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沈洱咬了咬牙,把耳朵堵住,“其實本座一點也不想知道,你可千萬彆說,你說了本座也不會聽的。”
顧牧輕嗤了聲,“好,那我不說了。”
他作勢就要把那溯緣寶珠擱回暗格裡,沈洱連忙衝上去一把奪過來,“哼,你越不想讓本座知道,本座偏要知道!”
顧牧服了他了,明明已經抓心撓肝地想知道,偏得嘴硬一番,“寶珠需要用靈氣催動,給我。”
他剛要伸手拿過寶珠,卻聽沈洱道,“用不著你,本座有靈氣。”
聞言,顧牧微微錯愕,“你說什麼?”
大邪怎麼可能會有靈氣,一團惡念,也能像人類一般吸納天地靈氣?
沈洱驕傲得意地瞥他一眼,“土死你吧,本座早就學會了,本座還會清心術呢,你會嗎?”
顧牧:“……”
清心術是最簡單的咒法不錯,但大邪竟然能學會用靈氣使用咒法,這……怎麼可能?
人生第一次,顧牧心中那座無法動搖的大山,微微有了些許的鬆動。
難道大邪真的能像顧明晝所說那般……
他沉默地看向沈洱,低聲說道:“你將靈氣灌進去即可。”
“哼哼,簡單。”兔子毫不猶豫地凝聚出靈氣,灌輸進那顆小小的寶珠內。
顧牧直勾勾地盯著沈洱的動作,片刻,直到沈洱在眼前昏迷過去。
他伸出手,下意識地扶住了沈洱。
顧牧愕然地看著沈洱的臉,從未有一刻覺得一切是那麼荒謬絕倫
——顧明晝似乎真的找到了可以和人類無異的大邪。
*
沈洱見到了小時候的顧明晝。
他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是進入了那顆溯緣靈珠裡,而麵前這個小矮子,是顧明晝。
小顧明晝約摸四五歲的模樣,跟超壞超凶一樣大。
他穿著一件薄薄的襖子,蹲在火爐邊烤著火,炭很劣質,陣陣黑煙燒在臉上,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麵色有幾分蒼白。
沈洱呆了片刻,新奇地湊上前去仔細看那張臉。因著這是回憶,小顧明晝看不到他,仍然專心致誌地燒著火,被煙灰嗆出些眼淚來,掛在眼睫上像一滴露珠,白皙的皮膚在火光的烘烤下,泛著淡淡的薄紅,像隻脆弱的小貓。
居然真的是顧明晝……
這麼小一點的顧明晝,沈洱感覺自己兩根手指就能輕而易舉捏死他。
兔子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上看下看,像是見到什麼好玩的玩意兒似的,試探著伸出手去摸他的腦袋,卻穿透了顧明晝的身子。
可惡,他摸不到。
兔子抿了抿唇,不甘心地去揪顧明晝的微紅的耳尖,仍舊隻觸碰到一片虛影。
小顧明晝毫無察覺,踮起腳尖,艱難地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厚重的大書,比他的臉還大。
他把書擱在腿上,坐回火爐邊就
著炭火的光芒,一點點地仔細看著。
沈洱跟著坐在他身旁,分明這裡的一切都是虛影,可沈洱卻好像能夠感受到小顧明晝身體在自己身邊散發著微弱的暖意般,心頭也暖暖的。
小時候明明看著還沒那麼惹人討厭,長大了之後怎麼就變成那個樣子了。
看了半晌的書,沈洱都困得要睡著了,眼皮沉沉地耷拉著。
等他眯了一覺,醒過來時,卻發現小顧明晝不見了。
沈洱登時懊惱起來,他差點都要忘了自己是來乾嘛的了。
他四下看去,沒有在房間裡看到顧明晝的身影,沈洱著急地衝出門外,卻在滴著雪水的房簷下,見到了坐在石階上的小孩。
“你冷不冷?”
沈洱聽到他稚嫩的聲音,下意識回答,“本座不冷,你穿這麼薄的衣服才會冷呢,趕緊回屋去!”
小顧明晝像是低低笑了聲,“你看起來好暖和,我想抱抱你。”
沈洱微微睜大眼睛,輕輕抽了口氣,有些扭捏地垂眸望向自己的腳尖,“看在你穿這麼少的份上,也行吧,你過來。”
小顧明晝卻沒有動,沈洱輕嘖了聲,“真難伺候,還得本座過去抱你啊。”
他緩緩走過去,作勢要一把將小顧明晝抱起來,卻撈了個空。
沈洱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隻是虛幻,不是真的。
那顧明晝是在跟誰說話?這裡還有彆人嗎??
