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星點點頭,出去給程予秋買麵條。
“彆鬨了啊,再鬨我生氣了。”梁暮說。
“她是不是看不出我肚子疼是開玩笑?”程予秋問。
“對。”
“…你…喜歡這樣的姑娘?”
“什麼樣的姑娘?”
“就…”
程予秋不知該怎麼形容,說張晨星一根筋,還知道給她做飯;說她對人冷淡,聽說她胃疼又立刻關心她;說她高高在上,她想吃麵條她放下筷子就去買;看她脾氣不太好,可她明顯沒把她那些婆婆架子放在心上。
讓你不上不下,不前不後,沒法接招。
程予秋吃到了好吃的麵條,氣順了,打開行李箱拿出睡衣。梁暮有點急了:“去酒店睡不好麼?家裡地方不夠。”
“怎麼不夠啊?那麼大的床。”
“那我們睡哪?”
“我跟她睡,你愛睡哪睡哪。“程予秋指著張晨星:“咱倆睡。”
“張晨星不願意跟彆人一張床。”
“哦,跟你個臭男人一張床就好了?”
“媽!”
“起開吧!”
程予秋拉著張晨星的手走進臥室,對她眨眨眼,順手把梁暮鎖在外麵:“彆嚷嚷了!煩!”
她愛挑剔的毛病不能改了,扯了扯床單:“買張好床單好不好啊?”
又指指張晨星:“你喜歡我兒子什麼啊?”
張晨星沒有講話。程予秋明白了,果然像蕭子鵬說的那樣,人家姑娘不喜歡梁暮,是梁暮上趕著的。
突然替梁暮心酸,卻也沒說什麼。
兩個人躺在床上,關了燈,聽到外麵折騰桌椅的聲音,梁暮在給自己搞臨時床。
“睡覺,彆管他,活該。”程予秋說。也不知為什麼要吃這個苦,娶一個不愛他的姑娘,又寄住在人家裡。
“嗯。”張晨星嗯了聲蓋上被子,聽到程予秋歎了口氣。
“晨星啊,你聽阿姨說哈。”程予秋沒讓張晨星改口,她是過來人,知道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婚姻是到不了頭的,改口沒必要。早晚有一天梁暮會不滿足,分開的時候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您講。”
“算了。”程予秋想說要麼你就跟我那傻兒子說實話,讓他早點清醒;要麼你就多騙騙他,讓他多高興幾天。怎麼建議都跟鬨著玩似的。
是到半夜,程予秋察覺到床在動,睜開眼就著月光看到張晨星打開那個破衣櫃,抱出一床被子出去。程予秋乾脆坐起身來透過窗看著。看到張晨星走進書店,給睡著的梁暮蓋上了被子。
程予秋想,雖然她不喜歡他,卻是把他當做家人的。
第二天早上睜眼,程予秋聽到外麵有動靜,推門出去,看到兩個人正在廚房忙活。那個小廚房又小又破,梁暮的大高個子窩在裡麵,拿東西的時候要側身經過張晨星。
兩個人看起來很客氣,不太像夫妻,倒像搭夥過日子的人。
程予秋沉默著吃了一頓早飯,又從行李箱裡拿出三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放到桌上:“我來之前問過,古城人結婚重禮金,雖然你沒要求,但我們要做到。”
“這三十萬呢,給你們兩個過日子。”
“把日子過好。”
程予秋心一酸,眼睛就紅了,吸了吸鼻子。
張晨星把錢推回給她:“謝謝,我不要,我們有錢。”
“你們能有什麼錢?兩個窮光蛋!”程予秋說:“先把那破抽油煙機換了!再給這裡裝上空調,古城這麼熱,夏天隻吹風扇,回頭熱死了。買幾件好看的衣服,買點喜歡的首飾,再存點錢,萬一遇到點大事,你們倆不至於犯難。”
“我的大事得賣房子。”梁暮逗程予秋。
“你閉嘴!”程予秋罵他,你苦日子在後頭呢!但她什麼都沒說。
“媽,你的事情交代完了嗎?我送你走?”
“我不走,我再住幾天。”程予秋拍了拍牛皮紙袋:“拿錢了,硬氣。”
程予秋就是不肯走,把梁暮趕出去工作,她陪張晨星看書店。這書店生意就那樣,張晨星待人也沒有熱乎氣,不像彆人,店裡來人就上去招呼。她的態度是:隨便。
程予秋也不管,大小姐似的坐在那喝茶。這樣的日子不算有趣,除了眼前修書的姑娘。一頭紮進去就沒了彆的念想,一點點磨那書頁,又臨摹書脊上的字,手穩氣沉,是能靜下心來的人。
程予秋在她身上看到了少年梁暮。那時他突然說喜歡光影,纏著他們買了一台錄像機,一整個暑假都在走街串巷。回來就研究鏡頭,還要寫筆記。
那姿態,跟眼前的姑娘一模一樣。
到了中午,程予秋餓了,又開始哼哼唧唧,要求張晨星給她做飯。張晨星抬腿就去,煮了一鍋素麵。程予秋看著那一鍋麵條直皺眉:“沒彆的吃的?”
“您不是愛吃麵條嗎?”
“……”
程予秋哭笑不得,對張晨星豎拇指:“你是這個。”
她在這裡耗了四天,白天混書店,傍晚拉著張晨星逛街,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第四天晚上梁暮趁張晨星去雜貨鋪對她說:“快走吧您,我睡桌子睡得腰疼。”
“我看你睡得挺好。”
“我們剛結婚,你好意思讓我們天天分開睡嗎?”
“我以為你們倆假結婚呢!”
“我們也有夫妻生活。”張晨星拿著三根冰棍進來,遞給程予秋一根:“有的。”
梁暮嘴抿了半天,終於破功了,大笑出聲。
“我走!”程予秋咬了口冰棍兒:“老了討人嫌了,礙人家事了!”
梁暮伸手捂住張晨星嘴,把她那句“是的”捂回去。她說“是的”沒有惡意,單純是就“礙事”二字,替梁暮說的。
送走程予秋的那個晚上,張晨星剛從浴室出來就被梁暮攔腰抱起。屋子不大,轉身的時候張晨星腳差點踢到衣櫃。她縮起身體到他懷裡:“我自己走。”
梁暮不說話,把她放到床上,靜靜看著她。
“怎麼了?”
梁暮笑了,輕輕啄她嘴唇,一下又一下。順手將燈拉滅,眼睛無法適應突然到來的黑暗,突如其來的一把力氣把張晨星推入被褥之間。
梁暮的吻在黑暗之中鋪天蓋地而來,烙在張晨星心頭,燒著了一把火。
這一次黑夜裡的纏磨不同於第一次,大汗淋漓,軀殼???爆炸,眼裡是光芒湧來。
張晨星“嚶”了一聲,天都亮了。
第36章 3142天
婚後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每天早上一起吃飯, 然後各自忙碌,白天幾乎不太發消息,但梁暮會把自己的行程告訴張晨星, 如果他不能回家吃晚飯, 也會第一時間告訴她。
到了晚上,兩個人吃過飯一起去散步。回來後衝澡泡腳到床上去。
到床上去,是梁暮從離開家門就盼望著的。哪怕什麼都不做, 把張晨星冰涼的腳丫摟在懷裡熱著,跟她說一些有的沒的。梁暮說著, 張晨星聽著。有時說著說著就會疊在一起,怎麼都不夠似的。
周茉跟唐光稷吵架回家住的時候翻牆來過一次, 聽到屋裡的響動捂著嘴笑, 壞心眼動了,敲窗嚇唬人。兩個絞在一起的人被嚇到,氣卸了大半,這個晚上是被周茉攪黃了。
第二天梁暮站在牆上琢磨著在牆上鋪一層釘子。張晨星不許他裝,怕紮到周茉,兩個人著實僵持了幾分鐘, 最後梁暮輸了。
“以後請你積德行善, 晚上彆翻牆來彆人家裡。”梁暮給周茉發消息。
“呦, 硬氣了呢!”周茉回他:“我就去!”
“你說條件。”
“你給我免費拍一組寫真。”
梁暮在古城的寫真收費, 3000元出8張片, 少了他不乾。但周茉用晚上翻牆威脅他, 硬骨頭梁暮服軟了。
當天就騰出時間來,帶著相機, 在周茉下班後給她拍寫真。張晨星和唐光稷也在後頭跟著, 幾個人去了河邊。
周茉這一天穿了一條闊腿褲, 一件斜襟盤扣中式襯衫,戴了珍珠耳飾,手執一把團扇。既不隆重,又能免俗。頗有一點“美人笑隔盈盈水”的意境。
平常周茉蠻橫,用古城話吵架的時候更是一句一句厲害得狠,難得有這麼一副溫婉模樣,連見過無數美人的唐光稷都移不開眼了。
梁暮拍寫真並不要求擺動作,你愛乾什麼乾什麼,他想怎麼拍就怎麼拍。周茉斥責他不專業,他切了聲:“我,得過幾個世界攝影大賽獎。你用那個破手機,我隨便拍拍都能得獎知道嗎?你手機有一張係統壁紙,我拍的,知道嗎?”
