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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簪子

花神祭典,舉國同賀。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被賦予重任的人卻意外失蹤了。

“是,傅相。”小福子苦著一張臉,好像比死了親娘還難過: “奴才一直守在殿外,根本沒見小殿下出來過。”

怎麼…怎麼好端端的人就能丟了呢?

這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儲君竟然能在宮裡失蹤。

殿內燃著熏香,暖洋洋的屋子裡仿佛還有主人輕巧的呼吸。榻上的被子團成一團,布料的褶皺還未被撣平,在前一刻應該還有人睡在上麵。

——沒有任何掙紮格鬥的痕跡。

他打開熏香蓋子,有宮人上前,撚起熏香吻了吻。

那宮人搖搖頭。

熏香裡也沒有迷藥。

漸眠不是被人擄走的。

這就更奇怪了。

傅疏眉心跳的厲害。

他想要不要給這小混賬腰上栓條繩子,一時看不到就背著人跑丟,實在讓人腦袋都大了。

這段時間前朝動蕩,雖說並不是什麼大事,可四起的瑣碎仍舊讓傅疏處理的十分乏累,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合眼了。

更彆說操辦花神祭的靜妃一死,這些雜亂無章的事就需要旁人再接手,傅疏找不到可用的人,就隻能白日處理軍務,晚上挑燈細捋。

好容易理出些頭緒,他才稍稍歇息半刻,就被長秋殿的宮人告知漸眠失蹤了。

他問: “那個跟在他身邊的…”他恥於說出“男寵”這樣的話,到嘴邊就變成了: “那個跟在他身邊的近侍哪裡去了?”

小福子說: “已經差人叫他了,一會兒人就過來了。”

平日裡這小混賬走到哪裡就將薄奚帶到哪裡,今日竟然誰都沒帶,自己悄默聲地溜走了。

傅疏雙眸微眯,思略半刻後才道: “他沒有走遠,找,闔宮上下去找,任何地方都不準放過。”

小福子應喏。

“封鎖宮門,任何人不得進出。”傅疏麵色黑沉: “尤其注意這些太監宮人,仔細看清臉。”

樞日一層層通傳下去,自己也正要去找。

“等等。”他被傅疏叫住。

男人頓了片刻,才道:

“宮女也找。”傅疏想到那小混賬滿身的鬼點子,他道: “不準放過半個人影。”

*

福祿門。

層層通傳,禁軍剛剛接到軍令。

“任何人不得進出宮門。”槍戟擋在一輛掏勺車前,坐在驢子上的小太監搖搖晃晃走下來,聲音怯弱: “請大人安。”

禁軍說: “這裡不準出入,即刻回去。”

小太監嚇得都快哭出來: “大人,您得讓我過去。”

他打開掏勺車的蓋子,頓時間,一陣難以言喻的惡臭鋪麵襲來。

小太監: “每日這個時辰,奴才們都將這裡頭的醃臢之物運往城外,這東西是不能在宮中過夜的。”

糞車每日在福祿門進出,看守這道城門的禁衛自然知道。

但上頭有死命令,不允許任何車馬人流出入,他們也不敢違背。

隻說: “快點回去!”

小太監都要給他們跪下了: “大人,大人您開開恩,先讓我將這一車運出去。”他難為地,怯怯道: “您知道這宮裡的主子們,尤其長秋殿又最是愛潔,若是讓他聞到了丁點兒味道,咱們的腦袋都不夠砍的。”

這是實話。

由不得眾人編排,漸眠先前惡行累累,亦並非仁主,辦出什麼事都不稀奇。

他撲通一聲給禁軍跪下來: “我上有八旬祖母,爹娘死在戰亂裡,下頭還有個得了癆病的弟弟,都指著奴才這點例銀養活。大人可憐可憐奴才,奴才必定感念大人大恩大德。”

他身形弱小,表情可憐,誰家沒有個老弱婦孺,禁軍見他這樣,又心道太子殿下這樣的人,必然也不會鑽糞車裡,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出了一條供車通行的小路。

他囑托: “快點快點,我今日也沒見過你。”

“欸!欸!”小太監千呼萬謝的騎上驢子,快些離開了。

待出了城門外十餘裡,那小太監才出溜一下躥下車。

他左右張望,迅速跳上掏勺車,將糞桶挪開,露出底下一個可供人蜷縮躺下的小洞來。

那被禁軍覺得絕不可能出現在裡麵的人此刻就躺在裡麵。

氣若遊絲,幾欲身亡。

小太監叫果子,是漸眠在角樓裡威逼利誘挖出來的一個小太監。

他膽子小,太子的旨意不敢違背。隻能硬著頭皮乾。

他迅速將漸眠拽下來,不知道這樣瘦弱的身體是怎麼爆發出這樣的巨力,他惶恐地搖搖漸眠,生怕太子殿下會死於糞車熏擾。

“殿下,殿下,你還好嗎!”

哇的一口,漸眠隔夜的酸水都吐出來了。

不要說這輩子還是上輩子,漸眠都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

若非身邊沒有可信之人,他又不能聲張此事,也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逃出宮外。

他覺得自己好像剛從糞坑裡爬出來,渾身上下仿佛都有蛆蟲爬動。但此刻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他讓小太監閉緊嘴巴,半個字都不許透露。

顯然,沒見過世麵的小太監也被他的囂張跋扈唬住了,點頭如蒜搗,也不敢問殿下要去做什麼。

漸眠牽走了他的驢車,雙腿一夾,那驢子才慢慢悠悠地開始走。

小漸眠: “……”

小太監見他這樣,兩步走上去,恭恭敬敬地遞過去一根小皮鞭,怯弱道; “殿下,您用這個驅趕它,興許會快些。”

漸眠接過來。

他揮了兩下,果然,小毛驢的速度要快不少。

漸眠此番出來便衣簡行,但這張臉實在太過顯眼,他垂著腦袋,一進天衢大街就買了頂鬥笠戴上。

那小販連價格還沒說,案攤子上就被放了一顆金花生。

哪裡用得著這麼多?