沈洱驚恐地左右看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完了,顧明晝這該不會是太孤單了,憋瘋了吧!
沈洱著急地湊上前,想看清楚顧明晝在跟誰說話,卻看到了小孩腿上窩著的一隻雪白的、毛絨絨的小團子。
小顧明晝哈了口氣,搓熱掌心,輕柔地在小兔的後背上撫摸,溫聲道,“你是從姨母那裡跑出來的吧,一會我送你回去,可不許再亂跑了,當心被人捉去烤了吃。”
沈洱呆滯地看著——顧明晝又在跟兔子說話。
至於為什麼是又,因為顧明晝之前也跟變成兔子的他說過話。
沈洱眯了眯眼,蹲在他身邊,忽然覺得那隻毛絨絨的白團子十分礙眼,他直勾勾盯著那兔子,把兩根手指擱在額角上,想用意念讓顧明晝膝頭的兔子滾蛋。
不過,這隻兔子並沒有開靈智,隻是一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兔。
它聽不懂顧明晝的話,也察覺不到沈洱凶狠的視線。
顧明晝卻仍然對著它低聲念叨著,帶著些不符合年歲的惆悵,“姨母對表姐姐真好,要是我也有一隻自己的兔子就好了。”
“等我再大一些,就養一隻自己的,起名叫小白,你覺得怎麼樣?”他笑了笑,一刹那,眉梢雪融,唇角微微揚起的弧度,像是有明媚的陽光照進了沈洱的心底。
他笑起來還是挺可愛的。沈洱下意識地想。
半晌,沈洱又呸呸兩聲。
顧明晝哪可愛了,一點也不可愛,醜醜醜!
不過……小白。
這個名字怎麼聽起來怪耳熟的。
沈洱絞儘腦汁地回憶,怎麼也想不起來。
忽然間,一個家仆衝進院子,像是在尋找什麼,在看到小顧明晝懷裡的兔子後,一把將兔子奪了過去。
“少爺,你怎麼能偷東西?”家仆眉頭蹙緊,“表小姐要是知道她的兔子被你偷走,定要告訴給家主知道,你又想挨一頓責罰?”
沈洱睜大雙眼,氣憤地道,“他哪裡偷了,明明是兔子自己跑過來的,他剛剛還說要把兔子還回去呢!”
沒人聽到他的話,小顧明晝臉上的笑意淡下去,他沒有辯解,隻是低聲道:“快帶回去吧,天氣冷,會凍著的。”
家仆瞪了他一眼,那眼神裡分明寫滿了厭惡和嫌棄,伸出手,在兔子乾淨雪白的皮毛上使勁拍了拍,“又得好好洗一遍了,少爺你身上帶著煞,就彆把晦氣染給彆人了,能不能稍微自覺一點,彆給咱找麻煩不行麼?”
沈洱想衝上去對著他的臉給他兩拳。
混蛋!說話的語氣真讓人惡心!
他這個大邪都看不下去了!
顧明晝沒有出聲,目光落在那被家仆攥住耳朵奮力掙紮的兔子身上,半晌,他隻輕輕道,“你那樣抓它,它會痛。”
家仆沒好氣地道,“不勞少爺操心,死不了,少爺還是趕緊把今天的功課送去夫人那吧。”
聞言,顧明晝最後看了一眼那隻小兔,緩緩收回目光,沉默地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小屋。
“你是啞巴嗎?”沈洱不可思議地跟他進屋,想撬開顧明晝的腦殼看看裡麵裝得究竟都是什麼。
為什麼這麼麻木?
為什麼一點也不反抗?
為什麼連生氣辯解這樣正常人的反應都沒有?
沈洱想這麼問他,可他也知道小顧明晝根本不會回答。
他一路跟著小顧明晝,生著悶氣,看著他把功課整理好,換上明顯小了很多的足靴,踩進雪地裡。
直到走到一間臥房門前,小顧明晝終於停下腳步,他抬起頭,看向那扇於他而言十分高大的房門,眼底微微閃過一絲希冀,他對門口的婢女道,“我的功課做完了,來給母親看……”
“夫人說了,讓你把功課擱在門口就好,不必進去。”婢女聲音淡淡,不等小顧明晝說完便打斷了他。
小顧明晝立在門前,踟躕半晌,輕聲道,“我有一處沒有明白,想問問母親。”
“少爺自己去藏書閣看吧,這是家主的命令,你不能踏進這道門檻。”
沈洱清晰地看到小顧明晝的眸光一瞬間黯淡下去,整個人好像都失去了顏色,變成了一抹淺淡透明的灰。
他緩緩俯下身子,把那疊書本規規矩矩、工工整整地擱在房門前,張了張口,“母親,我……”
“少爺!”婢女厲聲打斷了他,“已經可以了,請少爺回去吧,彆忘記你身上帶著煞氣,難道你還想讓夫人的身體繼續差下去麼,往後
隻站在院門口就好(),不要再進來!