“張晨星,你老公太狂妄!”
張晨星靠在橋欄站著,對她笑笑。她並不十分清楚梁暮說的事,他少年時愛好攝影她是知道的,但後麵的事她知之甚少,而梁暮,從不在她麵前說他獲得的成就。
梁暮內斂,跟張晨星在一起的時候沒有鋒芒,就隻是那麼一個尋常的男子,跟她一起過瑣碎的小日子。
“你拍不拍?”梁暮嚇唬周茉,後者則雙手叉腰:“你注意自己的態度!我最近都回家住。”
“你回哪住?”唐光稷終於說話,走到周茉麵前擋住另外兩人視線:“你再說一遍,你回哪住?”
“回家!”周茉瞪回去:“給你和你的青梅竹馬騰地方!”抬起腿踢了唐光稷一腳:“走開,彆礙事。”
“你再胡說!”
“急了急了,心虛了,急了。”周茉才不怕他:“誰沒有青梅竹馬,沒事啊。我當年為了我前男友差點自殺。正常。”
張晨星聽到這句跑上前去,對周茉說:“你冷靜點。”
“你為了前男友自殺?”唐光稷臉色很難看了。
“怎麼?你也為青梅竹馬自殺過?這麼巧嗎?要麼說咱倆是一路人呢。”
唐光稷轉身走了,周茉切一聲,指著梁暮:“快點拍!拍好看了今天晚上讓你做全套。”
唐光稷將車門摔上,一腳油門走了。
周茉對張晨星眨眨眼:“唐光稷太把自己當回事了。”笑嘻嘻扶著欄杆,總算把這組照片拍完了。
但這一天不算過完。
周茉賴在張晨星家裡不走,睡在了他們的床上。梁暮不願意,要把她趕走,張晨星抱著被子站在門口:“那我跟她一起走。”
梁暮可憐巴巴拉著她胳膊:“我不能睡桌子,我得保護好我的腰。”見張晨星不為所動,神情更加可憐:“而且那桌子太短了,我伸不開腿。”
張晨星點點頭:“你先將就一天。”
第二天張晨星去二手市場買了一個二手床墊,還有加長木板,周茉跟她一起去的。梁暮趕完當天的進度到家,看到鋪好的桌子床,心裡“我操”了一聲,罕見地罵了臟話。
臥室裡周茉抱著張晨星說話,梁暮沉默著刷牙洗臉,恨恨瞪了一眼周茉,出去了。接連幾天周茉都不走,梁暮已經懶得跟她講話了。
睡桌子沒有一點好處,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書店裡的書香味道,在黑夜裡格外好聞。梁暮關了燈後在一片漆黑中深呼吸,好像這樣書裡的知識就會跑到他大腦裡一樣。
周茉睡在這裡的第六個晚上,梁暮已經有點認命了,在書香味道裡放空自己。書店後門吱呀一聲開了,緊接著又吱呀一聲關上。
梁暮在一片靜謐之中屏住呼吸,察覺到張晨星冰涼涼的指尖探進被子中,一直向上,停在他的喉結上,感受梁暮吞咽時喉結的滾動。
“張…”
張晨星的指尖擋在他唇上,在黑暗中看著他,指尖撤走,唇跟上去,急切地咬住梁暮嘴唇。
張晨星沒體會過這樣急迫的思念,甚至希望梁暮現在就把她拆了卸了吞吃掉。梁暮的確這樣做的,猛地將她抱上桌,被子裹住她,將她揉進懷裡。
“桌子床”激烈一晃,梁暮堵住張晨星忍不住的那聲輕呼,生怕發出聲音驚擾到彆人。張晨星覺得自己漸漸沒有了形狀,被梁暮摟坐在他懷中,桌子發出緩慢的澀響,每一聲都能到人心頭。
不敢發出聲音,呼吸就愈發的急,滾燙的臉頰相貼,梁暮冒出的一點點青須刺痛張晨星的臉,埋首進他頸間,猛然閉上眼睛,在他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桌子停止晃動,一切歸於寂靜,隻有擁抱還在。梁暮舍不得鬆開她,輕聲說:“再抱一會兒,再抱一會兒。”
“真好。”他說:“真好,張晨星。”
張晨星離開的時候有點狼狽,裹著梁暮的外套推開門,又被梁暮拉回去,她還要費一番力氣推開梁暮,回到床上時臉頰還是燙的,人還微微喘著。
周茉睜開眼,發出一聲輕笑,這讓張晨星臉更加燙。
“我就問你,現在還僅僅是正常嗎?”周茉指尖觸了觸張晨星臉,後者仍然像從前一樣躲開:“不是。”
“現在是什麼?”
“我會想。”張晨星說。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是熱情的,在周茉睡覺以後,聽到梁暮關門的聲響,心倏地一下飄起來。
“嘿嘿。”周茉笑了聲:“這就是得趣了。真好,我的張晨星終於體會到男歡女愛了。”
張晨星不再說話,閉上眼睛的時候想起梁暮在她耳邊說:真好。
第二天周茉走的時候對梁暮壞笑:“過幾天我還來。”
“你自己沒家是吧?”梁暮對周茉不滿:“你那虛假的婚姻留不住你是吧?”
“你說對了,隻有張晨星能留住我。我以後住這不走了!”周茉完全掌握了拿捏梁暮的方法。隻有張晨星能夠讓這個硬骨頭低頭。
梁暮哼了聲,去馬爺爺家送昨天買來的主人杯。
進門的時候看到馬爺爺在收拾東西,屋裡擺了一地,有書、古董、衣物,無處下腳。看到梁暮進門就起身招呼他:“你不是說今天著急出門嗎?”
“我昨天給您買了一個茶杯。”梁暮扶住馬爺爺:“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馬爺爺和馬奶奶對望一眼,猶豫該不該說。
“馬爺爺,您可以相信我。”
“你先彆告訴晨星。”
“好。”
“過段時間,我和你馬奶奶要去養老院了。”馬奶奶聞言轉過頭去,老人心裡難過,又要哭了。
“不是說不去了?”
“要去的,不然孩子為難。”
“我和張晨星可以照顧你們,這有什麼為難?”
“道理不是這樣的孩子。”馬爺爺拍拍梁暮手背:“你和晨星都是好孩子,馬爺爺知道。”
馬南風逼得緊,昨天又打來電話,要求他們儘快去。說在養老院排到床位不容易,他們去了,他去廣州也會放心。
“住多久呢?”
“半年左右,等南風安頓好,會接我們去廣州。”
梁暮看著一地狼藉,心中百感交集。那一次聽到馬爺爺父子爭吵,張晨星有好幾天吃不下飯。如果馬爺爺和馬奶奶要離開,她不定又要難受多久。
“如果不去呢?”梁暮又問。
“清衣巷要拆了,不去養老院,搬去新城,也是要分開的。”
“不一定會拆。前幾天有一個文旅局的人找我拍視頻,我問了一句。說是現在還在規劃中,方案還沒報批下來。”
馬爺爺搖搖頭。
這些年古城一分為二,一半新城區一半舊城區,好的學校、醫院、商場都建在新城區,舊城區改造,也是很快的事。他們都無法左右。
梁暮感覺到沉重。
從馬爺爺家裡出來又回到???書店,看到張晨星又在拆箱。她又淘到一批二手書,主人按斤賣給她,那三大箱子不過五十塊錢。
梁暮接過她的裁紙刀幫她拆箱,順道對她說:“咱們換個抽油煙機和灶台吧?還有熱水器,我總是洗著洗著就沒水了,再過一個多月冬天到了,要凍死人。”
“好,我去買。”
“咱們量好尺寸,一起去?”
“你今天不是很忙?”
“蕭子鵬替我去了。他過幾天要回北京,我們兩個把時間錯開了。”梁暮說:“現在就去吧?”
“好。”
兩個人都沒提清衣巷要拆了,現在換這些東西顯然是在瞎折騰。可梁暮覺得日子是給自己過的,如果清衣巷真的要拆,那就把東西帶走好了。
騎著車帶張晨星去電器城,讓張晨星做主。而張晨星好像已經研究過,徑直去了一個品牌店裡,把是否安全以及耗電量的問題問得仔細。梁暮都聽她的,在結賬的時候把自己的卡遞過去。
張晨星沒有攔他,從電器城出來後對梁暮說:“以後這些東西我自己花錢。”
“你自己?”