小販以為是假的,拿牙咬了一口,直覺今日是撞了財神大運,不知是碰見了哪家私自出逃的富貴小少爺。

他再想仔細看看,人卻已經走遠了。

漸眠的月例銀子都有專人看管,他身上從來不裝錢,這幾顆金花生,也是從先前“漸眠”的小擺台上拿的把玩玩意。

漸眠不認得路,卻也知道順著祀香燃燒的方向走。

越往前,祀香的味道愈重。

他走了沒多久,一抬眼——他要找的地方到了。

花神廟。人聲鼎沸。

漸眠艱難往裡擠,摩肩擦踵時,旁人比他更快。

他揣著手裡的梨花簪子,終於在艱難的人流中找到一個廟裡的除女。

對方正在擺台善信們送來的福祿果和祀香,一下被漸眠揪住衣角拉到了一邊。

小除女慌亂不已,她剛想叫人,就對上一雙亮汪汪的眼睛。

他說: “我是來找人的。”

漸眠將東西遞到她的手裡。

那個小除女正盯著他的臉目不轉睛,見到漸眠遞給她的東西一下鎮住,快快將他拉到了後殿。

後殿對比人聲鼎沸的前殿顯得冷清許多。

聲音很細的小除女讓他在這裡等。

她快步離開,沒多久兩人一同回來。

另一位更加年長的女子麵容肅穆,看上去層級更高,小除女對她施了一禮,關上殿門出去了。

這裡隻剩他們兩個。

漸眠對她頷首。

對方什麼也沒問,將他引進一個更加窄小的閘門中。

這裡比外麵暗上許多,舉目隻能看見數列燃燒的蠟燭。

燭芯劈啪,兩人的臉都陷在半麵陰暗之中。

那女子從頭至尾什麼都沒問,從黑暗的牆壁上反複摸索,漸眠能夠聽見指甲剮蹭的滋滋聲。

終於——

【哢噠】

牆壁的一塊磚石內陷,漸眠看著她從裡麵摸了摸,掏出個什麼東西來。

她拿出來。

那是個被紅布包裹著的盒子。

她上前幾步,握住漸眠的手心,在他手心裡緩緩寫下一個“走”字。

漸眠這才知曉,她不是不說話,而是不能說話。

接著,她將東西遞給漸眠。

漸眠雙手捧住,東西有些重量,他不知道是什麼。

外麵劈啪傳出聲響。

那聲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是花神祭燃放的煙花。

漸眠知道自己不能久待。

他轉身想走,對方卻突然拉住了他。

漸眠: “怎麼了?”

那女人取出袖中的梨花簪子,湊到漸眠麵前。

漸眠倏然怔住。

他看著這個不會說話的女人,知道簪子的主人對她而言大概非常重要。

他沉默片刻,到底如實相告: “她死了。”

那女人如被五雷轟頂,先是一愣,隨即嘴裡爆發出嗬嗬的聲響。

那聲音難聽刺耳,漸眠卻知道她大抵是在哭。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但既然靜妃將這東西給了她,就必然想到了今日的結局。

那女人平息幾瞬,擦了擦眼淚,她敲了敲盒子,又搖搖頭。

是在告訴漸眠不要讓旁人看見這個東西。

漸眠點頭。

隨即,那女人緩緩,緩緩地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漸眠與她背道而馳,他不能在這兒久待,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他聽到背後哢嚓一聲輕響。

他回頭。

那啞女自戕了。

他抱著手裡的東西,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好像與登極原著並不相同。

書中一筆帶過的人物在這裡卻占據了重要的位置,先是他那個花瓶爹,再是這個看上去揣著很多秘密的靜妃,他捧著手裡的盒子,站定在了原地。

有太多沒有筆墨的人在這個世界死去,漸眠卻連事情的走向都迷茫不解。

他倚在牆上,頓了片刻,腦海裡緩緩冒出靜妃那張溫柔嫻靜的臉。

她到底知道些什麼,又是如何暴斃的。

一團越係越緊的迷霧猶如亂麻,讓人找不到半點思緒。

而這些混亂紛飛的想法,卻在漸眠打開盒子之後一切都煙消雲散。

盒子裡裝著的,不是彆的東西。

而這所有看似不合理的事情,一切都有了解釋。

第32章

信號(一更)

chaper32

經幡與鼓鳴齊頭並進,民眾的臉上洋溢著幸福與期待。

今年的花神娘娘會是誰呢?

這是大家心中不約而同的疑問。

日晷指向的時間離花神遊街的時間越來越近,宮內一乾人等卻還急的團團轉。傅疏坐在案首,樞日推門進來回話。

他附耳幾句,傅疏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沒有

還是沒有。

漸眠就像是在禁庭憑空蒸發一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下頭幾個幕僚商量過後,有人提議: “不然還是臨時再擇選出個花神娘娘吧。”

其他人; “我看也是。”

“我覺得也是…”

“附議,附議。”

……

大家交頭接耳,目光卻同時看向傅疏,都在等他拍板定論。

略等一會兒,才聽見案首沉穩而平和的聲音:

“再等等。”

*

另一邊。

將士們早已做好準備。

花神祭典開始後,掌權者會放出手中的信號彈,他們蓄勢待發,時刻準備著。

川齊的將士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他們有些麵龐還稍顯稚嫩,或許當年在戰爭中僥幸躲過一劫,但家中父兄已經死於當年戰亂,或許並不記得那段曆史,但刻在骨子裡的恨意未曾消散。

雪封與他們的血海深仇,隻有血淚才能償還的清。

葛酉站在瞭望塔前,儘管隔著幾十餘裡,仍能夠窺見京都內繁華盛景。

他不著痕跡地看向那個黑衣的瘦高男人,他的身形已經初具男人的棱角,分明還是個少年,卻已經肩負起這樣的重任。

薄奚窄窄的眼皮略抬,問: “人去哪兒了?”

葛酉說: “去了花神廟,咱們的人也跟了進去,卻被攔住了。”

葛酉: “蓋因緊要關頭,探子們生怕打草驚蛇,沒有硬闖進去。”

薄奚望向都城,腦中映出那張恣肆美豔的臉蛋。他心想,在十幾年後,同樣的場景發生在他的國家,他會做出什麼反應呢。

會嚇的涕泗橫流麼?

