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2 / 2)

很久以來,江芸芸總是避而不想這個問題,可到今日,她被周笙如此陌生的注視著,突然又覺得害怕。

周笙,猜到了嗎?

她開始惶恐。

周笙看著她的眉眼,眼睛中的玄虛突然消失不見了,隻泛出點點淚意。

她看著江芸芸的眼睛,看著她瞳仁中的自己。

三年前的那個深夜裡,她一直抱著這個閉著眼的小孩,隻求她能睜開眼。

現在,她就這麼站在自己麵前。

沉默,害怕,還帶著惶恐。

她哽咽著,滿眼含淚,緩緩伸手去摸江芸芸的臉,指尖輕輕摩挲溫熱的臉頰,卻又半晌沒有說話。

“水裡一定很冷對不對。”她顫顫巍巍說道,“都是娘不好。”

江芸芸無聲地看著她。

“江芸,江芸……”

周笙無措得隻能一直喊著她的名字。

江芸芸隻是聽著,她還未長大,還沒有周笙這麼高,所以隻看到周笙尖尖下巴下的那滴晶瑩的眼淚。

它搖搖欲墜著,就像此刻的周笙。

“我不……”她輕聲說道。

“我們不要回江家了。”

周笙語無倫次地打斷她地話,手指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都是我害了你。”

“我隻要你的。”

“芸兒……”

她伸手把人緊緊抱在懷裡,那滴眼淚順著江芸芸的臉頰流了下來,滾燙得好似此刻被人抱住的體溫。

“活著,隻要活著就好。”

周笙的聲音微不可聞,就連江芸芸也隻聽到耳邊那長舒一口氣的啜泣。

—— ——

三日後,江漾醒了過來。

“你醒了!”江渝瞬間察覺,趴過去看著。

江漾看著她,沒有說話。

金尊玉貴的小姑娘在此刻再也沒有年幼時的嬌氣,她安靜地好似一個木偶,也沒有人任何生氣。

江渝被她看得害怕起來,連忙推醒睡在一側的小春,示意她去找人。

小春咕嚕一下從地鋪裡爬起來,頭也不回就去喊人了。

沒一會兒院子就回蕩著小春聲音。

“三小姐醒了,陳媽媽。”

“三小姐醒了,夫人。”

她一圈喊了下來,安靜的院子也瞬間熱鬨起來。

周笙匆匆忙忙走了進來,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額頭,隨後鬆了一口氣:“還好退燒了,三小姐可有那裡不舒服。”

江漾整個人蔫噠噠的,閉上眼不說話。

江渝湊過去,一臉擔憂:“你這麼了,江漾,你是不是那裡不舒服啊。”

江漾還是沒說話。

“讓她休息休息。”江芸芸把江渝帶走,又趕著兩人去睡覺。

“鍋裡的粥一直熱著,我去端來涼涼,你不會喂人,等會我來。”周笙看出江芸芸有話要和江漾說,便自己找了個借口出門了,還順手帶走了陳墨荷。

屋內隻剩下江芸和江漾。

“你額頭那個傷可能會留疤。”江芸芸小聲說道,“不知道你家有沒有厲害的藥可以塗一下。”

江漾睜開眼,去看江芸芸。

她還這麼小,眼睛卻已經沒有求生的欲望。

“最嚴重的是你的手,可能也不太好,要是以後找到厲害的大夫可以再看看。”江芸芸在她的注視下依舊把事情一點點告訴她,口氣溫和,“但你的付出救了你的命,小春聽到動靜,才和幺兒一起進去找到你的,所以就算以後真的不能恢複如初了,但這個救了你的命,不能自暴自棄。”

江漾想要動一下手,隻是稍微動了一下手指,就覺得鑽心的疼。

“生病了就要養的。”江芸芸按下她的手,溫柔說道,“不能著急。”

“那我是毀容了,也殘疾了。”江漾終於開口了,聲音再也沒有以前的天真可愛。

江芸芸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屋內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我聽到我娘和我哥說話了。”她冷不丁說道。

“所以,是你救了我。”

江芸芸啞然,她不知道曹蓁和江蒼到底說了什麼,但若是好話,江漾應該不至於這樣。

“我完了。”

江漾再不諳世事也知道如今女子的命運最重要的便是容貌。

她現在不僅沒了容貌,甚至身體殘缺。

江漾成了一個沒用的擺件。

江芸芸沉默著,隨後又說道:“江漾,按理我們交淺,不該言深,可我今日還是要多說一句。”

江漾沒說話,隻是麻木地看著頭頂。

“即便你現在四肢健全,容貌出眾,但你想要過你姐姐一樣的日子嘛?”江芸芸低聲說道,“在內宅中一眼就能看到頭的日子。”

江芸芸也不想她到底聽進去沒有,隻是繼續說道:“你以前說過,你長大了想要去黃州赤壁玩,去你姐姐畫中畫過的地方。”

