳咳兩聲,警覺看了眼同班同學,見他們都在認真讀書,這才收回視線,嚴肅說道:“不要給我胡說八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沒有繼續反駁,反而乖乖哦了一聲,笑著閉上眼,隻沒一會兒冷不丁又說道:“我這兩個月總是想起你。”

江芸芸眉心微動。

“有時候夢裡也在想你。”朱宸濠聲音格外平靜,“連著做了好幾天的夢。”

他總有這個本事,不管是威脅人的事情,還是纏綿溫柔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總是格外冷淡,冷淡道你根本感覺不出殺氣十足威脅又或者是深沉濃重的愛意。

哪怕那些話足夠威脅到你,又或者實在聽得人麵紅耳赤。

冰冷,平靜,聽的人耳朵好似不小心貼到佛像冰冷的金身,隻覺得心中咯噔一聲。

江芸芸忍不住扭頭去看他。

朱宸濠看著她,眉眼彎彎,有一瞬間兩人似乎回到三年前,兩人初見時,他穿著錦衣華服被人群包圍著,帶著些少年天真,但又充滿高高在上的冷漠。

他在看著江芸。

江芸芸卻覺得他並不在看她。

“江芸,你是怎麼走到這裡的。”朱宸濠低聲問道。

江芸芸平靜說道:“想走過來的,總能走過來的。”

朱宸濠眨了眨眼,悶笑一聲,傷心說道:“江如琅要死了,曹蓁不落井下石就算厚道了,你以後是借不了江家的一點勢了。”

江芸芸身子微微前傾,一臉驚疑:“你去了揚州?”

朱宸濠看著那雙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小小一隻,卻又一絲不差。

他莫名覺得有些興奮,嘴角微微彎起:“順道經過。”

江芸芸臉色瞬間陰沉。

“江芸,人是要借勢的,江家對你再不好,到底占據一個有錢,江如琅再怎麼不好,難道會比曹蓁好,他至少能給你數不清的錢財,也不至於讓你連買支筆都沒有錢。”

朱宸濠聲音帶著巨大的誘惑。

“你的娘和你的妹妹,兩個女人就算你替她們鋪了路,可到底是女人,很難扶起來的,她們還需要你照顧,隻會扯你的後腿。”

朱宸濠清晰察覺到江芸芸的憤怒,但還是繼續慢條斯理,滿臉含笑地說下去。

“而你的老師垂垂老矣,師娘病入膏肓,他們,活不久了。”朱宸濠身子也跟著湊了過去,聲音可惜又充滿惡意。

兩人的距離倏地靠近了,視線中的兩人徹徹底底進入雙方的視線中。

江芸芸身上是皂角和筆墨混合在一起的香氣。

朱宸濠身上則是權貴們慣用的昂貴熏香。

在此刻,悶熱的夏日空氣中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江芸,你好像要完了。”朱宸濠聲音可惜憐憫,“不過沒關係……”

他微微一笑:“我總是不忍心你受苦的。”

江芸芸冷笑一聲,直接把原本堆在一側的廢紙扔到他臉上。

染上墨汁的紙還未完全乾透。

朱宸濠臉上瞬間留上黑墨,紙張下落時連帶著精致華麗的衣服也都染上汙點,徹底壞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一直在罵罵咧咧的顧幺兒也猛地閉上嘴,瞪大眼睛。

婁素倏地一下站了起來。

江芸芸也緊跟著站起來,但她不是跑了,也不是道歉,反而一把抓住朱宸濠的領口,手指因為用力連刺繡上的細絲都被指甲勾了出來。

指尖被細絲勒出血絲來,可她恍然未知。

她平靜地注視著麵前之人:“不要招惹我家人和我老師。”

朱宸濠被人從桌子上扯了起來,衣領收緊,在雪白的脖頸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勒痕。

他眨了眨眼,眉眼彎彎,依舊是天真和氣的樣子,偏又彎下頭來,湊得更近了。

他近乎貪婪地注視著江芸芸,好似高高在上的神佛終於願意低下尊貴的頭顱,用溫柔的聲音啞說道:“江芸,我是太喜歡你了。”

江芸芸麵無表情注視著。

“就當是你沒出賣我的獎賞。”朱宸濠的手握住江芸芸的手指,溫柔說道,“我的禮物,你會喜歡的。”

兩人四目相對,各不退讓。

“江芸,你這是做什麼?”婁素回過神來,慌裡慌忙走過來,小心翼翼拉著她的袖子,硬著頭皮說道,“這是上高郡王啊。”

“我們其實可以悄悄套麻袋的。”顧幺兒也緊張得貼著江芸芸的後背,小聲說道。

朱宸濠聽得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直笑。

婁素一臉驚恐,顧幺兒也探出腦袋,古怪打量著他。

“你的饅頭我不感興趣。”江芸芸平靜說道,“但我的饅頭,你若是動了,我一定會要你好看。”

