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戴著它,生生世世都平安下去,明熙,希望天崩地裂之時,保佑你的這塊手鐲與這份經文,都不會受到絲毫的損傷。”
“這是我在佛前,誠心祈願的訴求。”
第56章 回京
明熙的眼淚像是小小的湖泊, 不斷落下。
她內心被震撼得無以複加,磅礴的情愫化作眼淚砸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愈哭愈烈, 止不下來。
慕箴慌亂地拿衣袖,笨拙地妄圖去堵住那雙滿是傷心的眼睛。
“不要哭啊,”他的聲音滿是無措,“明熙,你彆哭。”
對於自己而言,慕箴是誰呢?他是一起長大的鄰家竹馬, 是對自己照拂有加的哥哥, 更是在自己危難之際願意拋下一切解救自己的人。
她也正是因為最後那個原因, 這一次,她留在了慕箴身邊。
但捫心自問, 在沒有親眼見證慕箴的死狀之前, 在那段遙遠的年幼歲月, 慕箴難道就對自己不好嗎?
沒有, 他對自己永遠是細水長流,從一而終的嗬護。
但她統統忘記了, 忘記了慕箴的體貼,忽視了慕箴的溫柔, 她為了追逐季飛紹, 在慕箴獨守漁陽的這幾年不聞不問, 要不是最後為自己送了命, 她都想不起這個人吧。
但對於慕箴而言,自己的地位又是怎樣的?
答案毋庸置疑, 少年人將他全部的真心供奉神靈,將對她的所有保佑都一筆一劃虔誠地刻下。
或許不僅僅是刻在這堅硬的玉鐲上, 更是銘刻在他心底,明熙想,時時刻刻他都會自己祈福。
慕箴給予自己的,實在是太宏大。
感動,愧疚,不安。
坍縮又爆炸的情感充盈了明熙的內心,她說不出話,更加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最終當了個膽小鬼,匆匆道了聲彆,捂著落淚不止的臉跑了。
回到府中時,她坐在桌邊,反應不過來似的仍在捂著胸口喘氣,長時間的落淚讓她整張臉通紅,但這是感動的淚水,不足以讓她難受。
隻是心跳的極快,壓抑不住似的,就要從口中跳出來。
明日一早便要乘船回汴京,房間內被打掃的乾淨,她緩了緩心神,對著燭火看了一會兒腕子上的手鐲。
細膩溫和的質地,邊角也被打磨得圓潤,絕不會硌手,沉甸甸的,讓人無法忽視。
經文刻得不大,急巴巴地湊在一起,但因為是篆刻上去的原因,並不明顯。
看了半天,她歎了口氣,將袖子放下,儘可能忽略這個一直奪去她注意力的小東西。
她凝神磨墨,開始給慕箴寫信。
自己方才落荒而逃的舉動實在是太失禮,明熙想,但是當中道謝目前她又實在無法做到,還是用回二人的老方法,用書信來傳達自己滿腔的感動和不知所措吧。
不自覺寫了洋洋灑灑的幾頁紙,聞冬來催她睡覺:“姑娘,歇吧,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嗯。”
她用先前跟慕箴一起出去玩時買的海棠花紋火漆給信件封了口,遞交給品秋,囑托她明日臨走時再交到慕府去。
直到第二日上船時,她又後悔了,這次回京怎麼也要個把月的時間,怎麼能不當麵告彆呢?
明熙匆忙轉頭要往回走,被聞冬拉住:“姑娘,開船了!”
她急得不行,又開始在心中埋怨自己,左右為難之際,品秋指著不遠處的口岸:“姑娘你看。”
明熙討厭,望見清晨漁陽海邊薄霧間,站著一個淺淡的影子,正對著自己的方向揮手。
幅度特彆大,生怕自己看不見似的。
即便看不清麵容,隻有一個身形,明熙也一眼認出了他。
她不顧船上人的側目,也跟著擺起手來,幾乎都要跳起來,衝著霧氣大聲喊著:“等我回來!我很快就回來!”
那邊傳來的聲音卻是:
“一路順風——”
明熙一噎,猝然笑了出來。
一大清早趕過來,沒有問明熙昨晚的失常,他隻想祝她路途順利。
這樣體貼完美的人,這樣好的慕箴,全天下隻有一個。
慕箴放下發酸的手臂,那艘巨大的輪船的影子消散,直到再也看不真切。
他摸了摸放在胸口前,明熙寫下的厚重信件,長歎一口氣,對著懷生道:“回府吧。”
懷生油嘴滑舌:“公子彆傷心,姑娘過了年就回了。”
久違了的孤寂和清冷好似又回到了自己身邊,他沒忍住,又回頭看了看遼闊的海麵。
生怕再也等不來故人的消息。
他眉間輕蹙,笑得有些落寞:“但願吧。”
不遠處,有孩子在玩家長們給他們買的炮竹,炸裂聲此起彼伏,熱鬨的歡聲笑語下,慕箴有些無奈地想。
又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人了。
*
明熙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是暈船的。
這幾日她在海麵上吐得七葷八素,等到了汴京的時候,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望見早早就守在渡口的家人們,她感動極了。
趙姝意也來了,她比夏天看著更高了些,快高她半個頭了,遠遠瞧見船靠岸就激動地跑了過來。
“明熙,你可終於到了,你…”
“嘔——”
一個沒忍住,剛站穩的明熙吐了趙姝意滿身。
趙姝意:……
趙姝意:“葉明熙你找死吧?!!”
明熙站在原地,緩了一會兒才回神,來接她的人除了趙姝意,還有就是姐姐葉明芷,和一旁模樣十分拘謹的夫人。
姐姐上前,先是問候了祖母,視線移到許久未見的妹妹身上時,情難自抑地抱了抱她,趙姝意在一旁跳腳:“芷姐你可彆抱她,這丫頭會再吐你一身!”
葉明芷沒理會她,抱她的手勁愈發大,幾乎要將人揉進懷裡。
明熙被迫仰著頭:“姐姐…我快呼吸不了了。”
她這才撒手,拿帕子隱晦地抹了抹眼角,拉過身後的人:“明熙,這是母親。”
父親娶得續弦,戶部尚書家的何氏,何淑。
明熙對她沒有多少印象,姐姐引薦了,她才乖巧稱呼:“問母親安。”
何淑想來性子怯懦,平日在侯府都是聽葉明芷的安排,她早便聽聞葉家這個小嫡女是芷姐最珍重之人,不敢怠慢。
更何況人家是太傅家的親孫女兒,有自己正兒八經的母親,見她小臉吐得蒼白,她趕忙道:“累壞了吧,見你吐得厲害,趕緊回府讓小廚房給你煮碗甜湯壓一壓吧。”
又連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小聲道:“母親。”
周氏拍了拍她的手,一群人這才浩浩蕩蕩地回了侯府。
明熙暈的什麼都吃不下,在船上蹉跎幾日,腳下仍感覺天旋地轉,匆匆給慕箴寫了短暫的信報平安,便抱著被子睡了過去。
等她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白天了。
聞冬在房間,整理了行裝,這個小院子是她們二人一同長大的地方,對於聞冬而言,回到這兒便有一種歸屬感。
她瞧見明熙醒了,拿著一把梳子道:“姑娘你看,是你最喜歡的那把紫檀鈍齒梳,好久沒用了,今兒用這把梳子吧?”
明熙無所謂,她坐在鏡子前,打著哈欠問:“品秋呢?”
“說是去趙家找朋友玩了。”
“表姐來了嗎?”