還是望向他的眼神,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意。

薄奚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了呢。

正當這時,京都內驀然爆發出激烈喝彩聲。

葛酉說: “花神祭開始了。”

*

雪封民眾是有信仰的,這種信仰在得到幾乎是神跡一樣的驗證過後就變得愈加狂熱,天衢十三街,條條人滿為患,他們翹首以盼,期待花神娘娘的轎輦出來,各人手中都持花,那花支支鮮妍。

議政殿的百官已經坐不住了。

他們甚至鬥膽將備用人選帶了出來。

這些人都是被皇室精挑細選出來的,為的就是防止欽定的人選出來意外,好能及時替補上去。所以說,花神祭的流程她們已經熟記於心,不必擔心會出笑話。

皇帝身邊站著的個穿深藍補服的太監,鶴柳風垂首在皇帝耳邊私語: “聖人,時辰到了。”

太子失蹤的消息是在臨近花神祭沒幾個時辰的時候才由傅疏親自知會給皇帝,漸晚舟勃然大怒,吩咐人將禁庭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來,長秋殿一乾人等都受了責罰,聖人更是直言長秋殿宮人都是一群廢物,連個孩子也看不住。

話裡話外,極儘偏愛。

鶴柳風的意思很直白,他要皇帝在這些備用人選中擇出來一個,作為替補上去的花神娘娘。

漸晚舟歎了口氣,神色惶惶心不在焉,隨意指了指,說: “就那個吧。”

被指到的女孩子還沒跪下謝恩,就被突然一聲打斷: “且慢。”

大家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一處。

皇帝也垂眸看他。

頂著眾人不悅目光的傅疏卻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泰然自若,他作揖,道: “聖人略等一等吧。”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百官議論聲頓時間此起彼伏。

有人說這怎麼能行呢?

更有人指責太子殿下頑劣不堪,保不齊是故意藏起來,要皇室蒙羞出醜。

儘管如此。

傅疏依舊不動如鐘。

令人語滯是的,傅疏不開口,他們還就真不敢私自做決定,跟那女孩兒說你快上轎吧。

傅疏仍有絕對的話語權。

外頭的歡呼聲慢慢產生了變化。

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大家都在疑心,怎麼今年的花神祭這樣遲,現在都不見花神娘娘開始遊行。

這怎麼行呢?

這是從花神祭初年至今,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啊!

甚至有人疑心,這樣的推遲會使得花神娘娘不悅,從而降下神罰,雪封又將麵臨更大的災難。

民眾的不安鼓動壓在傅疏一人身上。

聖人連同百官的鼓動亦壓在傅疏身上。

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傅疏,傅疏他仍舊沒有動搖。

有人站出來,是位諫官: “傅相此舉,違背天理,違背禮法,傅相是要逆天而為麼?”

他鄭重落下重磅炸彈: “還是說,傅相並不將聖人,將皇室顏麵放在與眼裡!”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

丹墀之上,鶴柳風正饒有興致地看向傅疏。

傅疏會怎麼選呢?

眾目睽睽之下,卻見傅疏手捧笏板,撩袍跪下。隻是脊背挺拔,不卑不亢: “傅疏,不敢,”

皇帝還未說話。

那諫官也出列,咄咄逼人: “既然不敢,何必阻攔!”

聖人言: “傅疏。”

傅疏垂首: “下官在。”

聖人: “若因你的一力阻攔,而致花神祭典禮出了問題,你可甘願領罰?”

傅疏: “臣願以死謝罪。”

此話一出,四座嘩然。

聖人的一句好字還未落下,就見殿門被砰一聲推開。

那人逆光而來,聲音懶懶, “怎麼了大家,又是趁孤不在難為傅相麼?”

——是太子。

這話說的,什麼難為不難為,分明是傅疏行事專橫獨斷,這話說得,好像他們欺負了他一樣。

但上次漸眠血濺朝堂的事情大家還曆曆在目,出於私心,誰也不想得罪他。

因此,眾眾噤聲。

直到他走至跟前,眾人才將他看清。

那一身祭裙鮮妍如血流動,他賦予了這條裙子生命,大批量的金玉墜在他的身上,蓋因絕豔的一張臉,也並不顯得喧賓奪主。

他比作燈上舞的那日更加漂亮。

不知何時就已消退不散的一縷深紅烙在他的額心,為其更添了曾鬼魅色彩。

這本就不是凡人能生得的長相。

傅疏回眸,與他兩兩相望。

漸眠挑了挑眉, “傅相,走吧。”

遊行神轎巍峨壯麗,幾十餘禁衛才能抬動。

轎上懸掛珠翠琳琅,最中心有一座蒲團,為了防止無關人等登轎,如此高度的轎子並未打造階梯。

漸眠站在轎前。

在有小太監小跑過來為他充當人凳之前,卻有人率先跪了下來。

那人一身錚錚傲骨,視生死為無物,如今卻在漸眠麵前,做馬下之臣。

他聲音不大,卻足以讓眾人聽清: “請儲君,踩我入轎。”