“對。”
梁暮把自行車立在一邊,看著她:“那你結婚的意義是什麼?”
“結婚不代表要一起花錢。”
“那我是不是要付你房子和水電?”
“不用。”
“你真以為我倒插門呢?”
結婚一個月,迎來了第一次吵架。說是吵架,其實都沒有過激的話,連音量都沒提高,但就是心裡不開心,堵著什麼似的。
“倒插門這個詞不好聽,即使開玩笑也不要說。”張晨星說。
“那你給我解釋解釋現在的情況。”梁暮攔住張晨星去路:“說清楚,兩個領了結婚證的人,我住在你家、更換電器不用我花錢、生活費用不用我花錢,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我什麼都不用貢獻,被你包養了?”
“如果我要找人包養我,張晨星,我能找到特彆有錢的。”
“了不起。”張晨星丟下一句,騎車走了,騎了幾百米又掉頭回來,將車遞給梁暮:“帶我回去。”
“什麼身份?”
“鄰居。”
梁暮快被張晨星氣心梗了,用力捏住她臉:“鄰居是嗎?嗯?”
儘管他氣成這樣,張晨星卻麵不改色。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手捏著他衣服,再過一會兒摟住他腰,頭靠在他背上。
梁暮的心一下就軟了,回頭問她:“你是不是怕我錢不夠用?”
“嗯。”
“那你直接告訴我。”
“周茉說男人要麵子。”
梁暮被逗笑了:“我跟你要什麼麵子?”
張晨星不要程予秋的30萬,也不許梁暮要,讓梁暮存起來,把銀行卡給了程予秋。那天聽蕭子鵬說客戶催款的事,他們現在賬上沒有什麼錢,又快要給員工發工資了。梁暮沒跟她說過,她也不準備提。
但熱水器的確是她想換的。
梁暮每次洗到一半沒有熱水,出來的時候身上滿是雞皮疙瘩。張晨星沒說過什麼,自己已經在網上看過。
兩個人回到店裡,看到馬爺爺正在往書店搬書,顯然已經搬了很久,桌上堆滿了。
“晨星啊,爺爺家裡收拾房間,東西太多了、書送給你。”馬爺爺說。
張晨星不傻,看到這裡,心裡已經明白了幾分。點了點頭,又低下頭。眼睛發酸,再抬頭時已經沒有異樣。跟在馬爺爺身後,幫他搬剩下的書。
正在折衣服的馬奶奶看到張晨星招呼她過去,拿出一件衣服來。
那衣服是上等蠶絲麵料,天青底色,荼白色扣子,袖口繡著雲紋,無比好看。
“這是奶奶前些年自己做的,好看嗎?”馬奶奶問她。
“好看。”
“那奶奶送給你好不好?奶奶穿不了了,扔又舍不得。”
“好。”
張晨星小心翼翼捧著那件衣服回去,見到梁暮眼睛一紅。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境。好像上天一直在盯著她,每當她有一點甜,就會丟給她很多苦。
她以為自己早就看淡了離彆,可馬爺爺馬奶奶不一樣。這麼多年他們一直在她身邊,像愛護自己的後代一樣愛護她。
他們都絕口不提老人要搬走的事,張晨星知道,此時提起這個,會徒增老人的傷心。
馬爺爺搬走那天,古城已經到了最深的深秋。
前一夜下了一場秋雨,清早天氣很涼,霧氣迷迷蒙蒙。張晨星和梁暮攙扶著老人,把他們送到巷口。馬南風的車等在那裡,車門關上的時候,張晨星看到馬爺爺的手貼在車窗上,眼睛一直看著她身後那已經看不清的清衣巷。
是老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的清衣巷。
張晨星不喜歡送彆,轉過身去大踏步向回走,涼霧打在臉上有幾分濕意,她也沒有管。梁暮從身後追上她,把她拉進懷裡,在細細長長的小巷中用力擁抱她。
再過幾天,消失了一個星期的周茉回來了,把一遝文件和一個離婚證書放在張晨星桌上:“商鋪到手了,我第一段婚姻結束了。”
她坐在書店窗前的老座位上,看著外麵無邊無際的秋意,打了個哆嗦。
“要散場了。”她說。
第37章 3160天
古城冬天不會下雪, 卻格外陰冷潮濕。
張晨星穿著一件羽絨馬甲坐在書店裡,紅腫的手背有微微皴裂,輕輕一觸會有癢痛感。
她的麵前擺著一摞書, 是前段時間古城圖書館送來的, 館內有一些書籍上了年頭出現不同程度的破損。館長無意間打聽到清衣巷有一個修書匠人,就聯係到了張晨星。
劉館長第一次踏進“老書店”,心中就有一種安定感, 而那坐在窗前修書的姑娘像一幅老畫中的人物,不會講話, 卻有故事感。
他坐在那看張晨星修了半本書才說明來意,張晨星點頭:“好。”
“報酬呢?”
“不要錢。”
張晨星對古城圖書館有感情, 家裡沒有的書那裡都有。兒時父親辦了一張年卡, 得空會帶張晨星去那裡翻工具書。
“數量很多,要占你很多功夫。”
“冬天我清閒。”
冬天沒有遊人,工作就清閒一點,張晨星在冬天基本做的是慘淡的線上生意,每天賣那麼幾本書勉強維持生計。
劉館長很感動,每次派人送書來自己也會跟來, 有時跟張晨星聊聊天, 有時看會書。第四次來的時候他問過張晨星一句:“想去圖書館工作嗎?做圖書維護員。館裡工作環境好, 冬天不冷、也不潮濕, 比這裡幸福一點。”
“不了, 謝謝。”
張晨星不圖報酬, 也不想去圖書館工作,她隻想守在這裡, 跟書在一起。無論是誰的書。
劉館長見她脾氣奇怪, 但人卻很純粹, 對待書籍甚至帶著那麼一點癡傻的勁頭,因此又有幾分說不出的震撼。
此刻的張晨星在修複的是一本繁體謄抄版《花間集》,紙張很厚、書頁泛黃,書角有火燒的黑棕色痕跡,原收藏者應當是經曆了大幾代人,才得以保留。劉館長是驗收了張晨星修複的五本書以後,才把這本送來。想來一定很珍貴。
“這本呢,二十多年前找人修過。但前幾年主人家裡失火,差點燒掉。請一定幫忙修好。”
修這本書有難度,這樣的紙張市麵上很難找到。張晨星準備去一趟紙行。
穿上夾棉小襖出了門,在雜貨店碰到在拍片子的梁暮。
清衣巷的紀錄片即將收尾,梁暮和蕭子鵬已經有一些天沒有好好睡覺。這會兒兩個人都疲憊不堪,看著鏡頭裡的阿來在忙碌。
“你老婆。”蕭子鵬拍拍梁暮肩膀,後者回頭看到從自行車下來的張晨星。
“去哪兒?”
“紙行。”
“還是《花間集》?”
“是。”
“手套呢?”梁暮前幾天給張晨星買了一副手套,讓她出門的時候戴上。
“忘帶了。”
梁暮歎了口氣,把自己的手套摘下來,拉過張晨星的手幫她戴上。羅羅他們看到此情此景“嗷嗷嗷”的起哄,這讓張晨星不自在。梁暮卻是修煉出來了,捏了捏她的手:“這樣就不涼了。我今天結束的早,待會兒去取蛋糕”
“好。”
梁暮的手套有點大,內裡熱熱的,帶著他手的溫度,這讓張晨星感覺到安穩。
紙行裡沒有客人,老板坐在櫃台後麵抱著肩膀昏昏欲睡。聽到有動靜睜開眼,看到是張晨星就對她點點頭,從座椅下麵抽出一卷紙來:“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張晨星打開來看,搖搖頭:“差一點點。”
她從斜挎包裡拿出那本書給老板,隻見他睜大眼睛:“你要修的是這本?”
“是。”
“你知道這本書修好了值多少錢嗎?你修它開價多少?”
“我沒要錢。”
“傻不傻啊小張掌櫃!”老板搖搖頭:“你呀,太癡傻了,你要個三五萬,彆人也是會給的。”
“不需要。”
“算了,我不勸你,你跟你爸一樣。”老板戴上老花鏡和手套,仔細翻了一下,又走到外麵將書頁對著太陽比了比:“行了,我知道???什麼樣了,我給你找紙。”老板把書還給張晨星:“你知道這書是誰家的嗎?”