江漾死寂的眼中終於有了些許動靜。

“江渝也一直說過你很喜歡出門玩,想著行俠仗義。”江芸芸口氣溫和。

江漾抽泣了一聲,眼睛紅紅的,偏又強忍著沒有留下眼淚來。

“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江芸芸看著麵前憔悴的小女孩,低聲說道,“你不是物件,也不要成為物件。”

—— ——

江漾在這裡住了下來了,第三日的時候已經能坐起來吃一小碗粥了。

隻是不怎麼開口說話,興致也不高,瞧著跟個木頭一樣。

“哎哎,給你花。”江渝興衝衝舉著粉紅色的木槿跑了進來,“好看吧!我特意給你摘的。”

身後的跟屁蟲小春懷裡也捧著一大堆花。

屋內很快就彌漫著淡淡的幽香。

江漾躺在床上,頭也不動一下:“我不要。”

“哎,為什麼啊。”江渝小臉一垮,不高興說道。

江漾沒說話。

“怎麼打擾三姑娘休息啊。”陳媽媽聽到動靜,出麵把兩個小孩帶走了。

屋外傳來江渝不高興的聲音:“我爬得好高才摘來的,可好看了。”

“我才不怕我哥打我呢。”

“這花這麼好看,她乾嘛不喜歡啊。”

江漾閉上眼,耳不聽為靜。

隻是沒一會兒,她聽到窗戶那邊有動靜,剛一睜眼,就和鬼鬼祟祟的江渝撞了個正著。

江渝大眼睛撲閃著,然後也不害怕,直接咕嚕一下爬了進來。

“我來看看你。”江渝被她看著,尷尬說道。

江漾看著她傻乎乎的樣子,突然生氣起來:“你是來看我笑話的是不是。”

江渝手足無措起來,嚇得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那你為什麼總是要來,是不是看我倒黴你很開心。”江漾大喊著,“是不是看我現在這麼慘了,你在心裡偷笑。”

江渝呆呆站在原處,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隻能呐呐反駁著:“沒,沒有的。”

江漾看著和自己出生日子格外接近的姐妹。

她很小就知道她有一個隻相差幾天的姐姐,不,不能說是姐姐,叫那個人的女兒。

她很小的時候瞧瞧去看過那個人的女兒。

那個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坐在臟兮兮的地上,一個人玩著樹葉但還在傻兮兮的笑著,瞧著一點也不聰明。

那娘為什麼總是一提起她就不高興啊。

她看了好一會兒也不明白,隻好溜溜達達跑了。

那個時候開始,她總是喜歡晃悠到她麵前去,給她看自己的新衣服,還有新首飾。

江渝就一臉羨慕,然後嘴硬說道:“我才不喜歡。”

怎麼可能不喜歡,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好吧。江漾心裡嘲笑著,然後蹦蹦跳跳跑了。

那個時候,她可是江家最快樂的小孩。

她有疼愛她的爹娘,還有好脾氣的大哥哥,壞脾氣但對她還不錯的二哥哥,還有天底下最最好的大姐姐,還有一個總是傻笑的江渝。

她本以為一切都會這樣的,可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事情的走向越來越奇怪了。

爹和娘的關係一夜之間就差了起來。

她的大哥哥總是神色陰鬱。

她的二哥哥總是暴跳如雷。

還有她的姐姐,開始唉聲歎氣。

江渝也不一樣了,她開始更快樂了,她見了她開始挺直腰杆,大聲說話。

很後來,她才知道原來江渝也有一個哥哥。

那個哥哥出息了,聽說找了一個很厲害的老師。

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一個霧蒙蒙的早上,那個哥哥從晨霧氣中走出來,穿的破破爛爛的,但是那雙眼睛亮晶晶的。

她站在台階上好奇地看著他,隻覺得真是新奇,家裡原來還有個哥哥啊。

她一邊咬著糖葫蘆,一邊看著庭院裡的一切,腦子裡天馬行空地想著。

怎麼多了一個哥哥啊,從土裡種出來的嘛?

江渝這麼喜歡玩泥巴,她是不是也是從土裡種出來的啊。

哎,那我是從土裡出來的嘛,哎,我不要從土裡出來,臟死了。

她這麼想著,連今天肩負重任的攔人任務都忘記了,後來挨了一頓大罵。

哎,她的二哥哥真的很煩,又笨又呆還吵。

其實不管外麵的世界如何,江漾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很開心的。

她看著揚州城內新出的話本中的那些女俠,看著那些奇奇怪怪的世界。

原來外麵的人會飛!

練氣是什麼啊,我也可以練嗎?

