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1 / 2)

屋外, 小春低著頭,抓著衣服,整個人抖得厲害。

江芸芸突然想起來, 這還是第一次單獨和她麵對麵說話。

雖說小春來到江渝身邊也有幾年了,但在揚州時, 江芸芸一直忙著讀書的事情,少有見麵的機會, 等之後去南京北京見識世麵時,見麵的次數就更少了, 但江渝的信中卻總是出現小春的身影。

“小春下河給我撈了魚,又快又穩, 真是喜歡小春啊。”

“小春今天背不下來書, 太笨了,但我舍不得罰她的。”

“小春膽子太大了, 小黃生孩子還敢湊上去給人吃小魚乾說要補充力氣, 小黃可喜歡小春了。”

“今日有人來搗亂, 小春悶聲不吭在他的轎子邊抹了油,把人摔得牙都掉了。”

江渝信中的小春快樂大膽甚至還有點腹黑, 很難相信這樣的人在每次見到江芸芸時可以麵色發白, 雙腿打顫。

江芸芸沉默打量著麵前的小女孩。

她有些記不清第一次見麵時小春的樣子了, 隻記得陳墨荷無意間說起她之前日子過得不好, 麵黃肌瘦的,再看現在的小春麵頰圓潤, 眼睛水汪汪的, 已經出落出清秀模樣。

小春被她看的腦袋低得更下麵了。

“你為什麼這麼怕我?”江芸芸麵無表情問道。

小春沒說話,衣服都被被捏爛了,手心甚至還滲出汗來。

“聽說你以前是在花園工作的, 可我沒見過你,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我?”江芸芸直截了當問道,言辭中卻又帶著若有若無的試探。

小春抖得更厲害了,她甚至回頭想要去找江渝。

躲在窗口的江渝見狀就想要出來解救小春,卻不料被周笙一把拉住。

江渝扭頭去看一臉嚴肅的娘。

“你哥哥不會隨意把人叫出去的。”周笙把人拉了回來,低聲說道,“你不能出門搗亂。”

“小春不是壞人!”江渝嘟囔著。

周笙沒說話,隻是示意陳墨荷把門窗都關上,拉著江渝在椅子上坐下。

“江渝,你要相信你哥哥。”周笙平靜說道,“不論何時。”

屋外,小春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你總不能一直躲著我。”江芸芸冷淡說道,“你陪著渝姐兒這麼多年,隻要不是十惡不赦的事情,我對你總是會網開一麵的。”

小春手指崩得緊緊的,衣服上的花紋都被扣出一條細絲來,整個人更是害怕了。

“或者你對我有什麼想法也應該說出來。”江芸芸板著臉,無情說道,“我不能留著一個不確定的因素在江渝身邊,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江芸芸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沉默地看著她。

小春的衣擺被她戳出一個小洞來,她的手指來回勾著,破洞越來越大,手指也變得紅紅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許久之後,小春低聲說道。

江芸芸眉心一動,很快就跟上她的話:“你那個時候才幾歲,自顧不暇,沒有什麼故不故意的。”

小春悄悄抬眸看了看她,然後又不說話了,隻是把手指從破洞裡掏出來,然後抽了幾下,最後竟然猝不及防去抓江芸芸的手腕。

江芸芸驚訝低頭。

小女孩的手指纖細冰冷,還帶著濕漉漉的汗意。

她用力地按了按,甚至手指悄悄摸了摸江芸芸的脈搏,不過眨眼時間,江芸芸覺得她額頭的汗更多了。

“做什麼?”江芸芸沒有抽回手,甚至伸出另外一隻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誰知小春嚇得整個人彈起來,然後往後跌去,一屁股坐在欄杆上。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對。

小春的目光警覺害怕,還帶著不可言說的恐懼。

江芸芸莫名覺得眼皮子一跳。

她心裡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

兩人各自沉默著。

“我是人。”江芸芸冷不丁開口。

小春果不其然露出糾結畏懼之色。

“所以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抱臂,冷靜問道。

小春嚇得連連擺手:“不不,不是我。”