“不知道,捐給圖書館了。什麼時候能來取?”
“找到我通知你。”
“謝謝。”
張晨星出了紙行向回走,在巷子口看到下班的周茉,正站在那裡跟梁暮說話。看到張晨星就跳到她自行車後座上,摟住她腰:“走,我們今天發了一隻土雞,晚上咱們燉了它。”
“阿姨呢?”
“我爸媽回鄉下了,要月底回來。”
周茉自從離了婚,又變回那個自由身,除了被父母嘮叨,其他都很好。後來隻提過一次唐光稷,說他調到彆的分行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一天發一隻土雞,但有總比沒有強,尤其那土雞是收拾乾淨的,入鍋就能燉。兩個人把雞放回去又去菜市場買菜,周茉隻拿了一把秋葵,張晨星卻堅持殺魚、切排骨,還撈了幾隻河蟹。
“你乾嘛啊?”周茉問:“發財了啊?”
“你生日。”張晨星說。
周茉愣了愣,咧嘴一笑:“我都忘了我過生日了。大概是今年發了一筆橫財,把生日這種小事給忘了。”
抱著那一大堆菜坐在張晨星後座上,臨走時給自己買了根烤腸,吃得很香。路邊一輛黑車經過她們,特地踩了腳油門衝過去,張晨星看了眼,唐光稷的車。
到家後問周茉:“唐光稷調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啊。離婚後我就刪了他,在銀行碰麵也沒說過話。”周茉動作麻利往外折騰東西:“我懶得搭理他,看見他就煩。”
“剛剛從市場出來他開車經過。”
“送他女朋友呢吧?”
“談戀愛了?”
“我們行兩個同事偷偷討論,我聽了兩句。”周茉把排骨泡在水裡,誇了一句張晨星的新廚房:“隻是換了抽油煙機和灶台,就感覺這廚房像新的一樣。你們倆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梁暮的工作要接觸那麼多美女,你怕不怕他變心出軌?”
“不怕。”
“你當然不怕,梁暮被你吃的死死的。他每次看你的眼神我看著都膩,我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這麼看我。如果有人對我像梁暮對你一樣,那我真是積德行善有好報了。”
兩個人說著話,周茉已經開始燉排骨了。梁暮、蕭子鵬拎著水果和蛋糕進門被周茉看到,扭頭問張晨星:“要給我驚喜啊?”
“吃吧,你離婚有功。”梁暮在一邊氣周茉。兩個人見麵就吵架,互看不順眼。蕭子鵬在一邊看熱鬨,順道捏起一塊兒糕點吃。
“待會兒吃完飯,給馬爺爺、馬奶奶送蛋糕去吧?”張晨星說。兩個人老人喜歡吃蛋糕,又不敢多吃,每年在孩子們過生日的時候湊熱鬨吃一兩口。
“好啊!”周茉跳起來:“還有糖醋小排,我這是馬奶奶手把手教的,咱們帶去讓馬奶奶嘗嘗看我手藝怎麼樣!”
“那你不能喝酒。”張晨星說。
“不喝不喝。酒是王八蛋!”周茉咧嘴笑了。
說不喝,最終還是喝了一小杯黃酒。冬天陰冷,古城人喜歡喝幾口黃酒,那黃酒入喉瞬間就能察覺到暖胃,是過冬最好的東西。蕭子鵬也跟著喝一點,梁暮和張晨星喝熱茶。
“我的生日願望是希望明年清衣巷還在。”周茉說:“隻要清衣巷在,“老書店”就會在,張晨星就會在。”
“你的願望不是再搞一套商鋪嗎?”蕭子鵬問她。
“那是第二個願望。”
“第二個願望不重要,外麵有人喊你。”梁暮說:“你聽聽。”
豎起耳朵聽,果然外麵有人叫周茉的名字。那聲音周茉熟,唐光稷的。
“跟他說我不在。”周茉指著梁暮:“你幫我打發走。”
梁暮站起來對著外麵說了一句:“周茉說她不在!”有聲樂功底的人,氣息穩聲音穿透力強,看起來沒用力氣,外麵聽得清清楚楚。
“張晨星!你管管梁暮!”周茉要氣死了,抓起張晨星的手去打梁暮,張晨星卻微微蜷起手掌,不肯動手。
鬨了一通後周茉起身走出去,看到唐光稷站在牆下的陰影裡。
“什麼事兒啊唐主任?”
“戒指呢?”唐光稷問她。
“賣了。”周茉對他說:“協議裡又沒寫戒指怎麼處理。”
“那是鑽戒。”
“對,挺值錢的。”周茉說:“怎麼?又要用?再買一個更大的。”
周茉說完扭過臉去,不再看唐光稷。這一扭臉,看到不遠處站著的人,眼睛眯了眯,切了聲:“狗男女。”抬腿要走,被唐光稷抓住胳膊拉了回去:“你把戒指還我。”
“我賣了!”周茉在唐光稷手心裡掙紮,可唐光稷力氣大,她所有的掙紮都徒勞,隻好扯著脖子喊:“張晨星!救我!”
張晨星聽到喊聲意識到不對,周茉跟唐光稷鬨起來了,起身向外跑,看到唐光稷攔腰抱著劇烈掙紮的周茉:“把戒指還我!”
“不還!”周茉突然低頭咬住唐光稷手臂,他真該感謝冬天穿得多,不然這一口真要被她咬掉一口肉。但唐光稷就是不鬆手:“戒指給我!”
“不給!”
張晨星上前掰唐光稷手:“你放開她!有話好好說!”
唐光稷不理張晨星,隻一心禁錮著周茉,手探進她脖頸。他的手冰涼,激的周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耍流氓了!”周茉扯著脖子喊,唐光稷的另一隻手甩開張晨星的手捂住周茉的嘴,終於從她脖子裡抓出一條項鏈,項鏈的下端,串著一個鑽石戒指。
這顆戒指出來,所有人都沒有了聲響。除了周茉和唐光稷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因此也就不能開口說話。
“找到了?高興了?”周茉眼睛紅了一下,伸手解那根項鏈,越生氣越解不開,甚至企圖用力扯下來,張晨星忙攔住她:“我幫你。”
唐光稷一言不發,看張晨星揭開項鏈放到周茉手心。周茉呢,不是敗家子,項鏈是自己的,頗鑽戒彆人的,她才不跟自己的錢過不去。拿下戒指丟到唐光稷身上:“還你了唐主任。”
唐光稷並沒伸手接,戒指掉到地上發出輕輕一聲脆響。
“滿意了?”
“滿意了。”唐光稷慢悠悠地說:“隻要不戴在你身上,我就滿意。”說完蹲下去撿起那個戒指用力丟了出去:“你不配!”
十萬!張晨星頭腦裡突然冒出這個數字,抬腿躥了出去。這十萬不是她的,但她會心疼。梁暮跟在她身後跑出去,順著唐光稷手的方向找戒指。
“嘖。”周茉嘖一聲準備回去接著吃飯,但她心裡還有火氣沒撒出去,又丟下一句:“你少礙我眼了!”
幾步到書店門口,想起剛剛張晨星跑出去了,頓時也心疼那個鑽戒,也跟著跑出去。經過那漂亮姑娘身邊,看都沒看一眼。
再幾步到了張晨星那,蹲在她旁邊跟她一起扒拉路邊的雜草,一邊找一邊說:“唐光稷這種敗家子,他那個家早晚讓他敗光。”
“敗光了他就老實了,可以去做小白臉了。”
“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張晨星問她:“不是離了嗎?”
“離了,離透了。”
“離透了?”梁暮拉著張晨星站起來:“彆幫他們找了,他們兩個的事情自己處理。”
“十萬。”張晨星說。
“彆管。”梁暮對張晨星使眼色,拉著她回家:“放心,周茉不會吃虧。”
“我也不找了,丟了活該。”周茉站起身,跟在張晨星、梁暮身後,徑直回了書店,把唐光稷關在外麵,然後對他們攤開手掌:戒指在她掌心。
周茉頑皮地眨眨眼,將戒指丟進口袋。
這一番鬨劇結束,幾個人去養老院看望馬爺爺、馬奶奶。老人非常高興,把帶去的糖醋排骨都吃乾淨,還每人吃了兩口小蛋糕。
馬奶奶的靜止性顫抖似乎更加嚴重,張晨星心裡難受,握著她的手不說話。馬奶奶看了眼張晨星微微皴裂的手背,歎了口氣:“冬天不好過,你修書傷手。多用熱水泡一泡,抹一點凡士林。去年奶奶給的還有嗎?”
