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便來普覺寺,等到渾身酸澀,月落西山時再離開,就這麼渾渾噩噩地糊弄著生活。
直到那日,在暑熱的午後,他在院中碰見了那個亭亭玉立,許久未見的小姑娘。
那一瞬間,他聽到了蟬鳴嘈雜,微風吹拂過繁葉的聲響。
燥熱的陽光又重新照射在他身上,刺目地讓他睜不開眼。
聲音,感官,顏色,終於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在這裡重見明熙的第一眼,他就又被拉回了這熙熙攘攘的人世間。
慕箴沒有將這些告訴眼前的人,隻是深埋心底,淡笑著點頭:“自然。”
他們一起上前,試著推了推院門,發現竟然沒有上鎖。
慕箴已經很久沒有來這裡了,院子裡有些淩亂,卻不顯得臟亂。
想來寺中的人也有偶爾地打理這間無人光顧的小屋。
明熙進來環顧了一圈,像是想到了什麼,兀自笑笑:“當年便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你發病,可把我嚇壞了。”
曾經的青澀的記憶被再次提起,二人卻隻相顧一笑,當初因意外而狼狽不堪的慕箴絕對不敢想,自己未來會與明熙走到這般親密的關係。
屋中的木桌上滿是深深淺淺的刻痕,上麵都是慕箴留下的印記,明熙許是累了,又許是這裡讓她感到安穩,她趴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慕箴說話。
等到慕箴許久聽不到聲音時,才發現明熙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
她臉頰壓著自己的手背,毫無防備地桌上睡得香甜。
慕箴輕輕笑了,上前將人抱在懷裡,聽她發出含糊不清的喃喃,步步安穩地將人抱回了慕府。
將明熙小心擱置在自己的床榻上,為她拉上了被子,見人即便在睡夢中也微蹙著雙眉,他終究還是心疼又克製地吻在她眉心。
“彆再為瑣事憂心,”他沉醉地望著明熙乖巧的睡顏,輕聲喃喃,“你該無憂無慮的。”
天亮時分,他帶著京城來的文書,離開了房間,叮囑懷生將人護好後,徑直去了獄所。
*
慕箴不需要牌子,這幾日一直跟著趙仲陵忙上忙下,獄所的看守早已與他相熟。
他來的時候守衛正換班,打著哈欠為他開了門,走到獄所最儘頭時,季飛紹正站在那扇高又小的窗下,不知在望著什麼。
聽見聲音,他沒有回頭。
慕箴知道他不願意見自己,他也不管,隻是拆了李懷序連夜送來的聖旨,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
通過慕箴送去的情報資料,加上這幾日的調查,他們很快找到了當年替李闋做事的鐵匠。
一係列的人證物證齊全,大理寺查清後便翻了文壽侯的那樁冤案,史官們將這件案子的始末記載下來,為文壽侯一家洗刷了遠去。
楊夫人得知後,在慕蔭的牌位前痛哭了一場,她想,今夜終於可以不用再夢見自己兒子渾身是血,為師鳴冤的淒慘模樣了。
她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
慕箴將這封聖旨念完,季飛紹身形依舊沒有動,他仍舊背對著,聲音聽不出來情緒:“冤案就算被平反,死去的人也不會再回來了。”
“是嗎?”慕箴平淡道,“但若是真的不在意,你也不會等到現在了。”
慕箴望他:“我這幾日查過了,你在北境的部隊這些年被你四散在了大政各個城池,這段時日都在暗地裡往北邊轉移。我想攻打漁陽隻是你的一個幌子吧,你想將趙家軍都調回漁陽和汴京,這樣你的部下就能趁機連同北蠻進犯,這才是你真實的意圖,是不是?”
他看著那扇高高的小窗:“你等到現在都沒有開啟你的第二部 分計劃,不就是想等你祖父沉冤得雪嗎?”