“早晨來過,不過看姑娘還在睡,等了一會兒就走了。”
聞冬替明熙綁好馬尾,自疫病之後,明熙越來越喜歡這個造型,做事利落,人看著也精神。
她摸了摸垂下來的發帶,站起身:“那我去找她吧。”
反正待在汴京也沒什麼事乾。
一推房門,葉明芷正坐在院子中央,翻看著一本厚大的冊子。
聽見響聲,瞥過來一個眼神。
就這麼清冷冷的眼神,讓許久沒有感受過嚴厲管教的明熙一下子汗毛倒立。
“你昨日剛回來,便不說了,明日開始辰時就得起了,知道嗎?”
明熙乖巧點頭,姐姐這才繞過她一般,朝她招了招手。
等人走到跟前,又是輕輕一皺眉頭:“梳的這是什麼頭?聞冬。”
見聞冬整個人縮成個鵪鶉,明熙摸了摸發尾:“說她乾什麼啊,我喜歡的,這樣方便。”
“女孩子家家,怎麼能隻圖方便?”
葉明芷站起身,將發間的一簪展蝶墜環釵插到她腦後。
“既然在汴京,還是規矩一些。”
明熙在漁陽的所見所聞和無法無天,幾乎事事都在信中說了。
葉明芷也知道,也想管,但終歸天高皇帝遠。但如今人在跟前了,就不能像在漁陽那般瘋了。
“我想去找表姐玩。”
“明日再去,”葉明芷翻著手裡的冊子,“今日帶你過遍家裡的賬本。”
明熙震驚地看著她手裡的厚冊子。
本想著自家姐姐信中說的“家中情況部分掌握,不必憂心”是哄她的謙詞,您賬本都搞到手了這還叫部分掌握嗎?
明熙搖頭:“我不想看,姐姐您心中有數就行了。”
“什麼話?”
葉明芷嗬斥她:“什麼叫不想看?”
若擱在以前,明熙早就被嚇得含著眼淚跑去看了,但她此刻不想看就是不想看,況且比起經常在書院中指著她的策論咆哮的張衡山長,姐姐的訓斥太過柔聲細語。
她已經一點兒也不怕了。
甚至能貼上去蹭蹭姐姐的臉撒嬌:“姐姐~明熙不想看,明熙想去玩。”
在漁陽,她總是這樣靠撒嬌躲過祖母,師長,慕箴的懲罰,百試百靈。
果然,葉明芷也一臉怔愣的樣子,見她不說話,明熙噌一下就跑了。
一旁站著的越春有些感慨:“姑娘在漁陽養了半年,活潑了不少呢。”
葉明芷沒有說話,摸了摸被蹭的臉頰,有些失神。
與此同時另一邊,終於受到來信的慕箴滿含期待地展開,發現隻有寥寥兩句。
【到了,暈船很厲害,吐得不行,嘔。】
還畫了個滿臉皺巴巴難受樣的小姑娘畫像。
慕箴樂得兩眼彎彎,頭一次覺得,獨自在外一個人過年,也沒那麼難捱。
第57章 拜訪
早聽說明熙要回來的時候, 趙姝意就說要帶她去吃一家特彆好的茶點。
等她找到的時候,趙姝意已經點好了在大堂等她來了。
麵對表姐興致勃勃的眼神,她嘗了一口, 蟹粉酥做得有些乾,她不經意喝了口熱茶,麵上帶笑:“果然好吃,表姐真好呢,有好吃的都想到我。”
趙姝意的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二人正聊著天,一旁不知誰家的姑娘聽了兩耳朵, 兀自嗤笑道。
“一個隻知道舞刀弄槍的莽夫, 一個連發髻都不梳的癡兒。”
“絕配。”
明熙平淡地回頭望了眼, 見隔壁桌的三個姑娘衣著張揚,神情不善, 望見明熙的眼神, 不閃不避, 反倒大大方方地對視。
“怎麼?去了一遭鄉下, 那兒的野人也是如你這般不梳頭的嘛?”
明熙有點疑惑地歪頭,自己出門隻是簡單紮了個馬尾, 又不是披著散發出來的,這也值當說?
漁陽的姑娘打馬球或勞作的多的是, 也都愛這樣把頭發攏起, 最是便捷。
“你們——”
趙姝意拍案而起, 一臉擋不住的怒氣:“以前在書院欺負明熙就算了, 人好不容易回來你們又……”
眼見她都要跳桌去走人了,明熙一把將人按住。
她這才明白, 原是特地找茬來的,但是她又仔細看了眼前三人的眉眼, 實在是想不起來都是些誰。
她對京城的記憶不僅僅是明麵上的半年,加上前世那幾十年,幼年時的人事她上哪記得去。
於是她一臉茫然:“請問諸位,姓甚名誰啊?”
老實說,她真的隻是誠摯地問候,沒想到對麵三人直接臉色都變了。
其中一人譏諷笑笑:“怎麼,在鄉下待久了,腦子也壞了?”
“瞧瞧你們兩,姑娘不像姑娘的,簡直丟了我們汴京閨秀的臉。”
安撫著趙姝意,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明熙淡淡反問:“姑娘什麼樣啊?”
她抬眼:“閨秀又什麼樣啊?像你們這般不好好念書,整日混日子,等到了適嫁年齡再由家中父母說一門親事,嫁人生子寥寥一生嗎?”
明熙的聲音平淡如水,卻震住了對麵的三個小姑娘。
沒等她們反應過來,明熙又道:“我表姐的趙家槍,可是等著上戰場為國立功的,我也是等著開醫館,救死扶傷天下無災的。”
“如果說姑娘的生活是如你們說的那般,那我們不像姑娘,也挺好的。”
“你…你……”
三人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安陽侯府最窩囊最懦弱的女兒,什麼時候出落的這麼會咄咄逼人了。
她們一人被憋紅了臉,想要反駁,又確實如她所說,沒有一人有能拿得出手的。
“趙姝意是將軍之後,我自是知道她的厲害,”其中一人不服輸道,“至於你說什麼救死扶傷,彆把人笑壞了,就你一個草包,還能開醫館?”
趙姝意這時候也冷靜了下來,順著她們的話茬,笑眯眯地問明熙:“我記得前不久漁陽才出了大亂子吧?”
“死牛死羊帶進漁陽城的疫病,驚動了官家,下令封城了吧?”
她兩眼冒著星星,故意惡心對麵的三人:“明熙你是怎麼來的汴京呀?”
明熙知她心思,笑著配合:“治好了呀,雖說是治好了,但是那場疫病在治療時,我還留了許多病人用過的東西作為日後學習用呢。呀,這三位姐姐離得這樣近,若是被染上了……”
望見三人刹那蒼白的臉,趙姝意也痛惜搖頭道:“被染上就慘了,我可聽聞疫病患者到最後七竅流血,腳下生瘡,渾身潰爛活活痛死為止啊!”
“啊——”
“瘋子!瘋子!”
“回府!我要回府沐浴!”