“有。”
“要用啊。”馬奶奶拍拍張晨星手背:“才二十多歲,正是愛美的時候。”
“可不!”周茉說:“回去就抹上。”
梁暮在一邊一直沒有講話,馬奶奶把張晨星的手遞到他手裡,對他說:“要好好的。你們倆。”
“你怎麼跟要告彆似的?”馬爺爺笑了:“好像在說遺言。”
大家也齊齊笑了。
從養老院出來已經十一點多,清衣巷口有兩個人打著手電不知在忙碌什麼。幾個人走過去,問:“乾什麼呢?”
“貼公示。”
“什麼公示?”
“古城改建公示。”
他們站在那,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裡。
這一次,冬天真的來了。
第38章 3161天
張晨星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冬眠期。
“公示”抽去了她身上的那根骨頭, 讓她變得綿軟無力。第二天睜眼的時候甚至覺得天都是灰的。
梁???暮看著悶頭喝粥的她,笑著問她:“你要不要看看我們初剪的內容?”
“最終叫什麼?”
“清衣巷誌。”梁暮說:“工作室一起想了很多名字,但最終決定叫“清衣巷誌”。”
“你還拍了蓑衣巷、良子巷。”
“都在故事裡。”握住張晨星的手:“我傍晚來接你。”
“好。”
白天修書的時候, 張晨星看到了很久不見的朱蘭。她一個人來的, 抱著一個手爐,進門之後四下環顧,而後坐在張晨星對麵。
那個手爐張晨星認識, 是祖上留下的,父親去世前一直在用著。後來張晨星有找過, 卻沒有找到,不知怎麼落到了朱蘭手裡。
“晨星啊。”朱蘭竟然對她笑:“最近怎麼樣?”
“挺好。”
“挺好就好。”朱蘭從包裡拿出一包南瓜子來, 自顧自剝起來。她的態度很奇怪, 但張晨星並不意外,一邊修書一邊等她表明來意,無非就是書店、奶奶、你媽出軌私奔之類的話。
“你奶奶去養老院了。”朱蘭說:“自己要求去的,你猜在養老院看見誰了?”
“你隔壁那兩位。”
“這人呢,年輕時彆管多風光,老了都要去養老院。”朱蘭把手按在那本《花間集》上, 對她說:“彆修了。咱們說說巷子改建的事吧。”
“說。”
“我同意改建, 可改建了書怎麼辦?嬸嬸找了個人, 幫你把書賣了。”
張晨星看了朱蘭半晌, 突然問她:“你為什麼抱著我爸爸的手爐?”
朱蘭神色微變, 將那手爐移向自己身體:“你奶奶給我的。”
“這個手爐能賣不少錢。”張晨星說。
“我賣它乾什麼?”
“你什麼都想賣, 唯獨這個手爐不賣?”張晨星看著朱蘭:“嬸嬸真奇怪。”
“你彆說這些怪話,我想怎麼著怎麼著。我好好跟你說, 這書店裡的書, 你讓我賣我要賣, 不讓我賣我也要賣。在改建前我來挑。”
“你算老幾?”梁暮從外麵進來,輕蔑地看了朱蘭一眼:“這不是之前撒潑那個無賴嗎?我說怎麼要來做書店的主。”
朱蘭是記得梁暮的無賴模樣的,這會兒再見他扔心有餘悸,於是收斂了坐姿對張晨星說:“咱們的家事就不需要彆人管了吧?”
“家事我才要管呢!”梁暮指指張晨星:“我老婆。”
“你們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
“結婚了要跟你這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彙報嗎?”梁暮突然朝朱蘭麵前的桌子打了一拳,那桌上的白瓷缸都跟著跳了一跳,朱蘭也慌忙跳起來,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個莽夫。
梁暮收回手,他才見過朱蘭一次就知道她是吃軟怕硬的爛人,他生平最恨這種人,骨頭軟、嘴黑、心瞎。
“以後你再來書店,我不是今天這個態度。”又瞪眼舉拳嚇她,朱蘭拔腿就跑。
梁暮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坐在張晨星對麵,從懷裡拿出一個戒指盒,打開來看,裡麵是一副對戒。梁暮挑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請人打一副。結婚時倉促趕不及,但在日後補回來也不會有遺憾。
戴上對戒,彆人可以叫她梁夫人,也可以叫他張女婿,怎麼叫都行,總之隻要彆人知道他們在一起就好。
那對戒是很好看的一對小鋼圈,看起來清清冷冷,在內圈裡刻著他們的名字。不同的地方是,張晨星那一隻,有類似於紙張的的紋路。
拉過張晨星的手準備幫她戴上,她卻緩緩抽回手。
“我不喜歡戒指,梁暮。”
“為什麼?”
“因為戴起來累贅。”
梁暮從來沒有強迫張晨星做過任何一件事,於是他收起了戒指,雖然他很想張晨星戴上。周茉許願希望清衣巷永遠都在,因為清衣巷在張晨星就在。梁暮心裡的念頭是清衣巷在,張晨星就會跟他在一起。
梁暮沒有困惑過張晨星為什麼突然要跟他結婚,因為答案呼之欲出,張晨星太孤獨了,她需要一個親人,陪她待在她最愛的清衣巷。
在張晨星眼中,梁暮是親人,不是愛人。她對他沒有那樣無法言說的悸動,她甚至並不理解愛情。
“走吧,去看《清衣巷誌》。”梁暮說:“看完了在工作室一起吃點東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好的。”
張晨星發現梁暮是一個具有高級審美的人。
《清衣巷誌》的片頭像一個時光走廊,流淌的河流、穿梭的巷子,還有他們請人製作的背景音樂,一下就把人拉到了江南的古鎮中。
文人揮筆寫下“清衣巷”,而畫卷隨著筆墨展開,張晨星仿佛在畫麵中看到她的童年時代、父親的爺爺的童年時代,還有祖祖輩輩的過去。
“怎麼樣?”梁暮問她。
“還原了真實的清衣巷,也有溫度。”張晨星說。
“感謝你為我讀巷誌。”
梁暮和蕭子鵬,本來隻是想記錄清衣巷,卻拍著拍著再一次決定孤注一擲。
“反正我們已經很窮了。”他們兩個彼此安慰。
“我能再看一遍嗎?”張晨星想再看一遍,也許再過幾年,人們隻能從這個片子裡看到現在的清衣巷了。還沒失去,就已經開始懷念。
“好。”
梁暮又點了播放,兩個人坐在那裡靜靜地看。
“如果沒有清衣巷了,我們會去哪?”梁暮問她。
“我不知道。”張晨星答道:“我不知道。”
“來吃飯!”蕭子鵬招呼他們。今天後期要加班,他們煮了麵條,一人一碗,連湯帶麵,熱熱乎乎。看起來艱苦,其實是他們的常態。
因為張晨星在,大家都有那麼一點拘謹。
她自己也察覺到了,可她不知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隻好加快了吃飯的速度,想離開工作區讓他們自在一點。
梁暮的員工們隻是知道導演的妻子是一個匠人,也接觸過幾次,但對她談不上特彆喜歡。總覺得這個人在的時候,氣場就會很奇怪。私下討論的時候也會說:“一直不知道梁導喜歡什麼類型的姑娘,但總感覺不是這種。”
梁暮看張晨星回了房間,也迅速結束跟過去,問她:“是不是不自在?那咱們現在走。”
“我自己走。”張晨星穿上外套:“你不用跟著我。”
“天黑了,路遠。”梁暮把她按在椅子上:“你等我一會兒,我看完今天的片子就走,好嗎?”
“好。”
外麵的人隱約聽到這段對話,又覺得梁導從來說一不二,對妻子卻是這樣的。更加想不通。
梁暮直到十點才結束工作,扯著張晨星的手一起走進夜色裡。跟張晨星說起郭儒森那個係列的內容準備開始放出去了,問張晨星的想法。
“儘快吧。”張晨星沒彆的想法,郭儒森奶奶前幾天因為感冒發展為肺炎,現在情況不太好。
“賬號建好了,明天就上。”
“嗯。”
梁暮察覺到張晨星的低落,握住她的手。另一手從路邊的樹上扯下一片葉子放到她頭頂,小聲說:“你發芽了。”拿出手機拍給她看,葉子埋在她頭發裡,露出小小一個尖兒,真的像發芽了。
“你不開心。因為昨天的公示嗎?”
“嗯。還有彆的。”
“朱蘭?”
“很多事。”
梁暮捧著張晨星的臉讓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張晨星,有我呢。”
張晨星看著梁暮明亮的眼睛,好像走進了一片光亮之中。
“梁暮,你後來喜歡過彆人嗎?”張晨星問他:“你後悔跟我結婚嗎?”