【請儲君,踩我入轎】

這句話回蕩在眾臣耳邊,久久不散。

漸眠掃他一眼,連情怯都不曾。

踩著這個站在雪封權利中心的男人的肩,穩穩上轎。

鼓聲伴隨著太監們的唱喏聲層層傳出了禁庭: 【花神遊行,速速避讓!】

轟的一聲,宣德門的閘門打開,禁軍列在兩邊,低垂著頭,恭送花神的轎輦從宮中出行。

隨著這一生唱喏,漸眠一身的懶散骨頭儘數斂去。

他坐在神座上,緩緩為自己戴上了那半張黃金麵具。

那麵具遮住他的下半張臉後,漸眠就不再是禁庭那個恣肆荒唐的儲君了。

他眉心一縷寂紅,扇褶一樣的眼皮下是充滿悲憫與神性的眼睛,他膚白如玉,比手持的淨瓶還要更勝一籌。

這是完全超脫作為人本該有的劣處。

傅疏騎馬在前,禁軍列隊在後,兩側是手持宮燈的姣美女侍們。

兩側的民眾竭力將手中的花朵扔出去,盼望那一支能夠擲到花神娘娘的轎上,許下美好祈願,日夜盼望成真。

在這眾多的願望裡,隻有一個,旁人看得見他,漸眠卻看不見。

他身邊層層疊疊的守衛將他牢牢保護在高台之上,他窺不見信徒的心思,也不知道有人將目光放到了自己身上。

在千鈞一發的關鍵時期。

那該下最高指令的王君卻獨身進了都城。

在位置極好的茶樓上,葛酉冒死追了過來。

王君卻並未降罰於他。

不光如此,他的眼神連分給葛酉半分都吝嗇。

葛酉順著他的視線踮腳探去,心裡更加揣揣。

那寶相華嚴,豐腴清淨的男孩子,是王君惦記在心上的,旁人不知道,他卻明白。

王君的事情,理應來說他管不著,也沒那個資格管,可這樣幾欲毀滅般的神情他從未在誰身上看見過。

它可以是屬於一個平常男人,但決不能出現在川齊王君身上。

鮮花簇擁之下的暗流湧動,是隻有葛酉和川齊子民,才知道已經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他該提醒王君,按照原計劃,在此刻,已經到了投放信號彈的時候了。

但理應知曉這些的王君,隻是靜靜,靜靜地窺視著那個眾望之處的人影。

王君在想什麼,他不知道。

但眾臣想什麼,川齊的將士們想什麼,卻不容葛酉不知道。

他幾乎是懇求一樣地冒死出聲: “郎君,我們該走了。”

除了他,這茶樓上的其他人沒人知道他們在預謀什麼驚天計劃。

雪封此刻的花團錦簇在不過半個時辰之後,就會化為一片屍山血海。

薄奚沒有說話。

葛酉心一橫,抓上了薄奚的胳膊,略略用力,他目光如炬,盯著薄奚: “郎君,家中主君還等著郎君回家用飯呢,我們該走了!”

“砰——!!!”

滿城煙花在此時同放,絢爛盛景叫人忍不住駐足相望。

在濟濟人海中,漸眠抬眸看去。

那是一個一眼萬年的對視。

第33章

盛景(二更)

chapter33

你要如何形容一眼萬年。

他與他之間隔著血海深仇,薄奚一度恨不得將他啖肉食骨,除之後快。

可至今日,薄奚都無法找到任何形容詞來修飾他的美麗。

他就端方坐在那裡。脈脈投來一眼,薄奚心中那些陰暗醃臢的想法就一下埋到心底。他要得到他,可他又怕漸眠見到自己的卑劣和不堪,眼中會生出厭惡情緒。

他是如此的卑微,在漸眠麵前宛如一粒塵埃。他坐明堂,而他就如朝聖的信徒,連親吻他的腳尖都覺得自己肮臟。

隔著人山人海

漸眠忽然笑了一下。

麵具擋住他的下半張臉,然而他眉眼彎彎,滿眼笑意。

薄奚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原來他沒有在看自己。

茶樓的上空蔟簇升騰著煙花,他是在為這漫天煙花而笑。

他的手鬆了鬆,有些失意的目光被葛酉一下捕捉。

葛酉緊拽著他的胳膊不放,恨不得現在就把薄奚揪回去。

這裡人多口雜,葛酉左右觀望後,一咬牙,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附耳在薄奚耳邊: “王君,時辰到了。”

信號彈在薄奚手裡,萬千將士們都等著他一令之下,衝鋒陷陣。

在這緊要關頭,王君怎能色令智昏。

他幾乎眼紅到要去搶薄奚內袋裡的信號彈了。

“篤——”

重物落地的一聲輕響。

遊行神轎落下了。

漸眠身前跪了個佝僂腰肢的婦人,她懷中還抱著個孩子,隻那孩子氣息微弱,瘦的貓兒一樣,看上去就知道是病的極厲害。

在這一日

眾人都盼望能得到花神娘娘手中的淨瓶恩澤,好拔除災厄,獲得新生。

雖說僅僅是個稍被神話的傳說,但依舊有人死馬當活馬醫。人到了這個時候,大夫醫治不的疾病,神明就是最後的心理寄托。

漸眠知道,所以他在看見這婦人分明抱著行動不便卻還是硬要跟上隊伍時,他才會讓人把轎子停下。

那婦人擠到了轎子前,還在為自己的幸運而開心時,殊不知禁衛已經為她讓出路來。

她上前幾步,大家才能看見,原來這是個坡腳婦人,完好的那隻腳也因為急跟轎子被踩踏的不成樣子。

她虔誠地跪在轎子前,小心翼翼地解開了孩子的包裹,露出了那個貓兒一樣的小孩子。

“請……請花神娘娘,賜福!”她連話都說的踉蹌,心卻比山頂的泉水還要澄澈。

萬眾矚目間

有隻手撩開了轎簾。

大家期待地看去,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那個遊行神轎上的孩子眉眼還有稚態,最多不及弱冠,然而一雙眉眼悲憫澄澈,僅僅露出半個身子,如此的豐腴美麗,不似凡間人物。

大家都疑心這次怕不是花神娘娘親臨下凡了罷。

轎子有些高,漸眠稍坐起身。

他向前探,眾人內心揣揣,當自疑心他會不會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

那轎子前

卻驀然伸進去一雙長臂,他輕聲將漸眠騰空抱起。

漸眠未穿鞋襪的雙腿腳腕上,有美麗的金鈴和花藤。

按製,遊行未曾結束前,花神娘娘的扮者是不可以雙腳落地的。

他就保持著手捧淨瓶的姿勢,被一個高大而挺括的男人抱在懷裡。

這裡有不少人都見過丞相傅疏,自然也認得他這張臉。

眾人屏息。

葛酉步步緊逼: “王君,當以大局為重。”他的手已經摁到了薄奚內袋中的信號彈上。

薄奚略瞥了眼葛酉,那雙顏色稍淺的眸子裡全然是對葛酉插手的不悅和警告。

那一眼,

葛酉收回了手,他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他明白,王君之心,不可撼動。

他要報仇雪恨的心不可撼動,而今,在此刻,為了雪封國小太子,而暫避戰亂的心,亦不可撼動。

他為他延遲了這場本應已經到來的戰事,隻為博得漸眠片刻安穩。

他手持著淨瓶,拿裡麵的柳條兒輕輕點在了孩子的額頭,語調輕柔,聲音柔婉: “健康平安。”