小顧明晝沉默下去?()_[((),他沒有再說話,隻是乖乖起身,剛要離開,卻見不遠處,顧明佑走了過來。
“大哥。”顧明晝規矩懂事地向他行禮。
顧明佑卻隻是輕蔑地看他一眼,沒有理會,隨後目光落在了他擱在母親門前的書本上,他故作沒有看到,一腳踩了上去,微笑著問,“翠屏,夫人身體怎麼樣?”
婢女露出笑容,“勞大少爺關心,夫人身體很好,快進來暖和暖和吧。”
顧明晝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顧明佑走進母親的房間,很快,房間內傳來了顧明佑刻意放大的歡笑聲。
他默然地俯下身去,跪坐在地上,仔仔細細地把書本上沾染的塵土和雪泥用袖子擦乾淨,一滴清透的眼淚落下,沈洱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麵色平靜,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指尖卻微微顫抖著,將那滴溫熱的眼淚和肮臟的雪水一並抹去。
——他哭了。
沈洱從沒見過顧明晝掉眼淚。
他是連死都能笑著說出口的人。
怎麼能這麼對待他,怎麼可以把他一個人扔在雪地裡不管不顧?
沈洱看著顧明晝踏著雪地遠去的孤單背影,腳印很快掩埋進風雪消失不見。
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所有人遺忘在角落。
一切隻是因為他身負天命,又為天道所妒,哪怕一點點的關愛都不能得到。
可顧明晝真的想要這樣的天命麼?
從沒有人問過他,也沒有人在乎。
所有人都覺得他天資極高,與眾不同,哪怕受一點小小的委屈也是他應受的。
他已經得到了一切彆人做夢都想要的東西,代價隻是失去被愛的資格,難道不是應該的麼?
沈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顧明晝幼時受到的待遇竟然是這樣的,在大邪裡強者為尊,像顧明晝如此強大的人,絕對不會淪落到任由彆人欺辱冷落的地步。
他明明很乖很聽話,又聰明,又懂事。
沈洱不知自己是什麼感覺,他隻知道,心口好難受、好憋悶,好想衝上去把顧明晝抱起來,揉一揉他的腦袋,告訴他世界上有人關心他的,有人在乎他的……
他快步跑過去,想要追上小顧明晝,眼前那小小的身影卻忽然模糊起來,他眼睜睜看著那道身影緩緩拔高,也稍微變得強壯了些。
沈洱追上他時,見到了十八歲時的顧明晝。
仍然是大雪的天氣,顧明晝的前半生好像永遠都伴隨著嚴寒的冷冬,飄零的雪花,和孤寂的背影。
他臉上帶著些少年人的青澀,已經漸漸和現在的顧明晝沒有多少差彆了,神色永遠是淡漠而孤冷,像是套上了一層保護自己的偽裝。
隻是沈洱知道,他仍然還是那個在雪地裡會跟兔子說話的小孩。
沈洱伸出手,想碰一碰他的臉。
不知為何,沈洱竟莫名覺得顧明晝這個時候有那麼一
() 點點點的好看。
他隻穿著一件淡青色的長衫,墨發用一根銀白短簪輕輕束起,顧明晝這個時候修為應當很高了,已經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凍得臉頰紅紅的。
沈洱忽然覺得有些可惜。
顧明晝沒有小時候那麼可愛了,小時候看起來挺招人疼的,現在看起來打人很疼。
他徑直路過了前廳,傭人們都看到了他的身影。
“聽說沒有,二少爺前些日子出去誅邪,得了頤清宗宗主的青睞!”
“聽說了,不是還說他帶回來一隻大邪麼?”
“誰知道,他天天悶在院子裡窮研究,好像是打算把那大□□化出人類的心智出來。”
旁邊傭人的聲音一字不落地收入顧明晝耳內,他沒有任何反應,靜默地走進自己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