“為什麼這麼問?”
“回答我。”
“沒有。”
“這麼無趣的婚姻、我這麼沉悶的人,你從來沒後悔過嗎?你喜歡的是少年時無憂無慮的快樂的少女,但我後來不是那樣了,你也還喜歡。你有什麼執念嗎?”張晨星對梁暮說:“你是不是愛上了你的想象?”
“我分得清想象和現實。”梁暮蹙眉道,張晨星讓他解釋愛,而愛最難解釋。
“你應該拒絕我的。”
“你應該找一個更好的人,而不是任由我牽著你鼻子走。”
張晨星覺得自己太糟糕了。
她的情緒糟糕、性格糟糕、家世糟糕,一切都很糟糕。梁暮那滿腔的才華與坦蕩、熱忱與濃烈,如果碰到另一個姑娘,一個“非張晨星式”的姑娘,那他一定會有一個不一樣的二十多歲。
她不止一次在彆人的眼睛裡看到這樣的疑惑,她從不活在彆人的目光裡,因為梁暮,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自我懷疑。
“你要休夫嗎?”梁暮問她:“你是不是要休夫?”
“我告訴你啊,沒門。”
梁暮敲敲她腦門:“什麼是更好的人?你要替我決定什麼人更好嗎?”
“不是。”
“噓,彆說話了。你想氣死我。”梁暮傾身觸了觸張晨星的唇:“用它說點好聽的話好不好?”
“或者,做點有趣的事。”
“比如在夜色中接吻。”
梁暮吻住張晨星微涼的嘴唇,頭微微一側,舌探進去。張晨星不喜歡在人前親密,哪怕這條街上空無一人???。手掌攔在他們身體之間,用力推梁暮。卻被梁暮扯過去禁錮在她身後。又用力把她拽進懷裡。
迫她仰頭承受他滾燙的親吻,而掙紮變成了摩擦,每一次後退都造就再一次親密。直到再無縫隙。
蜿蜒的街上偶有車輛駛過,看到路邊擁在一起的人,誤以為誰家的少男少女在進行難舍的深夜分彆。
梁暮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猛獸,他告訴自己不能由著張晨星胡來。由著她她會親手毀掉他們的婚姻,慢慢蠶食他的快樂。
張晨星耳後的肌膚無比細膩,舌舔上去滑過來、牙齒順勢咬住她耳垂,聽到她急急的呼吸,就又把她摟得更緊了些。
“回家,梁暮。”張晨星在他耳邊說道:“現在就回家。”
濕冷的冬夜裡,張晨星覺得自己好像被丟進一個池塘裡,到處都是濕的。水流聲汩汩,還有颶風掀起的駭浪。梁暮跟從前不一樣,他帶著一些暴烈的情緒,將張晨星狠狠扣在那裡,不許她再說一句傻話。
細瘦的張晨星像一個易碎品,從前梁暮怕她碎了,從不敢過於用力。他拘束自己,好像他生來就沒有更大的力氣。這一晚卻好像要毀掉她。張晨星卻意外喜歡,後仰的脖頸滿是梁暮留下的吻痕,而他的臉頰貼上她修長的脖頸,閉上眼睛就是一片荒原。
一望無際的荒原。
第39章 3163天
郭儒森的故事計劃在下一天發布。
梁暮和蕭子鵬遵循了三段式原則, 並將視頻進行了二次剪輯,在保留故事真實性的基礎上,融入了“笨拙”的技巧。
賬號以“尋親會”的名義命名, 並進行了官方認證。在發布以前, 梁暮和蕭子鵬刷臉找到很多朋友,定製了一個傳播方案。
“發嗎?”羅羅的鼠標放在發送按鈕上,等著梁暮和蕭子鵬發話。
2016年年末, 沒人能預測平台流量的走向,在這一年, 短視頻還是“很新”的東西。大多數的噱頭禁不起推敲,越來越多人研究起了“流量”。梁暮作為一個冷門紀錄片導演, 就這麼上路了。
“發嗎?”梁暮問張晨星:“客戶說的算。”
“發。”
這種感覺像多年前張晨星在論壇上發布的第一條尋親帖子, 從那之後的每一天,每一條留言都變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或者致命一擊。文字時代過去了,那個論壇幾乎沒有人再發布內容了。張晨星在論壇上發了一條公告,告知大家可以用新的方式尋找親人,在那後她收到了無數的消息, 義務拍攝需要很多錢, 她的十萬塊很快會花完。
這條路, 一旦走上去, 就沒有回頭路了。
視頻發布了。
大家站在那看著電腦, 羅羅不停地刷新, 看到視頻的播放量呈個位數上漲。就那麼站了很久,大家都被一種失望的情緒占據。
“彆管了。”張晨星說:“彆管它。”
梁暮和蕭子鵬出去打電話, 他們找到的那些同學和朋友, 有一些有“粉絲會”, 梁暮懇請他們幫忙。十分鐘後,播放量漲到了10000,一個小時後,播放量停在了6萬、百餘條轉發、十幾條評論。
“很好。”梁暮安慰大家:“至少被一些人看見了。下班吧,明天發第二條。”然後拉著張晨星出了工作室。
這一天梁暮話很少,他思考的時候不太喜歡講話,而張晨星又很安靜,於是兩個人借著月光默默走了一路。隻是中間過馬路的時候,梁暮拉住張晨星的手塞進自己口袋裡,指腹摩挲她的手背,微微痛癢的感覺一直鑽到張晨星心裡。抬頭看梁暮,他嘴唇緊抿、眉心微皺,下巴上泛起青色,無比好看。
周茉下了出租車跑到他們麵前,攙著張晨星另一條胳膊,身上帶著微微酒氣。
“你喝酒了?”張晨星問她。
“今天聚餐,喝了點黃酒。我跟你睡好不好?”周茉嘟嘴:“回家我媽又要嘮叨我。”
“好。”
周茉見梁暮竟然沒有反對,探出頭去看著他:“你今天沒說那些屁話?”
“他心情不好。”張晨星說。
“你能看出彆人心情不好?”周茉有點驚訝:“你從前不管彆人的。”
“我不是彆人。我是她老公。”梁暮終於說話:“就許她關心你?”
“這才對嘛!”周茉笑了:“你不說話我以為你是啞巴。”
晚上在床上,周茉對張晨星說:“梁暮不說話的時候好看的要死。開口就那麼煩人。”
“還有,我今天發現,你們兩個是有一點般配的。”
“梁暮這個北方漢子走在你旁邊,把你襯的更清瘦。你們的臉也很配,他剛毅,你呢,很江南。”
“還有,我看到你們腦子裡會有亂七八糟的畫麵。”周茉捂著嘴笑:“我擔心梁暮把你拆了。”
般配。
周茉是第一個說她和梁暮“般配”的人,從前周茉說她和楚源般配,今天說她和梁暮般配。
“梁暮是值得喜歡的。”周茉說:“梁暮對你好,好到像個假人一樣。”
“唐光稷不一樣,唐光稷對人很壞,尤其對我。”周茉說:“晚上聚餐,新主任把他也請來,他竟然來。大家都知道我們離婚了,你猜他怎麼著,吃飯的時候給大家看他在最近約會的女人。”
“你呢?你不會隻是聽著。”張晨星知道周茉不會受氣的,她隻是看起來瘦小,但她不是任人欺負的人。
“我什麼都沒說啊。”周茉嘿嘿一笑:“我找人來接我,順道在大家麵前摟摟抱抱。我管你是唐光稷還是唐光光,不給我留臉麵你也彆想好過。”
當時的情形很尷尬。
大家吃過飯從餐廳出來,男男女女都有一點微醺,周茉歪進一個男人的懷裡,親親熱熱叫人家老公。所有人都看著唐光稷。唐光稷呢,叫車走了。
她們在臥室說話,梁暮在書店裡失眠。
他自認是一個輸得起的人,但郭儒森不一樣。梁暮有一種天然的使命感,無形之中有一條鞭子在抽打他,讓他跑快點、讓他把事情做好,不要辜負張晨星的信任、也不要讓一個老人一生的尋找無果。
此時已近深夜,梁暮輾轉反側。
聽到張晨星臥室門開了,他也下了桌子,打開書店後門。
張晨星穿過小院走進來,跳到桌上坐著。
“周茉睡了?”
“睡了。”
“你怎麼不睡?”
“怕你有事。”
張晨星了解梁暮,今天他受到了打擊。他本人是不在乎這些的,但這件事的意義不同,梁暮一定一邊譴責自己一邊尋找出路。
梁暮把被子搭在她身上:“回去吧,冷。”
“我剛剛買了一些書。”張晨星說。
“什麼書?”