那女人感激地跪地磕頭。

他又沾了沾花露,柳條兒輕輕落在了那女人的發頂,他說: “無災無難。”

傅疏眼中一片寧靜柔和。

那女人錯愕抬頭,眼中的感激神色還未收回,漸眠就已經被那高大男人又抱回轎輦上了。

珠翠琳琅在陽光下閃著點點亮光,女人看不清漸眠臉上的神情,隻覺得他的轎子泛著一層金光,大抵真的是花神娘娘顯靈賜福。

於是她幸福又知足地,抱著孩子退了出去。

遊行繼續。

漸眠經過茶樓時,借著轎簾的遮擋往上瞥了一眼,方才還佇立在那裡的黑衣男人已經不見了。

他知道,本該在今日借著人多混亂發動突襲的薄奚本不該在這裡,他應該出現在城外指揮戰事。

漸眠不是不知道這場戰事為何推遲至今,隻是他與薄奚戰立的角色本就敵對,這是漸眠穿來就無法改變的客觀事實。雪封滅了他的國家,殺了他的族人,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本就無法冰釋前嫌。

漸眠不得不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走到至今,他投來的那一眼,分明看見了薄奚,卻也隻能佯裝圍觀煙花盛景。

彆怪我。

他在心裡道,你死我活,隻能如此。

漸眠遊行轎輦落地的那一刻,遠方傳來烽煙戰火的信號聲。

他手中的香還未奉到香碗裡,就那麼直愣愣斷在了手中。

點點火星灼燒他的戶口,小福子眼尖頭一個看見,急忙上前。

漸眠卻並未要他包紮,朝臣還在為外麵的烽火聲揣揣時,漸眠已經走遠了。

雪封早些年都在打仗,民眾日日提心吊膽是常態,但自與川齊一役後,雪封和平至今,不光民眾鬆懈下來,連文臣武將們都步入了養老生活。

幾個年級稍大些的老臣還穩得住心神,剛剛上任的這些年輕狀元就已經嚇軟了腿。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戰亂了?外敵怎這麼快就到了京都外?!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

議論聲此起彼伏。

而在此時,眾人終於想起了那個平日裡被他們口伐筆誅的人。

有人小聲問: “傅相呢?傅相在哪裡?”

“對啊,傅相呢?他一定有辦法。”

……

現在又不是他們將傅疏恨之入骨的時候了,一個個傅相傅相,叫的比親娘還親,然而此時,那個被他們如此惦念的傅疏卻突然不見了。

眾人人心惶惶。

不由得內心生疑。

吉祥物的傀儡皇帝被請上了殿,輿論一邊又一邊倒。

有人揣測,功高震主,這騷亂背後會不會就是傅疏指示的?

大家內心隱隱為患,卻都默契地閉口不談。

皇帝漸晚舟此時表現得如往日一般平庸膽小,眼中更是多添幾分慌亂。

鶴柳風看在眼裡,內心閃過一絲不屑。還是走到他身邊,傾身寬慰, “聖人莫慌,咱們雪封兵強馬壯的,又有傅相坐鎮,定會沒事的。”

他提起傅疏,漸晚舟才像想起些什麼,他小心翼翼地探望,不見傅疏,才問起自己的魂兒: “傅疏呢?傅疏去哪裡了?”

他話音剛落,就有全副武裝的軍士小跑進殿,打眼一看,這不是傅疏常帶在身邊的親信嗎?

樞日果然回話: “啟稟聖人,城外暴。亂,傅相已第一時間安排部署,此刻正在城外指揮作戰。”

聽聞此言,聖人才堪堪坐回龍椅。

朝臣們更是鬆了口氣。

有傅疏在,想必他們不會有什麼危險。

漸晚舟此刻想起來問: “可查明是哪路叛軍?”

樞日早有準備,將袖中令牌交由太監呈到聖人麵前。

在傳閱中,已經有人看見那令牌上的符文,最後由漸晚舟驚詫出口: “這是…這是”

樞日沉重道; “這是我們從叛軍身上搜刮出來的,想必是不錯了。”

這正是當年被雪封滅國的川齊士兵,他們卷土重來了。

眾人喃喃: “不對啊,當日我朝將士們不是將川齊王族一網打儘麼,屍體儘數被驗明正身,一個都不曾少啊。”

聖人也點頭附和。

但若無王君,這些川齊餘孽又如何會卷土重來?

儘管眾人都不想承認,但那個不再可能的可能被提上了朝堂。

【川齊仍有王族未死】

樞日說: “兩軍對戰之時,我們見到了川齊的新主。”

急忙有人問: “是誰?!”

樞日說: “川齊當日的儲君,他沒有死。”

此話一出,眾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層陰翳。

名正言順的王君,舊日就被冊立的太子,怪不得被打散的川齊餘孽還能彙聚一處掀起戰亂。

鶴柳風此時的神情落在樞日身上,而樞日卻並未察覺,他彙報完後就急匆匆牽馬出了宮,他要回到大人身邊,做他身邊一柄得用的利劍。

鶴柳風知道,事態本不該如此。

按他們的布置,此刻傅疏應當還未反應過來。

他身邊應該一時調不出這樣大批量可供與川齊一戰的軍力才對。

他在想,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卻說時間倒退到花神祭典禮一日之前。

夜深。

太子漸眠夜訪丞相府。

他不從正門進,丞相府裡傅疏的部下差點兒將他當做刺客抓起來,傅疏再晚來一會兒,漸眠就得被從中間一劈兩半。

這讓人氣惱的小混賬又是個實打實的寶貝疙瘩黃金蛋,還是世間僅有的這麼一枚,傅疏打不是罵不是,見到他的第一眼眉頭就蹙的老高。

“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二人不約而同出口,傅疏揮揮手,讓人將他鬆開。

漸眠身上竟然還換了件匿於躲藏的黑衣,讓人不得不將他與刺客聯想到一處。

笑意盈盈的小太子也不見外,一身懶骨頭就散在了臥榻上,他撐著手,看著這個古板大家長:

“自然是來為傅相,分,憂,解,難。”

第34章

叛軍(三更)

chapter34

“你若信孤便儘可一試,你若不信那便當孤今日隻是來傅相府上一敘。”

傅疏表麵紋絲不動,內心卻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漸眠所說於他而言太過匪夷所思,若這件事連傅疏第一時間都收不到消息,那麼漸眠這個僻於深宮的小太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幾乎要懷疑這又是漸眠的一場惡作劇了。

但見他雖還是一副懶散扶不上牆的模樣,神情中卻有難掩的凝重和顧慮。

傅疏忽然就想到前些日子在安置營的天花時疫。

他說他做了個夢,卻能準確說出那治病的藥在何處,他當機立斷地將藥灌進了傅疏嘴裡,沒有半刻猶豫。

傅疏想,他還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那個小混賬麼?