三人尖叫著,也不再與她二人爭論,踉踉蹌蹌跑了出去瘋癲模樣引來一路上眾人的側麵。
直到討厭的人不見了,明熙與姝意對視一眼,驟然肆意地笑了出來。
“蠢不蠢呀她們,”明熙抹了抹笑出的眼淚,“疫病結束病人們的東西不徹底燒毀,官家怎麼敢開那道城門的啊。”
趙姝意笑得肚子都痛了,好半晌才直起腰來:“有趣,真有趣。”
她笑著搖頭:“你去了一趟漁陽,整個人有趣多了,以前她們每次譏諷我們,你都隻知道哭,我氣不過揍她們,回頭我卻被罰的更狠。”
趙姝意懇切道:“你彆走了,就留在汴京吧,往後應天書院有了你,咱們再也不怕受罰了,你一個人就能把她們都氣死。”
話雖這麼說,但明熙是不可能留下的。
經過今日這一遭她更是明白了,汴京她完完全全不適應。獨獨沒有梳一個發髻,從出門到現在就惹了多少人的眼,出了多少事。
汴京的規矩是定死的,姑娘家也是被束縛住的,她還是更加向往和喜歡漁陽的自由與隨性。
*
回府的時候,明熙下馬車,下意識往旁邊的宅子望了一眼。
慕宅的大門修的很是低調,但她年幼進去玩過幾次,知道裡頭才漂亮,她想來,慕伯父此人向來小心翼翼,就連大門都不敢搶了隔壁侯府的風頭。
父子兩一脈相承的體貼,明熙低眉垂眼,將東西取了,便去慕府拜訪。
慕府門口的小廝沒認出她,還是明熙報了名諱,他才巴巴地前去稟報。
沒過一會兒,一個有些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喘著氣將門打開。
“哎呀,”他有些狼狽地擦了擦額上的汗,“葉姑娘快請進,有段日子沒見,都成大姑娘了。”
明熙這才認出來,竟是伯父,慕箴的爹,慕鈞。
長輩親自為自己開門,明熙有些受寵若驚,她趕忙進門:“哪裡,是我叨擾了。本想著過兩日再來,但是慕箴托我給二位長輩的東西,我想還是越早送到越好。”
本以為是侯爺有什麼,慕鈞還有些忐忑,一聽聞是跟那個常駐漁陽老家,與自己都沒有多少聯係的不孝子有關,瞬間神采飛揚。
“什麼?是阿箴的消息,哎呀,快請進快請進。”
“天音——是阿箴的朋友從漁陽來了!!”
這個矮矮胖胖看上去還有些滑稽的男人,嚎叫的聲音清透嘹亮,隨即極為熱情地帶著明熙往裡屋走。
明熙有些汗流浹背,是太久沒見了嗎,原來慕伯伯是這麼個樂天喜感的人嗎?
而且慕鈞許是常年應酬,身材胖乎乎的,慕箴那副好模樣的皮囊,是從哪遺傳的啊?
見了慕夫人楊天音,明熙頓悟了。
慕箴的模樣,簡直就是照著楊夫人一比一還原的,難怪她常常覺得慕箴眉眼漂亮精致,小時候總覺得他是個小姑娘。
如今見了楊夫人,明熙被驚豔地呼吸都停了一瞬。
不似姨母那般柔美,也不似姐姐的端莊,楊夫人的氣質更像是雪山邊的一支青竹,挺直皎潔,清冷不敗。
像是身子不好,屋內熱烘烘的,肩上仍舊披著厚重的毯子。
瘦削的下半張臉尖銳流暢,歲月沒有帶走她的美貌,反倒更沉澱了幾分寧和。
平淡的眉眼望過來時,輕薄的唇瓣微彎,楊天言輕聲道:“是明熙吧,以前你娘總抱著你來作客。”
明熙被這樣好看的一張臉望著,驟然紅了臉,磕磕絆絆道:“伯母好。”
慕鈞也跟著進來,麵色紅潤道:“之前明熙去漁陽的時候我還想著怪巧的呢,說不定能與我家阿箴碰上,沒想到真的碰上,還是一對好朋友。”
明熙跟著伯父的動作坐下,安靜地沒說話。
還是楊天音一個眼神,讓喋喋不休的慕鈞乖乖閉上了嘴。
楊夫人溫和地望著她:“阿箴最近還好嗎?”
明熙這才來得及說話,連忙道:“你們放心,他先前剛到漁陽的時候,一直待在漁陽的普覺寺中,跟著一個師傅學習篆刻。”
她一五一十訴說著慕箴的生活:“因為他說篆刻可以讓他靜心,您看,這些都是他刻得玉牌。”
此次離開漁陽之前,她曾問過慕箴,來到這裡後,怎麼沒見他給汴京寫信。
慕箴那時沉默了很久,整個人都很低落。
他說他不能聯係,不然他來到漁陽所做的一切,都將沒有意義。
明熙不明白,但她理解,畢竟沒有人會願意主動承受這種孤獨。
於是她瞞著慕箴,偷偷收集了許多東西,慕箴沒有辦法聯係父母,但她可以啊。
慕箴為自己做了這麼多,讓伯父伯母也能稍稍靠近一點兒子的生活,這也是她應該做的吧。
明熙將這個藏了一路,十分隱蔽的小木匣子打開。
裡麵滿滿登登,有慕箴最開始來漁陽時篆刻的玉牌,他以為都被衍悟拿去賣了,其實她偷偷地買回來許多收藏。
還有他給自己一筆一劃寫的字帖,在書院偶爾寫的課業,還有他最喜歡喝的茶葉,她都一一帶來了。
每拿出一樣細碎的小東西,都會說上一段有意思的小故事。
不知何時,整個房間隻剩下明熙一個人的聲音。
慕鈞與楊天音二人都專心致誌地聽她說話,再看著手中或圓潤的玉牌,或整潔的課業,漸漸都能在腦海中勾勒出兒子的模樣。
就好像在明熙繪聲繪色的講述中,他就活生生地站在他二人麵前,重新生活了一遍。
將最後的兩樣東西拿出來,明熙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嗯…這個也是他買的新年禮物,托我帶來的。”
其實是她偷偷在漁陽買的,本打算與慕箴一同回來時拜訪他們時送的,但既然慕箴並不打算回來,那不如就當做是他送的好了。
給慕鈞的是用來錘腰背的小木錘,給楊天音的則是幫助睡眠的沉香。
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但是勝在用心。
二人接過,都感動的不知該說什麼,沉默在原地。
許是想久未歸家的孩子了,慕伯父的眼角都有些紅。
“孩子!好孩子!”慕鈞抬起頭,十分滑稽地用袖子擦擦眼睛,“伯伯要給你包個大紅包!”
明熙:!
“不,不用了!”她連忙準備起身告退,“我與慕箴關係好,他在漁陽的時候也總是照顧我,這一趟不過是順路的事,真沒什麼大不了的,伯伯您不用客氣!”
眼前伯父已經嗖一下沒了身影,攔都攔不住,明熙愣在了原地。
“沒關係,彆緊張。”
說話的是楊夫人,她已經將慕箴愛喝的那款茶葉泡上了,眼睛真誠地望著明熙:“可能對你而言不算什麼,但是對我們夫妻二人,真的很感動。明熙,你是個好孩子,就彆拒絕我們的好意了。”
話雖如此,但是看到慕伯父拿來的一整套的黃金首飾,她著實還是震驚了一會兒。
“這…這也太貴重了!”
明熙在內心瘋狂尖叫:“這我真的不能收!”
“拿著吧!”慕鈞一直往她懷裡塞,就好像不是首飾,反倒是個燙手山芋一般,“我們家沒女兒,你伯母身子弱,這首飾丟倉庫落幾年灰了,正好等你長大了戴!”
推脫好一會兒,明熙根本說不動,慕伯伯的嘴巴太厲害了,不愧是做生意的,他一張嘴,明熙半天插不進去話。
最後還是心驚膽戰地收下了,沉甸甸的重點讓她抱著都有些狼狽,走出慕府的步調都帶著滑稽。
慕鈞目送她離開,感慨道:“多好的孩子啊,如果真是我家的女兒該多好啊。”
楊天音聽出了他的話音,瞥了一個白眼過去:“侯府家的姑娘也是你能肖想的?”