“一些工具書。”
張晨星不懂這些,但當她看到一整個工作室人的失落,她好像也開始跟著難過起來:“我學一學,我們彆著急。”
“有文檔,發給你。”
“不一樣。”那種感覺像在吃彆人嚼過的東西,張晨星不喜歡。裹著被子側躺在床上,能看到外麵薄涼的月亮,灑下一點薄光,映在斑駁的薄牆上。
“梁暮,來曬月亮。”
曬月亮,成為他們之間的暗語。每當他們遇到什麼難事,又或者某一天並不太好過,就會招呼對方“曬月亮”。
梁暮躺在她身後,讓她的頭枕在自己手臂上,另一隻手抱著她,一起“曬月亮”。
梁暮的胸膛貼著張晨星後背,熱烘烘的,這讓她覺得這個冬夜並不難熬。隻看了一會兒月光,就翻過身去,在他懷裡睡著了。
這次沒有抓著他手指,而是手臂環著他的腰,臉埋進他胸膛。
第二天早上兩個人是被電話吵醒的。
電話裡羅羅的聲音非常激動:“導演!爆了!”
“什麼爆了?”
“你快看!昨天的視頻!”
梁暮覺得有點恍惚,是張晨星先反應過來,搶過他的電話,打開軟件,看到郭儒森奶奶的第一條視頻下有六千餘條評論。
絕大多數都在要求作者馬上上傳下一條,他們想把故事看完。
梁暮想起讀書時老師問他:你拍紀錄片,要追尋什麼意義?
大概就是此刻,他覺得自己或許能幫助一個人。
梁暮緊緊擁抱張晨星,他太用力了,以至於他的手在微微抖著。周茉起來不見張晨星,來書店找她,推門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兩個人熱切而珍重的擁抱有那麼一點動人。
周茉捂著眼睛笑他們:“彆抱了!羞不羞!”
“張晨星你說好要跟我睡,卻跑來跟他睡,你真是一天都不開你老公了!”
梁暮微微紅著臉把衣扣係好:“我先去工作室。如果有消息,我會告訴你。”
“好。”
“按時吃飯,記得塗護手霜。”
“好。”
梁暮揉揉張晨星腦袋,轉身走了,臉都沒洗。
周茉突然有點羨慕:“你看他對你的愛多具體。”
“什麼?”
“他在惦記你的手。怕再過一些時日腫起來。所以他讓你塗護手霜。”
周茉為梁暮感動。
張晨星也為梁???暮感動。
她在塗護手霜的時候想起梁暮的指腹總是在她手背上摩挲,也總是怪她不肯好好愛自己。
周茉在她身後接電話,張晨星聽到她叫:“楚源哥。”而後是一番客套。周茉掛斷電話後對張晨星說:“楚源上周回國了。”
“嗯。”
“他先在外麵轉一圈,年前回古城。問我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周茉掐著指頭算:“有五年沒見了吧?”
“不記得。”
“之前他媽說他一把年紀還不結婚。”周茉說:“而且這幾天,他媽打電話來顯擺,說古城改建,請他所在的團隊來做顧問。也不知真的假的。”
“如果是他所在的團隊做顧問,那古城好不了了。”
讓一個不喜歡古城的人來做改建顧問,那古城隻會麵目全非。
“也沒準他變了?”
“他不會變。”
楚源的野心那麼大。
他覺得所有的城市都應該在快速發展中煥發勃勃生機,凡老的都該被取代;凡跟不上時代的,都該消亡。
張晨星不認同他,也不屑與他爭辯。
“如果當時楚源不是這樣的,你們會在一起嗎?”周茉問。
“不會。答案永遠不變。”
張晨星討厭楚源的尖銳,他永遠把刀鋒對準彆人。他不是梁暮,梁暮也尖銳,但他更有溫度。
張晨星不想討論楚源,把書店丟給周茉,騎車去紙行。老板仍舊昏昏欲睡,看到張晨星把紙從櫃台裡抽出來,慢悠悠地說:“有緣分啊。”
“什麼?”
“《花間集》的原主,想認識你。”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
張晨星把紙卷好捆在後背上,對老板說:“讓他來清衣巷找我。”
“女的。”
“什麼?”
“原主是個奶奶,七十多歲。”
“哦。”
張晨星沒再多問,騎車向回走。剛到書店就接到養老院的電話,工作人員在那頭對張晨星說:“張小姐,你來一下吧?”
“怎麼了?”
“出了點事。”
第40章 3164天
張晨星沒想到所謂的出事, 是馬奶奶和張晨星奶奶打起來了。這會兒兩個人坐在養老院的院子裡,一人守著一條長椅,都有那麼一點狼狽。
張晨星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奶奶了, 這會兒老人家坐在那裡, 看到張晨星冷哼一聲,扭過臉去。
“晨星。”馬奶奶拉著張晨星的手,指著張晨星奶奶:“多少年了, 她還是那個樣子。講話陰陽怪氣。”
“怎麼回事?”張晨星蹲在馬奶奶旁邊,幫她理了理頭發。馬奶奶抿著嘴不肯說, 但張晨星大概知道,說的無非是媽媽不守婦道私奔、她對老人不孝, 應該還會順帶嘲諷馬奶奶兒子白養了。
自己的奶奶自己知道, 她始終不肯看張晨星。護工在一邊拍她肩膀:“這是不是你孫女啊?”
“不是!”
張晨星並不意外這句不是,把馬奶奶送回房間,回到花園裡。護工已經給奶奶加了衣服,她任性不肯進去。張晨星準備回去,走到門口聽到奶奶說:“天冷了,加衣服。”
張晨星以為自己聽錯了, 回頭看著她。她已經有很多年沒聽到奶奶這麼對她說話了。可她這會兒又扭過頭去, 好像剛剛那句是錯覺。
張晨星在奶奶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 問了她幾個問題。她們之間的對話疏離克製冷靜, 像兩個不太熟的人。
張晨星問:“您為什麼來養老院了?”
“跟你沒關係。”
“那你什麼時候回家?”
“不知道。”
“身體還好嗎?”
奶奶沒回答她。
“我走了。”
“注意安全。”
張晨星回過頭看著她, 老人年紀大了, 跟她記憶中的奶奶判若兩人。兒時也是要混在奶奶的膝頭耍賴、被奶奶抱在懷裡過的。可後來的她臉上滿是縱橫交錯的皺紋,看她的時候眼裡有厭惡。
這一天沒有, 真奇怪。
她出了養老院, 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竟然夢到爸爸和爺爺。他們帶她去河邊撈魚,那應該是個夏日的清晨,河麵上霧氣繚繞,他們坐的那艘烏篷船在河上飄,奶奶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在喊他們回家吃飯。
睜眼時夢裡那種真切的感覺還在,馬爺爺給她發了條消息:“晨星,你奶奶去世了。睡夢中去世的,沒受什麼罪。”
人老了會開始研究死亡,睡夢中去世似乎是最體麵的離開方式。張晨星看了手機很久都沒抬頭,耳邊是奶奶那兩句:
“天冷了,加衣服。”
“注意安全。”
“怎麼了?”梁暮問她。
“我奶奶去世了。”張晨星說。有一天郵儲發行新紀念幣,張晨星拉著梁暮去郵局。郵局在翻新,老人們排了長長一隊。張晨星的奶奶也在隊伍裡,看到張晨星仍舊轉過臉去。
“那個是我奶奶,就當見過了。”
梁暮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是握住她的手。張晨星把手機放到桌上,輕聲一句:“我沒事。”
兵荒馬亂的那麼多年,奶奶成了壓倒她向往美好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恨過、疑惑過,可人走的時候輕飄飄的,連答案都來不及問。還好有那麼兩句尚算溫暖的話,在最後的時刻將一切一筆勾銷。
張晨星覺得自己很麻木,奶奶去世了,她的書店還是正常開業,好像這一切跟她沒什麼關係。而她,坐在冬日書店裡,手裡放著那本《花間集》。
是父親修複過的《花間集》。
她一頁一頁的翻看,企圖尋找父親的痕跡,可她注定找不到。父親曾說:“真正的修書人,是在還原書,而摒棄任何個人色彩。”
“一個成功的修書人,隻會被人看到作品,而永遠不會被人記住名字。”
“我們隻是很普通的人,經曆世間一切喜怒哀樂,但在修書的時候,我們沒有感情。”
可張晨星卻在這本書上,看到父親留給她的痕跡。
朱蘭的電話來得突然。
張晨星接起,聽到她通知她奶奶去世的事,在最後問了一句:“你肯定知道了吧?畢竟你馬爺爺也在這家養老院。”
“你奶奶走了,咱們的帳也該算算了。”
張晨星徑直掛斷電話,她討厭朱蘭。老人總說惡人自有天收,可朱蘭過得自在。她自己不開心,全世界就要陪葬;她開心,又見不得彆人開心。
隻是那個手爐,張晨星惦記著。她不想父親的遺物落在朱蘭手裡。
梁暮回來的時候肩上夾帶一片雪花,扯著張晨星手把她拉到門口:“下雪了。”
如果這也算得上雪的話。
從天上飄下來幾片雪,落在牆上地上就不見了,世界濕漉漉的。
“你是北方人。”張晨星說。她有點好奇,一個見過北方大雪的人竟然會因為古城下這一場存不住的雪而興奮。
梁暮聽出張晨星的嘲諷,哈哈笑了兩聲。
“關門,走,去看雪。”
“哪裡?”