季飛紹終於有了反應,他轉過身來,眼眸中帶著複雜的情緒:“我竟不知,她將這些都告訴了你。”
慕箴搖頭:“並不是因為她,早在十年前我便開始調查這樁冤案了。你祖父他是我大哥的恩師,為了替王大人求情,我大哥也慘死宮中。”
他頓了頓,又繼續:“文壽侯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大人,他生前傲骨錚錚,即便知道會觸怒李闋也要冒死進諫,死後也是青山忠骨,值得我大哥為他身亡。”
季飛紹沉默。
“陛下並沒有要處死你,相反,陛下十分依賴並器重你,”慕箴上前兩步,“隻要你願意放下,願意彌補此次漁陽的過錯,這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季飛紹突然抬眼望了望他,短促地笑了笑:“原來她喜歡這樣的。”
慕箴一頓。
季飛紹搖頭:“你走吧,照顧好明熙,若是惹了她生氣……”
他又狼狽地住口,因為發覺自己並沒有任何的立場來教訓威脅眼前這個人。
慕箴出來時,正碰見兩眼通紅的明熙。
她想問什麼,又什麼都沒說,隻是撲進了慕箴的懷中,緊緊地抱著。
身後,獄所的天空突然炸開了一朵煙花,短促又絢爛,很快又消失在天際。
慕箴望向遠處,隻看見飄散在風中的硝煙。
季飛紹沒有選擇回京,也沒有選擇繼續一錯到底,分散在四處的部下那日都看見了那抹短暫綻放的煙火,那是寓意著終止的信號。
他帶著自己的部下,和李懷序親手寫下的,為文壽侯翻案的聖旨,握著手中溫潤,失散多年重又回到他身邊的吊墜,一路向北,再也沒有回頭過。
北境寒涼至極,季飛紹卻恍惚看見一隻蹁躚飛蝶,在他肩頭停靠。
*
季飛紹駐守邊境的請求很快通過,押送他的部隊啟程那天,明熙坐在院中,慕箴上前摸摸她的臉:“不去送送嗎?”
明熙輕快地搖頭,壓在心頭的巨石被移開,十多年的壓抑與惶恐終於在清空,她笑得明媚:“我想,他也不會再想見我了吧。”
“這樣的結局,就已經很好了。”
漁陽整頓修養,終於在年末的時候重又恢複了往昔的模樣。
趙家的軍隊大都回了汴京,隻有趙仲陵還留在這裡陪著不舍得離開的趙姝意。
除夕這天,趙姝意跟著明熙,同她在漁陽的一群小夥伴們,一群年少熱熱鬨鬨地聚在一起吃了頓飯。
劉澈升了官,年後便要去往京城上任,劉家人一思索,小兒子也在京城呢,乾脆提前致仕,舉家搬到汴京去。
趙姝意同劉鳶的關係一日比一日好,約定了年後一起走。
羅玉杉仍舊留在漁陽,因為知府大人離開,他爹升了職,就連她也跟著忙了起來,往後的日子隻會更加充實。
他們最後聚在一起,舉杯喝得爛醉,就連趙仲陵都被灌了不少酒,昏昏沉沉的。
劉鳶撐著醉紅的臉:“也不知咱們下一次一起喝酒,是什麼時候了。”
趙姝意也大著舌頭說:“沒事,等,等明熙他們遊玩回來,咱們再來漁陽聚一聚。”
她們今日才聽說,明熙同慕箴二人年後不回汴京,也不留在漁陽,他們二人決定出去玩一趟,看一看大好河山。
提到她,劉鳶這才抬頭張望:“他們兩人呢?”
明熙此刻正坐在金鴣樓的屋簷之上,冬日的寒風在這個熱鬨的日子也變得溫和,將他們的發絲吹起又纏繞。
朦朧的月光下,她同慕箴坐在一起,瞭望著漁陽繁盛的夜景,親密地依偎著,交換一個綿長又濕潤的吻。
盛大而璀璨的煙火在二人身後綻放,照亮著他們的身影。
慕箴和明熙緊緊抱著彼此,在往後的年年歲歲中,他們都將信任,深愛並守護著對方。
攜手渡過接下來每一個如同今夜一般,浪漫又祥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