慕鈞嘿嘿一笑:“這不是瞎想嗎?”
偌大的院子重又陷入了沉寂,夫婦二人進了臥室,又好好端詳了一會兒慕箴的課業。
“真好啊……”慕鈞眼含熱淚,“這麼好的字,這麼好的文章,就因為生在了咱們家,就斷送了……嗷!”
楊天音抽出他手中的文章,順帶拍了他一掌。
見夫人動作珍惜地將明熙帶來的東西全都縮進了小匣中,疑惑道:“不看了嗎?”
楊天音凝重道:“今日葉家的姑娘來,是來過年拜禮問候的,關於漁陽的事一個字也沒提起,記住了嗎?”
慕鈞委屈地癟癟嘴:“記住了。”
唉。
他在心裡歎口氣,兒啊,若真是能娶到這麼乖巧聽話的娃娃作媳婦,就不用像為父一般日子過得這麼窩囊啦!
第58章 三年
在汴京的生活有些無聊。
這邊一到傍晚, 街市上就沒什麼人走動了,不過等到除夕那天,百姓都會上街遊玩。
汴京的除夕會點花燈猜字謎, 是和漁陽不一樣,很安靜的活動。
這幾日明熙除了在府中吃吃喝喝就是去找趙姝意玩,她答應自己會好好練趙家槍,是真的沒有食言。
她還特地在趙家的院子耍了一遍給明熙看,遺傳了父親的天賦,趙姝意的動作乾練又漂亮。
“我覺得你說得對, ”趙姝意那天在院中對她說, “先前我不樂意練槍法, 隻想著安於現狀。”
“但你那日說的,這樣姑娘家最後的結局就隻是嫁人生子, 困在後院之中。”
她雖然自小父母感情和順, 但並不代表她就願意過同樣的日子。
“將來嫁人, 一定就不能再像現在這樣肆意快活了, 我娘過得好,是因為我爹好, 但天下男人,能有幾個我爹?說不準就找了個婆家, 讓我天天生孩子再帶孩子, 天啊, 我都不敢想。”
明熙想到她上輩子的結局, 可不就是如她若說,困於後宅嗎?
趙姝意每每想到這點, 手上的紅槍都要甩飛出去。
“我寧可跟著哥哥他們一起上戰場,也不要過那樣的日子。”
明熙見她的身姿越來越矯健, 想到了未來趙家的慘案。
趙家父子在戰場上身亡,姨母悲痛過度,沒過幾天也跟著去了。
偌大的趙家隻剩下嫁出去的女兒,和一個所謂的庶子。
也正是因為沒有了靠山,即便在夫家過得不好,趙姝意也隻能將所有的苦咽進肚子裡。
明熙還記得這件事,她想,若是趙姝意再厲害些,等到了趙家出事那年,她和表姐兩個人的力量,應該能扭轉趙家的結局吧。
見她眉頭緊皺著,趙姝意以為是自己說的話嚇到了她,上前拍拍她,輕鬆一笑:“無論如何,我都要過自己的生活!”
明熙眼睛亮亮的,連連點頭:“嗯嗯!表姐果然最棒了!那再耍一遍槍法給我看吧!”
就這樣,連著被明熙督促的趙姝意終於下不來床了。
【表妹,見字如晤,表姐雙臂刺痛,體諒一下,除夕花燈見吧。】
大清早正準備去將軍府的明熙收到這樣字條,歪了歪頭思索,她是不是逼得太緊了。
算了,左右離趙家出事還早著呢,不急於這一時。
葉明芷來的時候,望見明熙坐在院中正在收集樹枝上的雪花,海棠樹下的石桌上還擺著一套器具。
以為是在學文人煮雪烹茶,葉明芷欣慰地點點頭,想著漁陽果真是風水好,將人養成了個小淑女。
她上前坐下,想著也來一杯,打開小泥壺,發現裡麵居然裝的是酒。
葉明芷:……
“葉明熙!誰允許你喝酒的!”
在樹下忙活的明熙怔怔轉頭:“啊?不能喝嗎?”
她在漁陽還不愛喝,回了汴京,竟還分外地想念這一口。
也不知是想喝酒,還是想念可以圍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們。
她學著玉杉的樣子抓雪來煮酒,還往裡丟了幾顆酸甜的梅子,明熙也知道自己不能喝,就是想著解解悶,趨趨寒。
看見葉明芷一臉生氣的表情,她撓了撓臉,將人拉著坐下,給她倒了一杯。
“姐姐也嘗嘗嘛,這種梅子酒不醉人的,還挺好喝的。”
葉明芷自然是喝酒的,但是不代表她可以允許明熙喝。
她頭疼地按了按鼻梁:“你才多大?誰帶你喝的?”
“漁陽的人都喝啊,而且我喝的少,來,姐姐你嘗嘗。”
明熙三言兩語含糊了過去,狗腿地給人倒了一杯。
葉明芷喝了一杯,仍在絮叨:“什麼年級做什麼樣的事,喝酒可以,但也要在家裡和信任之人麵前才能喝,知道嗎?”
姐妹兩許久沒能坐下來聊天,今日倒是趕巧了,二人一麵喝著一麵說著話。
梅子酒果真不醉人,明熙喝了兩杯,仍能清醒地跟姐姐說話。
沒過一會兒,越春拿了一摞拜帖來:“大姑娘,這都是除夕那幾日各位夫人家送來的帖子。”
葉明芷接過隨便看了兩眼,問明熙:“你可有想去的?”
她誠實搖頭:“除了姨母家,我沒有要拜訪的。”
“嗯,”在這方麵,姐姐向來不強迫她,將帖子又放回去,“挑幾家熱鬨點的,回頭我跟母親去吧。”
“是。”
越春得了話,卻沒有離開,隻是欲言又止地小聲說:“還有除夕那天晚上,四殿下……也發了帖子來。”
皇子的麵子,沒人有膽子不給。
葉明芷頓了頓,問:“在哪裡辦宴會?”
“不是宴會,”越春小聲,“是邀您一起,共賞花燈。”
“什麼!”
明熙第一個跳起來反對:“不可以!不許去!”
她著急地望向姐姐:“不是說了要討厭他嗎?”
葉明芷沒說話,隻是皺眉道:“越發沒規矩了,喊什麼?”
越春有些委屈地小聲嘟囔:“四殿下就像個狗皮膏藥,根本就甩不掉呀,大姑娘連著拒絕,那帖子還是源源不斷地送。”
明熙難得有些手足無措:“怎麼這樣啊,那除夕,姐姐還去嗎?”
葉明芷沒說話,隻是一直悶著頭喝酒。
“姐姐…姐姐……”
見怎麼都不理她,明熙有點焦慮又傷心,一直小聲地喊她。
直到人都走了,也沒給她個答案。
這天晚上,葉明芷準備睡了,明熙又跑過來找她。
“做什麼?”
明熙爬上她的床,死乞白賴要和她一起睡,可憐巴巴道:“姐姐,你還沒告訴我到底要不要去?”
葉明芷笑出了聲:“這麼在意?”
在意!她都快在意死了!
這個死皇子李懷序!當了她一世的姐夫不夠,居然還想來當第二世!
隻要她葉明熙還活著,就絕對不允許!!
她眼睛濕漉漉的,趴在姐姐懷裡,像隻小狗一樣:“告訴我吧。”
葉明芷擰著她的耳朵:“不去,不去,好了吧?”
“真的?千真萬確?以後再來約你,也都全部拒絕?”