揚州真沒意思,說不定小時候去玩過的黃州就很有意思。

江漾一直覺得自己可以快快樂樂長大,然後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去看看,看看她一直喜歡的花,會飛的鳥,流動的水,還有走來走去的人。

可直到她躺在冰冷泥濘的地麵上,感受到蟲蟻爬到她身上,又看著她爹把她重重砸在石頭上,她沒得吃沒得喝,倒在肮臟的地上,然後開始等死。

不不,她是不想死的。

所以她不停的用手敲著石頭,一下又一下,一開始還有些疼,她不敢敲,後來人越來越難受了,她開始敲得用力了。

她想去黃州看看。

去看看姐姐說的赤壁,去看看那個圓圓的月亮,去看看書上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詩句。

再一睜開眼,她又看到了江渝。

江渝還是這麼愛笑的樣子,她身上已經看不出當初穿著破衣服坐在地上,玩著泥巴的局促樣子了。

她的哥哥,把她從泥土上拉了起來。

而她喜歡的大哥哥,讓她摔倒泥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江漾開始哭了起來,一開始她隻是小聲哭著,再後來開始抽泣,到最後開始嚎啕大哭,哭得額頭和手腕開始抽疼,疼得太厲害,哭得也更大聲了。

江渝驚呆在原處,手足無措得看著江漾。

“彆,彆哭啊。”她慌裡慌張想要伸手,但又不敢碰上去。

江漾的額頭和手腕滲出血來,血暈越來越大,瞧著是要染濕白布的架勢。

江渝一屁股坐在她床邊,小嘴癟著,看著她的大哭的樣子,最後也哽咽說道:“彆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屋外,周笙被江芸芸拉著,看著兩道哭聲,不由頭疼說道:“江渝在搗什麼亂。”

“哭吧。”江芸芸歎氣,“哭出來才好,之前我瞧著也太死氣沉沉的。”

陳墨荷也跟著歎氣:“是啊,哭吧,憋在心裡把人都憋壞了,這麼小的孩子啊。”

周笙也跟著歎氣:“等一炷香之後再進去吧,彆哭閉氣了。”

三人站在台階下,邊上是畏畏縮縮,被江芸芸當場抓包的小春。

四人就這麼站在,安靜地聽著屋內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打算把江漾送回去嗎?”等小春和陳墨荷入內,周笙小聲問道。

江芸芸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送回去吧。”

“我們和江家不能比,她的情況,富裕的江家肯定更能幫助她。”

周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忍不住說道:“可大姑娘……也不過如此。”

江芸芸看著她擔憂的目光沒有說話,隻是無聲歎了一口氣。

—— ——

半個月後,江蒼收到一份信。

是江芸寫的,信上說有江漾的消息,但隻要他自己親自來一趟。

“我不同意。”曹蓁第一個站起來說道,“江如琅到現在都沒有動靜,江漾也隻找到一截繩子,說明人就是江如琅帶走的。”

她來來回回走動著,神色焦躁不安。

半個月的時間,她更消瘦了,顴骨隆起得更加厲害,眼下烏青,顯出幾份戾氣。

“一定是江芸和江如琅勾結,他們想要害你!”曹蓁大聲說道,“我不同意你去。”

“江如琅就是想害你,江芸也是見不得你好。”

“你不能去,說什麼也不能去。”

她顛三倒四說道,動作之大,讓衣擺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那寶珠怎麼辦?”一直沉默的江蒼抬眸問道。

曹蓁倏地停下腳步,神色青白交加,到最後隻剩下悲痛之色:“寶珠,寶珠被江如琅帶走了,我也很想她,你當我不想救她嘛。”

“明明他還在江家的時候,可以找到寶珠的。”江蒼聲音忍不住微微提高,“你為什麼不要我找。”

“就是因為江如琅還在江家,要是他沒了寶珠,把你抓走了這麼辦!”曹蓁聲音更加尖銳了,神色猙獰地注視著自己傾注全部心血的兒子,“要是你受傷了,怎麼辦啊!你要我怎麼辦啊!”

“我是為了你!為你了啊!長生!”

江蒼怔怔地看著她,臉色從悲痛慢慢浮現出痛苦之色,他開始劇烈咳嗽,整個人彎起來,好像被拉到極致的弓弦。

“來人啊,快,快請大夫!”曹蓁連忙上前,著急說道,“長生,長生,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

江蒼看著那隻因為著急而顫抖的手,隻覺得那道潛伏多年的痛苦再一次鋪天蓋地湧了出來。

太痛苦了。

爹娘的期待,所有人的注視。

他成了一個被高高擺在台上的物件,就連眨眼都要受到他們的關注。

所有人的愛都成了一把刀,每一把刀都插.在他身上,可直到現在他才清晰地察覺到疼痛。

“我要去找寶珠。”他的手因為疼痛而發抖,但還是輕輕搭在她娘的手背上。

那串帶了十五年的珠子冰冷地貼著母子兩人的皮肉上。

江蒼本就蒼白的臉因為咳嗽而湧上不正常的血色。

曹蓁神色僵硬。

“她才十歲。”江蒼聲音充滿痛苦,“娘,她才十歲啊。”

上首的曹老夫人撥動著佛珠,神色冷淡。

角落裡的江蘊惶恐不安,卻又懦弱得不敢說話。

曹蓁看著麵前第一次如此強勢的江蒼,嘴皮子都在顫抖:“我,我是為了你啊。”

江蒼隻是看著她,平靜又緩緩地撥開她的手,在曹蓁震驚的目光中,嘴角流出一條烏黑的血絲來。

“來人啊!!”曹蓁失聲尖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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