“如何好看?”朱宸濠臉上笑意加深,嘴角一挑,打量著弱小的江芸,終於露出幾分實質的惡意來,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一臉和氣,“江小解元。”

江芸芸沒說話,隻是幽深地看著他。

她不笑時,眉目間的清冷就好似一把劍能在頃刻間脫鞘而出。

三年前,那個小巷中舉起長刀的纖弱稚童似乎在這一瞬間重新站在他麵前。

他舉著刀的樣子還是這樣充滿生命力。

朱宸濠懷念地看著她。

“你做什麼!”門口傳來聞實道嚇得劈叉的聲音。

“快放開郡王!!”陳望大驚失色喊道。

“你是誰!!”一個文質彬彬的聲音憤怒響起,“放開我兒。”

說話間,呼啦啦的侍衛傳了進來,原本就不大的課堂瞬間擠滿了人。

顧幺兒立馬警覺都擋住那些侍衛的腳步。

“是郡王先欺負人的!”他大聲反駁著。

“我,我我作證。”婁素也小聲說道。

江芸芸鬆手,狠狠甩開朱宸濠的手。

“給我抓起來!!”陳望怒氣衝衝說道,“小小刁民還敢對郡王不敬,反了不成,給我抓起來!抓起來。”

江芸芸輕笑一聲,眸光微動,看向陳望:“郡王是對我不敬,還是對先帝不敬。”

“胡說亂道!”寧王大怒,警覺看向周圍,聲音憤怒,“我聽說你是解元,卻不曾想是如此放肆之人。”

江芸芸伸手,一把抓住朱宸濠的手,想要給人看去。

隻是她還未說話,朱宸濠反手牢牢握住她的手,用力之大,幾乎要捏碎江芸芸的手腕,他對著寧王溫和說道:“是我剛才言語過激了,小解元這才生氣的。”

江芸芸聞言冷笑一聲,直接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冷淡。

朱宸濠明明頂著一張大花臉,可一笑起來還是顯出幾分斯文雅致。

“爹不要生氣了。”他柔聲說道,“都是我不好。”

寧王原本還聽說他獨自一個人跑了這麼久,心中怒氣衝衝,但一看到他的模樣,又見他一臉狼狽,那股氣便也緊跟著消了下來:“你,哎,都是為父平日太寵你了,好端端離家這麼久,還要瞞著我們,瞧著怎麼黑了還瘦了,快讓為父看看。”

朱宸濠伸手抹了一把臉,卻不料入手是一手墨,不由苦惱地皺起眉來:“許是這個黑。”

寧王噗呲一聲笑起來,但隨後板著臉:“江解元小小年紀脾氣倒是大,你便是說的再不對,也不能動手啊。”

江芸芸麵無表情說道:“那真是對不住了。”

寧王莫名覺得自己被噎了一口。

“小孩子就是愛打鬨。”姍姍來遲的袁端被人扶著走了過來,歎氣說道,“學子鬥毆,說起來是我這個山長管教不力,郡王連我也一起罰了吧。”

寧王連連擺手:“小兒打鬨,和袁山長有什麼關係。”

白鹿洞學院是江西,乃是整個大名都出名的學校,山長人選非德高望重之輩不能勝任。

袁端師從大儒餘穎敏,年少時就被稱為‘業熟芹宮、德厚才博、氣度非凡’,二十一歲那年協助父輩創立草坪積善堂,廣濟相鄰,一時間善名遠播,上任白鹿洞書院山長胡居仁丁憂辭歸,致仕後的袁端因碩學之名,又受布政使和按察史三次延請這才出任白鹿洞主,去年《白鹿洞誌》成型後還寫了序,這樣的人名滿天下,便是盤踞一方的藩王也不能隨意得罪他。

袁端又是連連歎氣,這才扭頭去看江芸芸,見她一身狼狽,偏眉眼間滿是堅毅,無奈說道:“江解元受教白鹿學院,頗為用心,奈何脾氣剛正,屢次糾正不少學子學長的壞風俗,隻是不知這次又是為何於郡王有了風波。”

江芸芸平靜說道:“郡王挑釁在先,不敬我家人,惡意詛咒我老師,娘養我不易,老師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容忍他的言語過激。”

許是沒想到這位江解元連遮掩也不願遮掩,學堂內一片寂靜。

“怎,怎麼可能!”陳望回過神來,反駁道,“我們郡王知書達理,可彆是你汙蔑的。”

“事實勝於雄辯。”江芸芸冷淡反駁著。

朱宸濠低下頭,委屈說道:“我隻是好奇罷了,不曾想其歸這麼激動。”