葉明芷被她鬨得沒法,往她屁股上打了一下:“都不去,好了吧?快睡吧我的小祖宗。”
她不知道為什麼明熙這麼排斥四皇子,不過既然都這麼粘人了,到了那日稱病不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
除夕當日,明熙又見到了久違的父親。
自己回來那日,葉鴻文也隻是匆匆來見了祖母,他總是這般不知在外麵忙些什麼。
令她感到意外的事,續弦何氏真的是個很和善的人,許是先前在家中日子過得不好,性格有些畏畏縮縮,像以前的明熙一樣,家中大事小事也基本都會找明事理的葉明芷做主。
這幾日在家中,她們同祖母四人吃吃飯,喝喝茶,明熙沒想到,沒有父親陪伴在身邊,家人間的溫情也一點兒沒少。
吃完了豐盛的團圓飯,家裡開始收拾陳舊的東西,找一個除舊迎新的好兆頭。
明熙本想跟著一起,卻被轟了出來找趙姝意玩。
除夕夜的汴京街頭,還是十分熱鬨的,出來的大多是年輕人,圍在一盞又一盞的花燈下猜著字謎。
她跟著趙姝意一起,到處湊熱鬨,哪兒的花燈好看她們就湊到哪兒去,一盞又一盞看過去。
直到被一陣喧嘩聲吸引了注意。
人群散開的一塊空地,掛著一盞巨大的紗燈,框架用紅木製作,並雕刻各式花紋,紗燈蓋頭伸出6根木爪,每一爪都墜著閃著金粉的紅流蘇。
燈體嵌進紗絹畫,模糊看見有飛天仙女模樣的圖樣,工筆重彩,色澤豔麗。
漁陽多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燈,極少見這樣工整豔麗的紗燈。
想必這就是今晚燈謎的重頭戲。
但眾人驚歎的,並不是這盞燈,而是在猜燈謎的人。
店家規定,隻有連續猜對八十八個燈謎的人,才能拿走這盞飛天神女落紗燈。
這分明就是在刁難人,一個字謎若是難點,想上一炷香時間的也算平常,八十八個,等猜完天都亮了。
但站在人群正中央,受到萬眾目光的人,猜燈謎的速度簡直是逆天,隻是望一眼,讀了題乾答案下一秒就出來了。
少年人身量極高,即便站在最外麵也能看到他的麵容,在朦朧的燈光下,劍眉星目的端正模樣顯得有些柔和,一雙鳳眼俊逸無比。
不同於身旁無數閨中少女的驚豔低呼,明熙隻覺心情一下就煩躁了起來,眼神都變得有點無語。
該死,怎麼又碰到了季飛紹這個死人!
晦氣晦氣真晦氣!
她正想帶著表姐走,卻沒想到趙姝意望著季飛紹的身影有些發愣。
“你還記不記得他?”
聽見這麼問,明熙冷笑一聲,怎麼不記得,化成灰她都認識。
趙姝意垂眸道:“當年在漁陽,你落湖那次,你就是被我強行拖去看他的,記得嗎?”
話音有點不對勁,明熙望著她,神情驚恐:“表姐,你不會喜歡他吧??”
趙姝意隻是沉默,又苦笑:“人家平步青雲,仕途節節高升,我算得什麼,也配喜歡她?”
她頭朝季飛紹的方向點了點:“你可知,他自被陛下從漁陽帶回後,直接被指派為太子少保,如今人家與同為太子一脈的左丞相孫女往來正盛,風頭大著呢。”
明熙望了眼,見他身邊確認站著個年齡相仿的姑娘,紗燈許是她要的,此時正一臉興奮又羞赧地看著季飛紹猜燈謎。
這人明熙是知道的,左丞相最寵愛的小孫女,一心癡戀季飛紹,非他不嫁,早先時候明熙還為這事同他吃了許久的醋。
季飛紹那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不過是官場應酬,你何須擔心?”
明熙如今相信他,但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後來經曆了那麼多之後,她明白季飛紹這人心中隻有自己的事業,要說會為了誰動心,明熙是絕不會相信的。
所以她不想管丞相家的姑娘,也不想管季飛紹,她一雙眼隻緊張地盯著趙姝意,感覺自己頭發都要炸起來了。
“我可不管他們,表姐,你可千萬不能喜歡這個姓季的啊!”
明熙張望了四周,鬼鬼祟祟趴在她耳邊說:“我在漁陽聽聞,這位季大人先前就有許多傳聞,表麵上看著一本正經的,私底下卻慣會折磨年輕女子!”
“千萬不能被他的外表蠱惑啦!”
明熙扼腕痛心,神情激動的要命,讓趙姝意覺得自己傾心的不是一個翩翩少年郎,而是凶神惡煞。
這件事明熙當做了頭等大事,她心說可千萬彆前世她遭難,這輩子就輪到表姐了!她像個喋喋不休的老婆婆,日日夜夜都在趙姝意耳旁說季飛紹的壞話。
白天說,夜裡念,等回了漁陽後也要每隔一段寫信問姐姐他二人的情況。
一轉眼,三年時間倏忽而過。
明熙已經長成了十四歲的大姑娘了,她的模樣比起前世更顯得嬌俏爛漫,一雙眼眸明亮無比,整個人都看著活力滿滿。
她穿著汴京買的新夾襖,內裡穿了條煙綠色的長裙,從商船上跳下來時,明豔動人,脆生生的嬌蠻。
明熙一眼就望見了站在岸邊等待的慕箴,三年的時間過去,他也蛻變的愈發精致,長得極高,明熙一眼就能望見他。
這年隻有明熙一個人回了汴京,她三兩步上前,衝到慕箴麵前:“哈!我表姐說她看透了季飛紹的麵目,答應我再也不會見他了!!”
慕箴歪了歪頭,有些好笑地將蹦蹦跳跳的人拉住:“我若是沒記錯,你每年回來都這麼說吧?”
少年成長後,嗓音變得更加低啞,慕箴的聲音不再像年幼時那般清透,更是一種好聽的沉穩。
“我不管,”明熙捂住耳朵,“反正我看不慣他兩在一起!若是被我知道表姐還偷偷聯係,我飛回去打她!”
一起相伴了三年的時光,對於這位比家人還要熟稔的小青梅,口中時常蹦出一些胡言亂語,慕箴十分嫻熟地點頭敷衍:“是是女俠,先前你還說趙姑娘的槍法已經練到了天下第一,即便如此,你打她也一定是很輕鬆的事。”
明熙不開心地踹了他的腿:“你怎麼淨揭我的短。”
慕箴笑著接過她的行禮:“走吧葉女俠?阿澈他們在金鴣樓給你接風呢?賞臉嗎?”
她一邊走,一邊仍在絮絮叨叨:“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漁陽的日色落下,照在吵吵鬨鬨的二人身上。
街上的街坊百姓見狀都見怪不怪,慕家的公子和葉家的姑娘嘛,關係好不是人儘皆知的事實嘛?
第59章 後悔
三年後的金鴣樓, 裝修的更為奢華了。
作為老主顧,店裡的小廝都認識他們二人了,遠遠瞧見便迎上來:“葉姑娘何時回的漁陽?”
明熙笑笑, 模樣長開了的她如今粉腮桃眼,一笑隻覺周遭都亮了許多:“就你殷勤,我這不剛回來,等著吃洗塵宴呢。”
“喲,”小廝一天帶她進來一邊打趣,“難怪慕公子與劉公子二人一早就來定包間呢。”
“行了行了, 不用你帶。”
回了金鴣樓, 明熙跟到家了一樣熟稔, 她擺手:“忙你的去吧,我們自個兒上去。”
他們一行人每次聚在一起, 都隻會待在同一個包廂。
明熙跟著慕箴吵吵鬨鬨地上樓, 說著吐槽汴京的氣候有多乾, 還揉了揉自己的臉給慕箴看:“你看你看, 我皮膚都乾出印子來了!”