惡從膽邊生,漸眠頭一回看見傅疏這樣神遊天際的表情。他扯了扯唇角,傾身探去,與他咫尺不過豪厘之事—— “砰——!!!”

“唔疼………”漸眠斯哈發出一聲痛吟,他戲謔苦笑: “怎麼,傅相這是商量不成要動武力麼?”

傅疏方才反應過來。

剛才漸眠接近他時,他下意識將對方撂倒鉗製,那是刻在骨子裡的自保本能,身體已經先於他的腦子做出反應。

傅疏身體僵硬了一瞬。

不太對。

他們這個姿勢實在不太對。

漸眠被他壓在身下,傅疏的膝蓋牢牢頂著他的腿窩,手掌挾持著他的肘腕,讓漸眠動彈不得。

——這實在是個非常危險的姿勢。

又因這人生的鬼魅豔麗,毀滅性的美貌為他鑄就了一層天然的保護傘,沒人會在這個時候隻想將他殺死。

傅疏亦不例外。

他看的出神,卻看漸眠挑了挑眉,他笑出聲: “怎麼,傅相還不起來麼?”

傅疏驀然鬆開了挾製。

“砰”一聲,屋門被推開,樞日神色戚戚,大聲道: “大人,大人,不好了!”

傅疏下意識覺得不好。

他撐身就要起來,樞日卻先他一步看見了屋內的境況。

年輕的小孩子哪裡見過這些,他瞪圓了眼。

“大…大,大人,”樞日吞咽著口水,覺得自己離被滅口不遠了, “你們先忙,你們先忙。”

他使出了畢生所有的力氣,拔腿就往外跑。

“等等。”傅疏將漸眠拉起,扶額無奈道: “怎麼了?”

意識到是在叫自己,樞日落荒而逃的腳步頓在原地。他夾著腿,低著頭,神情不自然地往裡走。

快快說道: “沈驕被劫了。”

樞日: “咱們的人都中了迷藥,醒來時就發現他不見了。”

傅疏的眉頭緊皺。

漸眠卻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他倚回榻上,神情鬆弛,手指一點一點叩在傅疏心上。

樞日單膝跪地,冷汗頻頻: “屬下沒有看好人,屬下罪該萬死。”

漸眠說: “你看的再好,也防備不住他被劫。”

傅疏的視線落在漸眠身上。

看樣子,他是早已知道沈驕會被劫走麼?

傅疏說: “你先出去吧。”

樞日應是,轉身退出了房,還貼心為他們關上了門。

傅疏: “……”

漸眠: “……”

不要誹謗我啊,他真的沒有對傅疏做什麼嘛。

傅疏此時開口,神情凝重,問道: “沈驕與那些埋伏的叛軍有關?”

漸眠點頭。

傅疏又道: “他們挾持他,不是人質,而是要來救他?”

漸眠點頭。

傅疏略頓了頓,說: “他與叛軍首目有些關係?”

漸眠真想給傅疏發個小紅花,不愧是聞名朝野的學霸丞相,這點兒蛛絲馬跡都能推斷出個八九不離十。

漸眠知道,如果一開始他對漸眠所說的話半信半疑,那麼現在他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其他事情,就不是漸眠應該操心的了。

但漸眠很好奇的一點,也是他今日定要來問問傅疏的原因。

燈火蔟簇躥升,漸眠隱在燈光下的神色不辨,傅疏並不能知道,他看他的目光此刻已經帶上審視。

漸眠突然開口: “傅相,當年攻打川齊,也是你領兵前去的吧。”

他這話平鋪直敘,分明是問,話音落下就成了肯定句式。

雖然在登極原著中,主角攻一出場就背負了血海深仇,作者對於主角攻是怎麼被滅國,被誰帶兵滅國的卻根本沒提,最多的就是一筆帶出雪封與川齊的戴天之仇。

但仔細想想不會覺得奇怪麼?

從古至今,橫掃六合需要的必定是一個千古無二的掌權者,但文中也說,雪封皇帝漸晚舟,從登上皇位至今,就是一個懦弱無能,墨守成規的皇帝。

又怎會突然想到去招惹川齊。

漸眠在禁庭時就查閱過當年史記,他懷疑過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川齊率先發難,從而導致雪封不得不打,將其武力鎮壓。

但也沒有。

在此之前,沒有任何史料記載可以證明川齊與雪封當年視同水火。

這就相當於,兩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在大街上遇見,其中一個在無冤無仇且精神狀態良好的情況下突然拔刀殺了另外一個人,這可能嗎?這太扯淡了。

這簡直就像是為了讓薄奚有理由複仇而強行做的這麼一個設定。

漸眠在等傅疏回話。

卻見他在聽到自己的話之後突然迷茫了一瞬。

“迷茫”

是的,漸眠絕沒有看錯。

他好像對漸眠所提出的問題感到不解,但這怎麼可能呢,還是說他猜錯了,當年攻打川齊的另有其人?

但傅疏手上特定位置的繭子和身體麵對突發狀況的下意識反應做不了假,傅疏在做丞相之前,必定是一個手拿槍戟的武將。

不是他滅的川齊,那還能是誰?