江芸芸眉眼低垂,冷笑一聲。

“他說黎公……要不久於人世?”婁素冷不丁出聲說道。

朱宸濠下意識冷淡地看了過來。

婁素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驚,但沉默片刻後還是強忍著懼意,大聲為江芸芸解釋著:“我聽到了,我願用婁家之名保證,我很早就聽說黎公年邁,郡王如此說話風格,不論是不是好奇都僭越了,其歸向來敬重師長,也怪不得他要生氣的。”

寧王也有些吃驚,但又見朱宸濠一臉可憐,心知怕所言不假,便和著稀泥說道:“我兒年幼,難免失言,此事既是個誤會,那便算了,各自散了。”

“既然如此,都各自去換衣服吧。”袁端點頭說道。

江芸芸沉默著,直接甩袖離開。

顧幺兒和婁素也緊跟著離開了。

朱宸濠目送她離開,隨後微微歎了一口氣:“我好喜歡他。”

寧王見其餘人也都走了,這才不甚在意說道:“你若是喜歡就請他來家中做客,但你說話也要注意一些,黎淳畢竟是三朝老臣,如今就算致仕了,家中子弟和學徒也遍布朝堂,沒必要得罪他的愛徒。”

朱宸濠微微一笑:“我隻是看他可憐,所以很想幫幫他。”

寧王不解:“他可憐什麼,他背靠老師和三位師兄,未來必定順風順水,頭頂著大明最年輕的小解元的稱號,自己也是本事好,讀書能力極強,國子監都能在他的帶領下學分蒸蒸日上,誰見了不是一句誇,哪裡可憐。”

朱宸濠安靜聽著,低頭看了眼自己滿是傷痕的手心,聞言隻是笑,隨後話鋒一轉,低聲說道:“爹怎麼來了?”

寧王說起這個就來氣:“還好意思問我,你一聲不吭離開兩個月,消息全無,可不是要把我急死啊,還讓陳望這個死閹奴瞞著我,要不是王妃說好久沒見到你了,怕你讀書辛苦給你送吃食,結果發現你人不見了,她急得連忙來找我,我才知道此事,你這不孝子還打算瞞我多久啊。”

朱宸濠麵露苦惱之色:“讓王妃擔憂了,真是兒子該死。”

寧王幽幽看了他一眼,歎氣說道:“我還以為你是因為王妃的事情生氣,才離家出走呢。”

朱宸濠眼睛微微睜大,一臉無辜說道:“爹為什麼這麼說?家中增加子嗣可是大喜事,人口興旺自然是越多越好,而且王妃待我這麼好,我對未來弟弟的出生也是格外期待的。”

寧王露出笑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錯不錯,你能這麼想很不錯,我就怕你多想,不論如何爹最喜歡的都是你。”

朱宸濠微微一笑,瞧著脾氣極好。

“那你這兩個月去哪了?”寧王牽著他的手,擔憂說道,“瞧著瘦了也黑了,是不是吃苦了啊,一聲不吭就跑了出去,我平日是也太慣著你了是不是。”

朱宸濠和氣說道:“出門散散心了,中途聽說我們祖輩原本是大寧的,心裡好奇,轉動去看看了。”

寧王大驚:“怎麼去了那麼遠,這可是邊境啊,邊上就是瓦剌,也太危險了。”

朱宸濠笑:“兒子隻是想感受一下祖輩榮光,所以一路上很是謹慎。”

“平安回來就好。”寧王拍了拍他的手背,最後又畏懼地看了看周圍,小聲說道,“今後萬萬不能說此話了,南昌也是極好的,水土豐饒。”

朱宸濠歪了歪頭,笑著點頭應下。

—— ——

江芸芸花了兩天時間抄了三十遍白鹿洞書院的學規,交給聞實道時,聞實道看了也不看,直接放在桌子上,反而坐直身子,見了她後長長歎了一口氣。

“你是不是對郡王很有意見?”他憂心忡忡問道,“你不會真的打過他吧?瞧著也太不對付了。”

江芸芸低著頭站著:“他一個郡王我怎麼敢打他。”

聞實道露出一言難儘之色:“你可太敢了,前日我瞧著你是想殺了他呢。”

江芸芸沉默了。

“他若是真的說了黎公不好,你心裡有氣我是很理解的,但畢竟那是郡王,寧王府目前唯一存活的兒子,皇家子弟,上了玉牒的人,陛下也是時時掛心這位王爺的,哪裡容得下我們放肆。”聞實道苦口婆心勸道,“咱們惹不起總是躲得起的。”

江芸芸哦了一聲。

聞實道眉心微動:“真聽懂了。”

“聽懂了。”江芸芸點頭。

聞實道勉強露出笑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