二人距離被驟然拉近,撲麵而來的一陣女兒家的脂粉香, 慕箴呼吸一滯,僵硬地看人將一張臉蛋湊到自己麵前。
說有印子, 可哪有的事?女兒家最是嬌俏的時候, 彆說是印記, 就連大一些的毛孔都看不見。
整張小臉像軟乎乎的糯米糍, 嫩白嫩白的。
慕箴撇過頭,將她的臉往另一邊推:“胡鬨什麼?”
觸手可及的溫軟, 稍稍用力就像陷入一團棉花一般,觸不到底的柔和。
令他心神震蕩。
等到明熙已經若無其事地進了廂房, 他仍站在外麵愣神。
指尖微顫,仍舊沒有從方才的觸感中回過神來。慕箴有些無奈地想,太自由了也還是不好。
是不是該教明熙要與異性保持距離了呢?
*
進門的時候,老朋友都已經在等他們了。
劉家兄妹三人和玉杉,菜都已經按照明熙愛吃的點好了。
明熙坐下時,還在感慨:“還有貢鵝,真是會點,我在汴京就想著這口呢。”
劉鳶長大後,五官有種張揚的明媚,她撐著下顎:“慕箴呢?”
明熙已經等不及,吃了一口菜了,聞言轉頭見慕箴剛進來,嘟嘟囔囔:“乾什麼呢,這麼慢?”
等人到齊後,又是習慣地舉起酒杯,為明熙接風洗塵。
眾人閒聊時,劉鳶問起玉杉:“你爹給你留的位置,你去了沒?”
他們這一行人今年已經從青鹿書院畢業,因先前劉澈擔任監察禦史一事,如今正跟著他爹也就是知府的手下做事,劉澍和慕箴都閒散在家,明熙平日裡在風茗藥堂幫忙。
玉杉的文章不比男子差,漁陽又頗為開明,羅家早早為她謀的一份文書官職,但玉杉遲遲沒有去上任。
她此刻正興致缺缺地擺弄著碗中的米飯,玉杉模樣清冷,是漁陽人人稱讚的閨秀典型,知書達理,文采斐然,在外人麵前,永遠含著三分淡笑,平日相處讓人如沐春風。
隻有在他們這些朋友麵前,才會露出私下裡的一些小情緒。
她有些沉悶道:“急什麼,你比我爹還急。”
劉鳶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是被誰趕來做說客的,還不是你娘整日拉著我娘哭嚎。”
明熙也有些疑惑,但她看著玉杉麵色煩悶,便沒有多說,隻是說了些在汴京時的趣事,便將此時接了過去。
臨走的時候,她正想蹭慕箴的馬車將她送回去,玉杉掀開車簾:“明熙,我載你吧?”
明熙心下有些了然,沒多說什麼,跟慕箴告了彆。
上了玉杉的馬車,走了一會兒,卻一直沒人說話。
明熙也跟著沒有張口,隻是望著車外慕箴的身影越來越遠。
“明熙有喜歡的人了嗎?”
玉杉的聲音溫溫柔柔,就像她姐姐一般叫人心中熨帖。
她回頭,望見玉杉正對著自己笑:“我記得三年前,阿鳶在書院問過你這個問題,當時你說你不知道,那現在呢?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嗎?”
自己的心意?
是指讓自己身邊的家人朋友健康平安,每一天都過得幸福這件事嗎?
明熙遲鈍地搖了搖頭。
見她雖模樣嬌麗,性子卻仍舊如同年幼一般朦朧天真。
玉杉笑了笑,心中想著某人真是將她養的極好,口上卻說著:“不開竅,其實也挺好的,世間凡俗情事,懂得多了隻會叫人傷心。”
她的聲音籠罩著一層苦悶。
明熙坐到她身旁,將頭靠在她肩側,又抓住了她的手。
語言的安慰有時候會弄巧成拙,不如直接身體上的相依讓人感到平靜。
玉杉將她摟緊,閉著眼道:“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去爹爹給我安排的官職嗎?”
“為什麼?”
“因為我想將這份官職,交給劉澍。”
明熙好像有些明白了,她抬頭看著玉杉:“他沒有同意嗎?”
玉杉睜開眼,卻猝然掉下眼淚:“你說他那樣的人,明明心中向往自由生活,卻又有顆該死的自尊心。”
“不同意不就不同意,為什麼要罵我一頓呢?”
隻一想起,玉杉的眼淚便停不下來:“說我輕賤他,同父母一樣看不起他,他總是這樣,慣會說這些話紮我的心。”
“他也不想想,若是一直沒有官位,這麼散漫下去,誰能放心將女兒交給他?”
明熙沉默了很久,作為朋友,她自然是欣賞劉澍的逍遙,他沒有功名,也不願去科考,隻醉心於天地,將渾身的詩文才華傾數浪費。
但是作為玉杉的閨中密友,她最看不慣的便是劉澍這般的人。
他無拘無束,卻又哪哪都是他的拘束。
隻為了一點可憐的自尊,相伴長大的摯友他都可以隨意傷害。
明熙忽然想起三年前,漁陽疫病之時,劉澍危在旦夕那會,玉杉拚死也要去照料他。事情結束之後,反倒比劉澍這個病人還要憔悴不堪。
這些話,玉杉誰都沒有告訴,眼下在她麵前釋放了出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路,將這幾日的委屈和酸澀,儘數宣泄。
到葉家的時候,明熙語重心長地安慰她:“若是劉澍執意如此,不如放棄吧。他這人固執的很,想來也不會改,若是你一心往裡紮,隻會讓你越來越痛苦。”
她動作輕柔地擦了擦玉杉的眼淚,聲音柔和:“你有職位,有抱負堵,有大好的未來,何必吊死在一個他身上?”
話糙理不糙,玉杉將眼淚擦乾,並沒有應答,隻啞著嗓子,強打精神笑道:“回去吧,明熙,跟你說了這些,我心裡已經好受多了。”
明熙有些難受,但看她神情堅決,便沒有再多說什麼,下了馬車回府去了。
去向祖母問好時,也帶著一臉的愁容。
祖母與她月餘沒見,早盼著念著了,如今一瞧搭眉喪眼的,緊張道:“怎麼,在京城受委屈了?”
誰敢給她委屈受呀?趙姝意的槍法已經出神入化,甚至跟著父兄上過一次戰場,威名赫赫的大政第一女將的名聲正盛,誰敢在汴京欺負女將保著的人?
明熙有些沒精打采地搖頭,沉悶道:“祖母您說,是不是再好的感情長大了都會散啊?”
劉澍和玉杉從小一起長大,一起釣魚,一起翻山越嶺地到處瘋玩,每次開學前,劉澍寫不完的作業甚至也是玉杉陪他一起補。
這樣好的玉杉,這樣好的感情,劉澍怎麼舍得說不要就不要?
見她儼然一副為情感所負累的模樣,祖母與孔嬤嬤對視一眼,試探道:“那是慕箴惹你生氣了?”
“不該呀,我看這幾年,你說東他都不帶往西的,怎麼還會與你鬨彆扭?”
“唔?”明熙茫然地眨眨眼,“我不是……”
她突然想到,若是慕箴與她,也像劉澍同玉杉一樣呢?
雖然劉澍與慕箴哪哪都不一樣,也一定不會為了這些無聊的瑣事與自己吵架。
但是若是將來,慕箴有了心悅之人,漸漸與自己遠離,到那時,自己會如何呢?