而在此時,傅疏好像突然回神。

他定了定神,說; “當年的確是我領兵,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不對。

一定有哪裡不對。

傅疏的反應就已經說明了一切,若他當年領兵攻打川齊,將其趕儘殺絕,又如何會出現這種平平無奇的反應。

這太詭異了。

漸眠背後突然升起一股沒由來的冷意。

他已經搞不明白這到底是不是登極那本書中的內容了。從他穿進來到現在,有太多淺顯到讓人一戳即破的疑端了。

如果硬要漸眠說的話,他會將這想成一個紙糊的過家家遊戲。

會不會推翻一切後才是真實的世界。

“太晚了。我讓人送你回宮。”一雙溫暖乾燥的大手撫在漸眠發頂。

他抬眸,對上一雙沉穩如淵的眼。

傅疏說: “一切有我。”

一切有他,漸眠可以放心地依靠他。

他向漸眠傳遞的意思實在太過安全可靠,不,或許不如說傅疏此人都太過能讓人放鬆依賴了。

這樣的人,隻是作者用筆墨描摹出的一張紙片麼?

漸眠不知道。

他的腦袋很亂,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了。

*

為了以防萬一,漸眠私自出宮去往花神廟的事情誰都沒有說,甚至傅疏亦不知情。

他需要摒棄所有,靠自己去判斷這個世界的真偽。

漸眠靠在大殿外的梁柱上,看著京郊方向的狼煙,小福子並手低身,不知該不該跟他講。

他張了張嘴,用一種很怕他傷心的語氣說: “殿下,沈先生和薄奚都不見了。”

他以為漸眠會有點反應。

畢竟不管怎麼說他們也在漸眠身邊陪了許久,薄奚更是日夜伴隨侍候。

豈料漸眠隻是隨意地應了一聲,像小福子說的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小福子以為他故作堅強,寬慰: “可能是偷跑出去哪兒躲差事了罷,奴才找到,必定狠狠懲治薄奚。”

漸眠聽見這話竟然笑了。

陽光下,他的眼睛閃著燦燦星子,側眸看著小福子,說: “他再也不會回長秋殿了。”

他不會再回長秋殿。

他看中的是雪封的江山,那個長秋殿的小馬奴已經徹底死去了。

回來的是川齊的新君。

與他不共戴天的仇敵。

“篤——!”號角聲響起,破陣子曲再次奏響,從京郊回蕩到天衢十三街,又傳遞到這重重關卡的深宮。

議政殿突然爆發出喜極而泣的喝彩。

“得勝了,我們得勝了!”

坐在龍椅上的聖人更是欣慰地點點頭,他看向一側的鶴柳風,道: “賞!待愛卿回宮複命,朕必重重有賞!”

“聖人英明!”底下人的恭維附和聲傳出大殿,久久不散。

漸眠想起書中對傅疏的結局判詞,再看看這議政殿的梁柱,他不知道,傅疏會不會以為他守護了這麼久的國家王權為傲。

他撞柱自戕的那一刻,有沒有後悔這些年嘔心瀝血的付出呢。

大家翹首以盼,等著傅疏回朝。

那個眾望所歸的人影出現在議政殿而下時,眾臣自發讓出一條路來。

他拾階而上。神態沉靜。

他身披戰甲,血染袍角,先前總是一絲不苟的發絲如今淩亂散開,有臟汙的血漬和泥淤,是與端坐高堂的左相傅疏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姿態。

漸眠從未有如今日一般更加清晰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書中單薄支撐起的角色。

眾人迎他進殿,傅疏的腳步卻在殿門前止住。

眾人屏息。

俱不知他要乾什麼。

卻見傅疏在眾目睽睽之下,側身朝殿外一側走去。

眾人沿著他的方向看去,那裡有個懶散抱臂的紅衣少年。

——是太子漸眠。

“回朝了?”

“得勝了。”兩人幾乎同一時間開口。漸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說得勝了時的神態如那日夜會,他向漸眠許諾一切有我一樣的令人安心。

他正對傅疏。

頤指氣使,理所當然: “你會永遠守在我身邊。”

他沒有稱孤。

傅疏在聽到這句話後,眼神驀然柔和下來,他應聲: “我會永遠守在你身前,永不背叛。”

起風了

漸眠的發絲在身後張揚飛舞,傅疏伸出手,可能是想摸摸他的腦袋,一如先前。

但卻在此時。

漸眠突然感覺到一股力猛然砸在他的身上,他支撐不住,被撲倒在地。

漸眠能夠感覺到突突的血腥氣從傅疏身上傳來,涼涼的粘稠液體滴答滴答砸在漸眠臉上。

他不知所措,他隻能聽見宮人兵荒馬亂的腳步聲,和驚慌失措地一句快傳太醫。

第35章

穿書

chaper35

戰場刀劍無眼,大家都知道隻要傅疏穩坐前線,朝中便安然無恙。

卻也忽略了他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也會受傷的凡人。

太醫硬挑出傅疏右肩傷處的箭頭, ‘吧嗒’一聲輕響,沾血的利刃落到銅盤上,大家心裡都緊跟著鬆了口氣。

樞日急的要命,他搓搓手,問: “太醫,我家大人沒事吧?”

太醫搖搖頭,說: “傷處感染,幸虧發現的及時,不然…”他歎了口氣: “所幸箭頭無毒。”

樞日緊了緊手,說: “大人上陣衝在前頭,他一身武功不是我等能及,更彆說外人輕易近身,隻是……”他動了動唇: “大人是為了救我,才被敵方將領刺中的。”

漸眠抬眼。

樞日說: “刺傷大人的那人,小殿下也認得。”

漸眠已經知道是誰了。

太醫給傅疏換好了傷藥,就下去開方煎藥了。

殿內隻有漸眠和傅疏的幾個親信,他屏退一乾人等,隻留下樞日。

問: “戰況如何?”