江芸芸打量著麵前之人。

“你既然沒做壞事,這麼怕我做什麼?”她不解追問著。

小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磕磕絆絆說道:“可我看到你沉下去了。”

江芸芸神色一冽。

—— ——

弘治三年的冬日格外冷。

這一年小春七歲,家裡沒錢了,所以她娘把賣到江家換了三百文錢,說要給大哥娶媳婦用,但她年紀小,性格又木訥,還不愛說話,所以門口小管事把她安排到花園裡掃掃地。

這個差事大家都不喜歡,小春卻挺喜歡的。

一個人乾活,很安靜,也沒人和她說話,而且花園長得跟個仙境一樣,就是每天看,都還是覺得很好看。

那一年過了年後還是很冷,到了一月還下過一場小雪,小春沒收到過年的新衣服,乖乖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穿的時間有點久導致去掃地的時間也晚了,小腦袋瓜子一動,索性先去吃早飯,等馬上要天亮了,她才磨磨唧唧抱著比她高許多的掃把開始掃地。

花園裡落葉很多,地麵上還有霜,她冷得不行,一邊剁腳一邊糊弄掃地。

這麼冷的的天,管家肯定不願意來檢查。

她磨洋工一樣地掃到湖邊時,突然聽到有人說話聲,嚇得立馬躲在一座假山後麵。

許是她運氣好躲在另外一邊,因為假山的另一邊竟然走出來一個人。

那個人腰間帶著一大串玉佩,脖子上的那條黑色毛領看著就暖和,瞧著斯斯文文的。

小春沒想到穿得這麼好的人也是賊。

她大膽地偷偷探出腦袋張望著,準備等人走遠了就去找管事揭發,卻不料看到不遠處又來了一個長得很眼熟的人。

兩人站在湖邊窸窸窣窣說著什麼,沒多久那個白白胖胖,長的眼熟的人越來越激動,手臂都開始劇烈揮動起來,臉色逐漸脹紅。

那個穿著保暖衣服的小賊倒是有條不紊,甚至還笑了,隻是神態瞧得人格外不舒服。

小春耳尖,隱隱約約能聽到什麼錢和考什麼,還有就是什麼完了。

隻是她還沒聽出個所以然來,那個小賊就直接甩臉走了,那人長得有點像村頭的教書先生,留著兩撇小胡子,臉白白的,人瘦瘦的,眼睛抬得高高的。

小春連忙把自己藏起來。

風中傳來玉佩叮當的聲音,在寒冷的春日早上聽的人心中輕輕一顫。

小春莫名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板衝了上來,可她不敢動,隻能整個人蜷縮著,躲在一個石頭下,假裝自己也是一塊小石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又能隱隱聽到說話聲,聽著還有一個小孩的聲音,小春耐不住好奇,又一次悄悄看過去。

她看到一個和她一樣可憐的小男孩,穿得鼓鼓的,但沒一件冬天的衣服,小臉凍得紅撲撲的。

她聽到那個小男孩怯生生地喊著那個大白饅頭:“爹。”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來了,原來這個大饅頭是這個府邸的主人。

大白饅頭沒說話,隻是垂眸看著麵前的小孩。

那個小孩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手指拽著衣服,瞧著很可憐。

這個饅頭長得白白胖胖的,但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和藹。小春小心翼翼想著,然後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

這個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小春想著等會要是這個小孩挨打了,她就假裝去掃地。

“你站在這裡多久了?”大饅頭問道。

小孩小聲說道:“就一會兒,剛才等睡著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巴巴得看著大饅頭。

大饅頭沒說話了,盯著小孩看。

小春心中莫名咯噔一聲,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她就是覺得大饅頭瞧著不好相處,現在卻突然後脖頸汗毛直立。

“這麼冷的天在這裡睡著了小心著涼了。”大饅頭的聲音突然溫和下來。

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扭扭捏捏說道:“不,不冷的。”