在三年前,她也曾思考過一模一樣的問題,那時她想的是,隻要慕箴幸福,她怎樣都是無所謂的。
但是如今在想想,她的生活已經徹底離不開慕箴了。
時隔兩日必定要一起吃飯,每日去藥堂慕箴也會接她回府,回去的路上說說笑笑,買些愛吃的零嘴逛逛喜歡的飾品店。
隔個一段時間還要邀上三五好友一同外出踏青遊玩。
若是將來,慕箴的身邊被另外一人代替,自己還會同年幼一般,真誠地祝他幸福嗎?
明熙想不通,她也想不到真到了那時自己會是什麼反應。
於是當晚便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自己仍舊是季夫人,常駐京城,與季飛紹公務離京,前往漁陽時,她遙遙一瞥,望見了繁盛的街頭攤販有一對身影。
慕箴仍舊是那個慕箴,清風明月般朗潤溫和的氣質,眉眼如畫,即便是坐在小攤販的桌椅前也無法遮掩他卓越的氣質。
坐在他對麵的人背對著明熙,隻看到是個打扮精致,舉止淑雅的姑娘。
他們二人坐在明熙最喜歡的那家南巷的豆腐花店。
慕箴不吃辣,卻總是被她捉弄,明熙總喜歡挖一勺自己的豆花混進慕箴的碗裡,總是吃的他眼淚都快下來,窘迫地灌水。
明熙喜歡欺負他,從小到大都是,每每這時,她都像惡作劇成功的壞孩子一樣哈哈大笑。
而如今,她遠遠就能瞧見那邊的二人麵前擺著的豆花,都是漁陽人喜愛的白糖口味。
他們一邊說著笑著,一邊吃著豆花。
明熙遠遠地瞧著,想要上前打個招呼,卻一步都走不動,腳步釘死在原地,望著那邊融洽的身影,心中忽然湧出無止境的難過。
……她怎麼又被丟下了?
醒來的時候,耳畔的棉枕都被眼淚打濕,明熙抽噎著醒來,胸腔仍是撕裂般的疼痛。
原來她食言了。
明熙怔愣地任由眼淚滑落,她想,她已經變成一個說話不算話的壞孩子了,她不願意讓慕箴離開。
這些年的陪伴與時光,早就讓她習慣了慕箴的存在,他填補了自己內心的空缺,早就已經不可替代,也不能舍棄的了。
這日傍晚,慕箴照例來風茗藥堂接明熙時,見她神情懨懨。
他疑惑:“怎麼了?”
明熙望見這張昨晚才夢見的麵容,那時的難過恍若又湧上心頭。
她想問很多,但她終究是心中的顧慮的更多,什麼也沒說。
隻是慌亂搖頭,驢頭不對馬嘴說了一句:“我以後,再也不會往你碗中的豆花加辣了!”
慕箴沒能搞懂這位小青梅的邏輯,歪頭想了半天,還是開口問道:“為什麼?”
明熙有些泄氣地低頭,搓著手指:“因為你不喜歡。”
“往後你不喜歡的事,我都不會做了。”
慕箴隻是靜靜看著她,突然來了句:“誰說我不喜歡?”
次次去吃次次都要往我碗中加辣,若是真不喜歡,哪能此次都讓你得手?
慕箴有些無奈地心中歎氣。
第60章 決絕
重新跟慕箴坐到南街的豆花店, 看他又輕車熟路的要了兩碗,一碗加辣子,一碗加白糖。
明熙心想, 她和慕箴的結局,會是什麼樣的呢?
她心不在焉地吃著,慕箴見她真的不搗亂,反倒有些不自在。
希望二人相處時,明熙總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像個幼鳥一般活力滿滿。
眼下一直沉默, 叫人猜不透心思。
難道真是到了有少女心事的年齡了?
慕箴神情有些複雜, 伸手去觸明熙微皺的眉頭:“在想什麼呢?”
“唔, ”他的手有些暖,明熙也沒躲讓, 隻是言語搪塞道, “玉杉最近總是不開心。”
慕箴聞言輕笑:“你知道這兩日她已經上任了嗎?”
她還真不知, 聞言驚訝道:“真的?已經去了?做的好不好?”
羅家在漁陽任通判一職, 玉杉也是跟在她父親身邊做些文書工作。
“羅姑娘有才學,自然是得心應手的, 況且……”
明熙見他話說一半,偏頭疑惑:“況且?”
慕箴一笑:“況且漕司的轉運使徐大人, 近來想去羅家提親。”
“啊?!”
明熙目瞪口呆, 分明前兩日玉杉還在同自己說她與劉澍的糾葛, 怎麼一轉眼, 提親的人都要上門了?
她震驚道:“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玉杉怎麼說?羅家怎麼說?”
慕箴讓她冷靜:“羅家自然是欣喜,徐大人仕途平步青雲, 年紀輕輕便到了轉運使的位置,聽聞那日去通判府同羅大人議事, 忘記了一項律法,在屏風後記錄的羅姑娘當即補充了出來。”
“徐大人沒想到還會有女官,感到新奇,想讓其出來一見,沒想到便是一見鐘情,聽聞是羅大人的女兒,當即就說想要議親。”
“徐大人當初是羅通判一手教導出來的,前途無量的學生心儀自己女兒,自然是一樁美談。”
自然,二人初見的故事,便是她聽了也覺得浪漫,但是明熙心中清楚,玉杉喜歡的,終究是那個散漫無度的劉澍。
慕箴像是知她所想,一邊攪弄著豆花一邊搖頭:“劉澍…除非他自己醒悟,否則絕非良配。”
“你知道?”
“羅姑娘望向他的眼神,我還是十分清楚的。”
慕箴聲音有些發苦,羅玉杉那一個個愛而不得,痛苦迷惘的眼神,就像每一個午夜夢回,無法入睡時想起明熙的自己。
寂寥得好似月光落滿全身。
明熙有些苦惱:“他們究竟會如何呢?”
從朋友層麵上,她希望玉杉如願,但抽身來看,任誰也知道,劉澍不是良人。
若是不知悔改,玉杉又執迷不悟,最終痛苦地還是隻有她自己。
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明熙仍舊希望他們能夠同從前那樣。
她有些偏執地將他們對應到了自己與慕箴身上,她害怕,忐忑,不願意見到任何一對青梅竹馬,最終走向相看兩厭的局麵。
明熙沒了逛街的心思,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沒想到剛歇下,聞冬就迎了上來。
“羅姑娘方才來,等了您許久,見沒回來托我傳話,邀您後日午後去壽平湖與她一見。”
可能是與這兩日有關,明熙想她不痛快,想去遊船散心,便點了點頭,記住了。
*
但她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局麵。
漕司轉運使徐憑,她是聽過幾回的。
苦寒出身的學子,在青鹿書院成績一騎絕塵,考出功名後在汴京曆練了幾年,官家將他下放到漁陽做了幾年轉運使。
為人剛正不阿,一板一眼,做事起來滴水不漏,原先在書院時,就經常得到羅大人的教誨,如今在漁陽重逢,私下也經常往來。
年紀輕輕便坐到了這個位置,而且誰都知道,他來漁陽隻是曆練,官家遲早要把他調回汴京。
這樣的人想給他介紹對象的也多,不過他家境不好,自己也沒那心思,總推說會耽誤了姑娘,隻一心埋頭公乾。
沒想到會喜歡上玉杉。
更沒想到玉杉在壽平湖約她,明熙首先看到的就是湖畔船艙邊上的二人。
今日有些日頭,徐憑撐著一把傘,遮在玉杉頭上,他正神情認真地說著什麼,玉杉時不時答上一二句。
後來不知怎的,好像鬨翻了,玉杉神情激動,推了他兩把,徐憑沒有動作,隻是隔著袖子輕握住她手腕,將人穩了下來。
船隻靠岸,羅玉杉立刻下船,徐憑擔心不穩,撐著手臂在她身後虛護著。
明熙看在眼裡,直到玉杉到了她跟前,眼睛有些紅:“走吧。”
明熙抬眼望了望,徐憑仍站在船上,身形極為高大,肩寬窄腰,五官深刻立體,麵無表情的,乍一看有些嚴肅的凶。
這樣的人撐著一把不倫不類的油紙傘,與明熙視線相交,有禮地收了收下顎,衝她打了個招呼。
還沒等她回禮,受不了的玉杉將人拉走:“還在看什麼,走了!”