樞日本不想說,但無奈漸眠問了,儲君麵前,怎有欺瞞,他隻能實話實說。

“不太好。我們雖擊退了叛軍三百裡,可也能看出對方仍舊留有餘力。”

言外之意再直白不過。叛軍保不齊什麼時候就會卷土重來。

對方仍有餘力,雪封卻失了一員大將。

儘管漸眠早已料到薄奚並非池魚,但這樣的速度,仍舊令他始料未及。

太快了。

太快了。

能夠留給他的時間也不多了。

床上的傅疏仍在昏迷,他傷的很重,起碼三月無法挽弓。

他知道,薄奚是故意的。

假若傅疏廢了,那麼雪封的頹勢也是大廈將傾,板上釘釘了。

漸眠的心中愈加沉重。

樞日: “大人隻讓報喜,不讓報憂,如今城中人心惶惶,四下漏風,咱們不能再自亂陣腳了。”

樞日: “在大人醒之前,還請殿下勿必保密。”

這樣的道理,漸眠又怎會不懂。

他知道傅疏已經察覺這朝堂中有不少老鼠了,他如此聰明,在對陣戰場上見到薄奚的第一眼必然就已經將所有的線索都串聯起來了。

傅疏做的對。

現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

隻是他將局勢想的還是太過美好。

午時未至,小福子便跑來報信。

其一,如今朝堂四亂,已經有人打探到風聲開始變賣現銀,準備離京。

其二,國璽失蹤了。

“你說什麼?!”樞日凝神,利劍般的眼神射向小福子: “你再說一遍!”他寧願隻是聽錯了。

小福子哭著一張臉: “現在朝堂都亂的不可開交了,哪裡還能有假。”

按理說這樣的大事,就算國璽真的丟了,也不會輕易走漏風聲,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小福子說: “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跑上朝堂的小太監,張張慌慌說宮內遭賊,乾清殿被翻了個底朝天。”

樞日; “那他們怎麼知道國璽失蹤的?”

小福子一拍大腿: “是咱們聖人情急之下,慌亂說出的。”

樞日咋舌: “什麼?!聖人自己說的?!”

他是知道皇帝胸無點墨,懦弱無能,但這樣的大事,怎能向外說出去。樞日急的團團轉,他恨不得當即將傅疏搖醒,問問他現在該怎麼辦。

在這當口上,又出了這樣的亂子。

國璽的失蹤必然會引起臣心不忠,民意不穩。它象征著雪封皇帝的正統和權威,如今聖人卻親口說出國璽不在自己手上,這豈不就是明晃晃告訴眾臣,這個皇帝他不想做了,誰得了國璽,誰就拿去這天下吧。

荒唐。

簡直是太荒唐了。

樞日的目光指向這皇權的唯一繼承人。

小福子也在等他開口。

漸眠卻恍若無事發生,他搬了個小幾坐在傅疏身邊,語調淡淡: “讓他們鬨一陣兒吧,隻彆進來這裡就行了。”

果然如樞日所料。

他們這位小太子關鍵時刻也做不了什麼,但光指著大人醒來收拾殘局,隻怕是為時已晚。

樞日憂心忡忡。

另一邊。

葛酉清點完傷亡人數後回營帳複命。

薄奚端坐主位。

他解了盔甲,穿一身暗紋繡鶴的黑衣,雙眸黑沉,隻單單坐在那裡,就是眾心所向。

葛酉將死傷人數報給薄奚。

他聽後沒什麼反應,隻是說,做好陣亡戰士親眷的撫恤工作。

“屍體…”薄奚頓了頓,道: “燒了吧。”

葛酉“是。”

此時有人掀開營帳,葛酉見到個蒙麵的男人,隻一雙柳葉眼生的很是不錯。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告退出去了。

鶴柳風摘下麵罩,在薄奚案前三步的地方止住,他跪下行禮: “王君,一切都辦妥了。”

薄奚點點頭。

鶴柳風這才敢抬頭打量薄奚。

他與這些對薄奚忠心耿耿的舊臣不同,與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同。

因為他懷揣著一個不能對任何人提起的秘密。

【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比誰對薄奚都要了解,不光他的生平過往,甚至他後半生的功績成就,他都能如數家珍。

這一切都要從一個尋常的冬日說起。

他當時正在家中刷“登極”這本書的評論區,他是這本書中主角攻薄奚的忠實粉絲,每天定點守在電腦前催更作者。

他已經模糊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情況了,醒來就穿到了“登極”這本書中。

是的,這種隻會發生在小說中的事情,竟然真的出現在了他身上。

當時數九嚴寒,他身穿的身體是雪封國禁庭的一個小太監,已經被淨了身的那種。

原主是自小就被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因株連之罪被淨身充入禁庭,他穿過來時原主的身體都已經涼了好大一陣了,身上傷痕累累,看上去受了不少折磨。

他醒來的時候,門外熙熙攘攘,大家的話語聲傳進屋裡,他們說: “打死他,打死這個低賤的馬奴!”

他們又說: “看他連求饒都不會,大家掰開他的嘴巴看看,裡麵有沒有舌頭,啊,他會不會說話?”

“薄奚,你會不會說話?”

“薄奚,你怎麼都不叫啊!”

……

薄奚?

薄奚!

他想起來了。

那是兩人的初見。鶴柳風知道自己雙拳難敵四掌,等太監所的人將薄奚折磨夠了,丟下他自己在這裡,鶴柳風才推門出去。

他清楚知道這個現在被眾人所看輕的低賤馬奴,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血洗雪封,將這裡翻天覆地。

錦上添花算什麼,雪中送炭才可貴。

他想,如果自己能夠現在對薄奚伸以援手,那麼未來薄奚也一定會銘記他的這份恩情。

寂寂深宮。

那個少年就那麼單單薄薄地躺在雪地裡,如果不是他胸腔起伏的微弱呼吸,鶴柳風甚至要以為他就這麼死了。

他醞釀一陣,才一臉擔憂地快跑過去: “你沒事吧,需不需要——”

那句我的幫助完沒說還,他就被眼前這個少年深深,深深地吸引了。

他是原著粉,對主角攻薄奚更是懷揣著彆樣的情愫,他崇拜這個書中一往無前,毫無弱點的男人,但都不及第一眼見到他時的驚豔。

他的想法改變了。

他不要做他的救命恩人。

他要……他要做他的愛人。

他本來三分的虛情變成滿分的真心,他將自己的衣服接下來,哆哆嗦嗦披到了薄奚身上。

他傷口處流出的血被凍住,他臉色慘白,然瞳孔深寂,他看著鶴柳風,在鶴柳風期待望向他的眼中,冷冷出聲: “走開。”

他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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