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仰想起,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單獨跟漸眠說過話了。
這些時日,漸眠好像變了許多。
心頭泛起的陌生酸意蠶食著沈仰的心臟,他垂眼,目光落在漸眠潮濕的眉眼。
撞進那片氤氳的深海。
他抬手,指尖落在自己的側頸,中衣被輕輕撫開,他笑了笑,天真的像不諳世事的孩子,脫口而出卻又如此老練:“喔,耶耶說這個。”
漸眠臉上露出饜足神情:“昨夜一隻偷跑進來的貓兒罷了。”
他臉上的那種大家都懂的神情太過張揚。也是,皇家的孩子本也就比尋常人家知事要早,漸眠這個年紀,身邊也早已配了教習宮女,這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沈仰想到這些,再看向漸眠時,臉上的神情便很好的收斂起來。
皇帝勾了勾手,捏起漸眠的下巴,力道之大讓漸眠覺得骨頭都滯澀。
“明月真不乖。”
轟隆--
白日驚雷落下,照亮皇帝臉上的神情。
那是所有物被拱手讓人的陰鷙和不爽。
他在生氣。
漸眠怔了怔。
一個父親,對兒子超出了分外的關心。漸眠甚至都要懷疑皇帝也被換了芯子。
隻是好在這種僵局沒有持續太久,外頭內侍來請,說是右相求見。
皇帝驀然鬆開鉗製的手,好似又退回那具溫雅病弱的殼子:“告訴齊雍,孤今日身子不適,讓他改日再來。”
“皇上......”小太監表情為難,跪在皇帝腳邊,聲音很輕:“為的是宮外安置營的事,右相說今日無論多晚,必要等到皇上。”
皇帝臉上驀然露出那種平日裡常見的猶豫,他歎了口氣:“起駕吧。”
這是一個傀儡皇帝最尋常的表現,所有人都習以為常,隻有漸眠,看出皇帝眼中毫無波瀾的冷漠。
他若有所思。
聖駕剛走,小福子就連滾帶爬的從殿外跑了進來,經過殿門時還被絆了一跤,哎呦一聲,便有數個小太監要扶他起來。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小福子剛要撐身起來的肘腕一鬆,又撲倒在地。
樣子滑稽到像過年蒸壞的福糕娃娃。
--他在討漸眠歡心。
下一秒屁股便挨了一腳:“起來。”
他懶洋洋發號施令,指尖指向殿內的沈仰,十足嬌蠻:“孤看著煩。”
小福子心領神會。
剛要叫人將沈仰給“請”出去,便見那位從袖中“唰拉”一下抽出什麼東西。
他眉眼冷淡,脊背挺直:“聖人冊草民為太子伴讀,自今日起。”
漸眠直覺不好。
沈仰一字一頓:“伴、君、左、右。”
漸眠莫名從沈仰那張木頭臉裡看出了戲謔。
他挑了挑眉,毫不在意:“好啊,那送沈--”他語調一轉,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譏笑:“送沈先生下去休息,孤也累了。”
沈仰不可置否。
他顧自從簾後尋出一張書案,那案子不輕,沈仰掂量起來卻宛若空無一物,十分輕鬆。
皇帝走前將那卷未曾謄寫完全的經書留了下來,沈仰將紙張在案子上鋪平,撩袍嵇坐,擺出了個請的手勢。
漸眠毫不猶豫地轉身往裡走。
“少海。”
啪嗒一下,什麼東西閃身飛了過來,漸眠止步。
烏金鎮紙落在腳邊,雖未砸中身體,卻依然讓小福子緊張地粗粗喘了口氣。
“沈仰--!”小福子湊上前,擺出一副老母雞護犢的姿態,怒目圓睜:“若是殃及尊體,你可知該當何罪?”
沈仰:“臣下替聖人代行管教之職。”
他手捧銜龍玉佩,以頭指地:“見此物如麵聖顏。”
其實哪裡等他說完,底下宮人便已經滿目惶恐地跪了下去。
漸眠冷冷看著他。
沈仰不動如鐘。
半刻。
漸眠走了過去,在書案前跪下,皮笑肉不笑:“兒臣遵命。”
是個人都能看出漸眠的牽強,隻是沈仰好似絲毫未察,收起玉佩,將經書翻開在漸眠麵前:“殿下請。”
那根細條烏金鎮紙被重新拾回到沈仰手上。
“殿下,握筆姿勢不對。”
漸眠不聞不問。
“殿下,字寫錯了。”
漸眠不信不聽。
哪怕傻逼沈仰代行代行聖命又如何,漸眠平生最討厭這種表裡不一的偽君--
“啊--嗚!”
鎮紙拍在漸眠手背,瞬間浮起一條醒目紅痕,落在比紙還白的皮肉上,如同被拂碎的亂花。
漸眠手指抖動一瞬,滴墨落在紙上,洇花錯字。
“重來。”
沈仰頭也不抬。
漸眠:“......”
去死吧,傻逼。
就算漸眠曾經將沈仰去馬廄,讓他和沈驕冒著大雪覆頂去啼啼山尋藥,威脅沈仰給他謄寫經書,但這依舊不能掩蓋沈仰本身就是個記仇精的事實。
什麼君子如蘭,什麼清正孤傲。
都不過是掩蓋在皮囊之下虛有其表的華章而已。
“殿下。”沈仰抬抬眼,鎮紙落在桌案上,啪嗒一聲。
漸眠的身體也跟著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