等她們上了馬車,明熙回頭去瞧。
那高大身影仍舊站在原地,卻沒有往她們這看,隻望著平靜的湖麵。
“那就是傳聞中的徐大人?”
明熙收回視線,望向玉杉:“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
玉杉痛苦地捂住臉,神情幾欲崩潰:“我真的不知道……”
見她這般,明熙反倒有些傻眼了,她以為玉杉會堅定地劉澍,但這麼看,感覺已經動搖了。
“若是沒有遇見劉澍,可能我會被他打動吧。”
玉杉抬起滿是眼淚的臉:“這段時日,他每日都會約我出來,卻隻是同我說了自己未來仕途的計劃。”
“我們聊了很多,詩詞歌賦,古今文學,我們的每一個觀點都契合的要命。”
玉杉有些茫然:“如果劉澍的話,可能我也就選他了吧。”
想到劉澍,她的眼淚又落下來:“可是,我與劉澍十幾年的感情,早就已經成為我的骨中血,肉中刺,叫我如何割舍。”
“今日我同他說,就算我與你成婚,這輩子我也不可能忘記劉澍的。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徐憑平淡一笑:“從你這幾日的言論來看,你對你竹馬永遠是單方麵的付出,若是你們真的兩情相悅,怎麼到如今也不見他行動?”
“羅姑娘,你對他的感情,真的是無法自拔的心儀,還是已經扭曲的執著呢?”
“就算是執著也不要緊,隻要你願意同我在一起,我總會有法子,將你的骨血,你的肉刺,通通換成我徐憑。”】
饒是明熙,聽聞這一段也不免震驚咋舌。
“那…那你今日找我來?”
羅玉杉抬頭:“徐憑這幾日風頭大的很,整個漁陽都知道了他的意圖,都多人都來找過我,就連阿鳶都來問我,隻有一個人。”
她咬牙:“劉澍今日在城外野釣,我想去找他。”
明熙沉默,她突然想到慕箴說劉澍此人,絕非良配。
嗬。
無論關懷與否,這個節骨眼兒還天天跑去釣魚,明熙有事真的搞不懂,這個年齡段的公子都在想什麼。
他們都當玉杉糊塗,真的以為她要一頭南牆撞破頭,然而她這段時日沒日沒夜的哭,早就哭明白了。
羅玉杉平淡道:“我與劉澍十幾年的感情,要麼在今日說開,要麼,就徹底舍棄吧。”
“他既不想要,那我也不要了。”
咚、
沒來由的,明熙心下擂鼓一般忐忑。
找到劉澍的時候,他正戴著草帽,坐在湖邊懶洋洋地打著哈欠。
羅玉杉遠遠望見他那模樣,眼中的情愫淡了淡。
她上前,踢了踢劉澍的小木凳。
劉澍懶洋洋瞥她:“乾嘛?”
不怪乎玉杉對他念念不忘,劉澍真是劉家模樣長得最好看的一個。
劉澈文雅,劉鳶張揚,隻這劉澍,眉眼五官透著一股懶散的風流瀟灑,遺傳了劉夫人的桃心形的唇瓣,從小就像個玉娃娃,一生被嬌慣,養成如今這般沒心沒肺也屬正常。
玉杉深呼吸:“你這兩日,難道就沒什麼要同我說的?”
劉澍聳了聳肩:“想我同你說什麼?說那個比你好幾歲的老男人?”
徐憑雖虛長他們幾歲,但絕沒有到老的地步吧?
玉杉冷笑一聲:“他是老男人,你呢?你比我小,豈不是孩子一個?”
劉澍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年齡,聞言麵色有些不好,語氣有些衝:“你想說什麼?本來城中這幾日滿是你的傳言,我聽著就煩!好不容易到城外躲躲,你要是想釣魚就釣,彆在那嘰嘰歪歪!”
這話,算是徹底讓玉杉死心了。
她打了許多腹稿,關於她自己,關於他們之間的關係,關於隻要劉澍點頭,她願意立刻與徐憑說清,從此世界唯他一人。
但此刻,那些話好像都不再重要了,於是玉杉什麼都沒說,隻是低頭看著被扔過來的魚竿,兀自無助又倉促地笑了一聲。
“你真的是看不出來,還是根本不在意呢?”
玉杉的聲音,就像風一樣輕。
她猛地發瘋一般,淑女的言行,矜持的舉止,她通通不要了。
撿起地上那根魚竿,玉杉發了狠地將它打橫,狠狠往自己抬起的膝頭撞去。
哢、
清脆一聲響,斷裂的不止是那柄魚竿,更是這十幾年來無休止的追隨和執著。
麵對劉澍震驚的麵容,羅玉杉長舒一口氣,她將那斷成兩截的魚竿擲到他腳邊,忽然輕鬆地挺直了腰背。
“真當老娘喜歡釣魚了?要不是陪你這傻逼,誰樂意天天弄臟鞋襪和裙擺啊!”
她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訴所有人,她不喜歡釣魚,一點也不喜歡,她討厭沾到手上洗不乾淨的魚腥味,更討厭輕易弄臟衣裙的泥漬。
與劉澍告彆,與過去那段擰巴又酸澀的往事告彆,羅玉杉發覺自己沒有料想中的痛苦,她反倒一身輕鬆。
就好像終於從一種夢魘中醒來。
也許徐憑真的是對的,她年少青澀的愛慕,早就在劉澍日積月累的冷淡和忽視中消散,成了病態扭曲的枷鎖,隻束縛住了她自己。
劉澍有些無措地站起:“玉杉,你……”
“劉澍,”
羅玉杉神色平靜,風帶起她的長發,讓她此刻的麵容溫和又決絕:“到此為止吧,我累了。”
“日後我大婚,記得釣一尾最新鮮的鱸魚來道賀。”
說罷,她拉著一直沉默的明熙轉身離開,沒有再掉過一滴眼淚。
明熙望著玉杉決絕的背影,她輕聲問:“十幾年的感情,說割舍就割舍了,再也不聯係嗎?”
玉杉搖搖頭:“也許青梅竹馬,無非隻有這兩種結局。”
“分道揚鑣,又或是相看相厭。”
她抬頭望望飛過的雁群,神情終究還是有些悵然:“見一麵,便恨一遍,還是讓曾經美好過的回憶,以還算平和的方式封存起來吧。”
分道揚鑣,相看兩厭。
明熙心中擂鼓,她不住地在腦海中重複著。
若是將來,慕箴愛上了彆人,他會怎麼選?
無論怎麼選,明熙都無法承受。
隻一想到方才玉杉與劉澍,二人決絕的畫麵,帶入她與慕箴,明熙隻覺得快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