“瞧著怎麼瘦了。”大饅頭的手點到為止得摸了摸小孩的臉頰,笑說道。

小男孩還是一臉靦腆笑意地看著他,小聲說道:“爹好久沒去看娘了。”

大饅頭臉上笑意微微斂起:“最近太忙了。”

小男孩很敏感,臉上笑意立刻收了起來,又開始局促起來,眼珠子轉來轉去。

“你剛才有聽到什麼嗎?”大饅頭話鋒一轉,冷不丁又問道。

小男孩迷茫地看著他。

“可有看我和其他人說話?”大饅頭微微彎下腰來,因為肥胖,他後背的衣服瞬間緊繃,下擺也跟著微微翹了起來。

小春懵懵懂懂覺得大饅頭現在像小時候見到的,冬天在村子裡準備咬人的狼。

他的尾巴翹起來了!

“好像有看到一個人。”小男孩磕磕絆絆說道,“但我不知道是誰。”

大饅頭被肥肉擠著的眼睛在此刻就像那匹狼一樣,發出幽幽的光,正不錯眼注視著麵前之人。

小春嚇得臉都白了。

他對麵的小男孩也都嚇住了,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爹。”

“芸兒啊。”大饅頭的手終於落在他的腦袋上,輕聲說道,“爹其實也是喜歡你的,可誰叫你時運不濟呢。”

小男孩整個人開始發抖。

“你那個不爭氣的外祖父好端端死了,害得我現在見了你娘就心裡愧疚,我是真的想好好照顧你們母子的。”

春日早上的風吹得小春臉頰已經完全僵硬,她已經想跑了,但腿已經凍得受不了了,隻能僵站在原處,動彈不得。

“江渝出生的也不是時候,鬨得我和曹家太難堪了,我本來想溺死她安撫曹家的,誰知道你娘不肯,還為此與我冷淡了。”

那個小男孩的眼睛瞪得格外大。

“還有你,你是男孩子,我總是很期望你的,誰知道你不愛讀書,一個沒用的東西我本以為是要廢了,誰知道你和你娘一樣,也是有大造化的,渾身上下就這張臉長得還不錯,也能拿出去用用。”

江如琅的手輕輕撫摸上江芸冰冷的臉頰。

十歲的小孩雖然還未張開,卻已經有著他年少慕艾之人的影子。

漂亮秀氣。

他很長時間都跟自己說,實在不會讀書那就跟養隻貓養隻狗一樣養著吧。

這可是他和周笙的兒子。

可前幾日他又得知有個貴人要來揚州選人了。

大明的王爺們男女不忌,就喜歡年輕漂亮的。

江如琅心裡實在有些癢癢的,他的前程好像又有了新的轉機。

“可惜了,本打算送你去過好日子的。”江如琅的手微微用力,江芸的臉上就露出一道紅痕,被冷風一吹,立馬蔓延到了全臉。

江芸吃痛,想要甩開他的手。

“你今日不該出門的。”江如琅歎氣,一臉惋惜,“真是可惜這麼好看的眼睛了。”

小男孩害怕畏懼又迷茫的看著他。

小春也是如此。

卻在眨眼間,水麵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動靜。

江如琅竟然直接把人扔到水裡。

江芸在水裡撲騰著,大喊著。

岸上的人冷眼看著水裡的人。

小春整個人開始發抖,牙齒都在打顫。

——殺,殺人了。

水裡掙紮的人看著岸上好整以暇的人,從一開始的劇烈掙紮,到最後緩緩沉了下去,已經不再能發出一點聲響。

—— ——

江芸芸呆站在原處,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說道:“是,是江如琅殺了江芸?”

小春現在想起此事還是忍不住發抖。

“他,他竟然直接掐著你的脖子把你扔下去了。”她抖抖索索說道,“你,你沉下去了他才走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有一瞬間的脊背發涼,在瑟瑟的秋風中好似寒蟬驚鳴,有著淒厲的呐喊。

年幼的江芸抱著舐犢情深的愛意,強忍著恐懼去找江如琅。

她在寒冷的那日強忍的恐懼,生出的勇氣在此刻卻成了最為諷刺的笑話。

殺她的人,是她親爹。

是她還殘留一絲莫名愛意的爹。

她在冰冷的湖水裡掙紮的時候是不是很痛苦,會不會後悔。

“不,不是說是江蘊……”背後傳來磕磕絆絆的聲音。

周笙不知何時站在樹下,雙眼含淚,整個人都在顫抖。

“因為小公子那日也在湖邊,但他躲起來了,直到老爺走了才出來的。”小春小聲說道,“他還站在湖邊看了好久都沒走,倒黴地被去而複返的老爺看到跑掉的影子。”

周笙搭在樹上的手指都在發抖,手指因為用力,滲出血絲來,她臉色蒼白地看著小春,隨後又看向江芸芸。

事已至此,江芸芸還有什麼不明白。

不外乎江如琅殺了人之後,恰好發現江蘊也在場,順手推舟甩掉他身上。

江蘊是一個紈絝子弟,不論他如何反駁自然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更重要的是,江蘊未必敢開口。

一個七.八歲的小孩隻要大人嚇唬幾句,甚至不需要說話,隻需要盯著他看,他也未必敢開口辯解。

怪不得江芸芸在蘇醒後覺得整個江家莫名其妙的,在此刻都有了解釋。

一個江如琅害得每一個人都不得安寧,開啟永無止境的痛苦的一生。

周笙好似丟了魂一樣站在原處。

江芸芸擔憂地收回視線,隨後去看小春。

小春又磨磨唧唧挪了過來,小手想要悄悄搭在江芸芸手上,卻不料被江芸芸抓了個正著。

江芸芸索性把自己的手遞上去。

小春眨了眨眼,小心翼翼摸了上去,嘴裡碎碎念著:“熱的……還挺熱的……你不是都沉下去了嗎……你是人啊?”

江芸芸抽回手,摸了摸小孩的腦袋:“去找江渝玩吧。”

小春沒說話,還是一臉古怪地晃了晃腦袋,又忍不住去摸江芸芸的手,小聲說道:“我跳下去把你撈起來的時候,你不是都沒氣了嗎。”

江芸芸神色微微僵硬,下意識去看周笙。

周笙神色迷茫,眼神空洞,也不知道聽到這話沒有。

“胡說八道。”她抽回手,一本正經說道,“說不定是閉氣呢,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

小春小眉頭緊皺著。

“你看我寺廟都去好幾次了。”江芸芸又說道。

小春眼睛一亮:“對哦。”

“不要胡思亂想。”江芸芸摸了摸小春的腦袋,“這事誰也不能說了,江渝也不行,知不知道。”

小春哦了一聲:“可要是小姐問我……”

江芸芸冷哼一聲,威脅道:“你工資我發的,你說聽誰的。”

小春小眉頭緊皺著,一臉深思,最後沉痛說道:“聽您的。”

江芸芸把人打發走,然後朝著周笙走去。

周笙已經不再發抖,可她瞧著也像是沒了三魂七魄一樣,整個人都在出神。

“我扶你回去。”江芸芸伸手搭在她肩膀上。

周笙突然抖了一下,甩開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手指尷尬地停在半空中,神色僵硬。

周笙好似稍微抽回了一縷魂魄,隻是迷茫又空洞地看著她,那雙原本漂亮的眼睛在此刻好像沒了任何生機。

江芸芸被她沉默地看著,隻覺得渾身痛苦。

周笙的出現對一個從小沒有得到父母關愛的江芸芸而言,實在太過猝不及防了。

她很好,滿足了江芸芸對母親的全部幻想。

她忍不住依戀,靠近,去汲取這個不屬於她的愛,又想著去照顧她,去為她走出一條莊康大道。

她癡迷這樣的關係,明知道不應該淪陷進去,卻還是忍不住一頭紮進去。

可她又清晰地知道,周笙對她的一切都源於她是江芸。

但她不知道江芸已經不在了,出現在她麵前的是江芸芸。

一個與她無關,甚至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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