梁暮對張晨星眨眨眼,拉著她的手走出巷子,開車載她向城外開。
這條路張晨星很熟,一直向前開,開過那條窄仄的小路就到了山腳下。再往上爬,是她修行的寺廟。
兩個人在夜晚的山間行走,梁暮打著手電照亮。亮光跳動中,想起張晨星和人販子走在那條山脊上,無懼無畏。
“要爬到哪?”張晨星問他。
“到山頂。山頂有積雪,運氣好的話。”
“的確是有。”
“累的話我背你。”梁暮說。
張晨星微微皺眉,覺得梁暮有那麼小瞧她,腳步加快,將梁暮甩在身後。梁暮豈能服輸,幾步追上她。兩個人開始較勁,在黑夜的山林裡疾行。偶有動物的叫聲,張晨星也不害怕,步頻絲毫不變。
越向上,積雪越多,雪片越大。
經過的樹枝被身體刮擦,落下一團雪在頭頂,兩個人都不太在意,當他們察覺到更深的寒意,抬起頭來,發現竟已到達山頂。
極目望去,是山連著山,山頂的積雪像到了另一個人間。張晨星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曆,在下雪的這一天,爬到山頂,成為這座古城裡第一個看到積雪的人。
這一刻,讓她覺得她不再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那一個,她是有那麼一點特彆的。
“說點什麼。”梁暮對她說。
雪下得愈發的大,張晨星抬起頭,讓雪花落到她臉上。她說:“希望奶奶走的時候,沒有特彆痛苦。”
張晨星想,她最恨奶奶的那一年是十九歲。那時她太年輕了,熬不過去的時候有那麼一兩個陰暗的瞬間,希望老人不得善終。每當她和奶奶在古城相遇,她總會彆過臉去,不肯多看她一眼。
可今天,當她真的去世了,張晨星想到的竟都是她的好。是父親健在時,她也把她捧在手心裡過。後來那些痛苦的記憶消失了,不重要了。
死亡能讓人原諒一切。
梁暮把張晨星抱進懷裡,讓她的臉貼在他衣服上,幫她擋住她的脆弱。哪怕是在黑夜裡,那些脆弱不值一提。張晨星在顫抖,梁暮脫下大衣裹住她。
下山的時候已近???淩晨,梁暮要被凍透了。
常年溫度高於張晨星的手冰涼涼。張晨星幾次想把衣服還給他都被他拒絕,牙齒打顫地說:“我火力壯。”
到了車上開了空調,手冷的快沒知覺,根本沒法開車。
張晨星拉過他的手,學他每天的樣子,將他的手塞進衣服裡,貼著肌膚溫暖他。梁暮怕她著涼,欲將手撤過去,被她死死按住。
肌膚接觸梁暮冰涼的手,霎時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梁暮不敢亂動,姿勢彆扭的坐在那裡。
他這樣的姿態,帶著一點青澀和可愛,讓張晨星心軟。唇迎上去,輕輕吻他,最終被梁暮抱在懷裡,做他的暖爐。
沒有欲/念的夜晚,擁抱能治愈一切。
張晨星看到車窗外的樹枝上,融化的雪水落到地上,緊接著融在土地裡,像人離世一樣。
等到了家補覺起來,梁暮卻賴在床上。
“張晨星,我生病了。”
張晨星手放上去,果然很燙,鼻息重、嗓音啞,火力壯的梁暮感冒了。張晨星給他燒水找藥,要去買麵條,折騰好一通。梁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享受自己老婆的貼身照顧。
他很開心自己生病了。
不去工作室甚至都不用找借口,給蕭子鵬打個電話,再打兩個噴嚏,對方自然就提出讓他彆管了。
梁暮這一天想做廢物,因為他想和張晨星在一起。抱著一杯熱水,裹著被子坐在書店裡,故意時不時吸鼻子,吸引張晨星注意。
張晨星手裡的《花間集》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可梁暮這個幼稚鬼一直在打擾她,如果她不理他,他甚至還要哼唧出聲。
按照他的話說:“我要死了。”
張晨星不喜歡他說“死”,起身打他,梁暮拉著她的手可憐巴巴:“今天彆工作了。”
“今天放假。”
“咱們倆坐在一起,聊天。”
“不行。”
“我生病了,需要照顧。”
張晨星拿他沒辦法,隻得坐在他身邊,被逼著跟他聊天。梁暮詭計得逞,頗有那麼一點得意。蕭子鵬的電話打進來幾次都被他摁掉:“彆討厭,陪我老婆呢!”
最終蕭子鵬著急,打給了張晨星。
“有一個人給我們發消息,說他爺爺就是郭儒森奶奶要找的人。”
“說爺爺曾說他在古城有一個很好的朋友。”
“還有,說他爺爺領養了他爸爸。”
這些話聽起來有點亂,張晨星對蕭子鵬說:“你彆著急,捋一捋,慢慢說。”
“彆捋了。”蕭子鵬說:“人來了。”
“哪個人?”
“那個孫子,帶著他爺爺的遺像,來了。”
“從新疆來。”
張晨星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隻是定定地看著梁暮。
第41章 3165天
“要先告訴郭儒森奶奶嗎?”梁暮問張晨星:“可我也擔心萬一不是, 老人空歡喜一場。”
“見麵再說?”
“嗯。”
梁暮覺得自己的感冒一瞬間好了大半,兩個人坐在書店裡,等蕭子鵬的進一步消息。下過一場冬雪的古城愈發的陰冷。兩個人都穿了很多衣服, 像兩個企鵝。
到了傍晚, 蕭子鵬的消息來了:“到了,飛到杭州,現在從杭州向古城趕。先約在工作室, 你們出發吧!”
張晨星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被梁暮一把拉住, 低頭看她:“你在怕什麼?”
“怕不是,也怕是。”
那千裡迢迢抱來的遺像, 如果是, 怕是對老人的致命一擊。
“重要的是答案。”
梁暮握住張晨星的手。他們這樣一群人,一直在尋求一個答案。所以他們時常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夜將深時,那個人到了。他帶著一個四方手提箱,在他們麵前蹲下去,打開它,最上麵安好放著的, 是一張黑白框的遺像。
照片裡的老人花白頭發、麵目清俊目光柔和, 沒有人將死之疲態。
“這是我的爺爺申靜言。”申乙說:“他幾年前去世了。”
行李箱下麵, 是幾封署名郭儒森的信件, 還有一條細細的紅繩, 繩端墜著一個布牌, 上麵寫著“儒森”。字跡已隨歲月流逝斑駁,再過一些年, 將消失殆儘。
“是你們要找的人嗎?”申乙說:“如果是, 我想見見郭儒森女士。”
大家都看著張晨星, 等她的決定。
“一起去吧。”張晨星說。
一行人驅車至蓑衣巷,巷口的那棵老樹葉子落了一半,用它殘敗的枝椏講述一個冬天。
郭儒森躺在護理床上,半昏半醒。
“年紀大了,重感冒也會要命。肺部感染嚴重,又不肯再去醫院,就這麼在家裡挺著。”護工阿姨小聲說:“人又愛乾淨,又麵皮薄,每次大小解都要鬨脾氣。”
張晨星點點頭。
護工是她和梁暮請的,起初郭儒森不同意,梁暮就騙她:“多活幾天,答案快來了。”
如今答案來了。
張晨星握著郭儒森的手,老人在發熱,手心卻有很多汗水。似乎是察覺到有人來了,用力睜開眼看著張晨星,嘴唇動了動,叫她:“晨星。”
張晨星眼睛一紅,回應她:“儒森奶奶。”
“儒森奶奶,申靜言爺爺,找到了。”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四下看看,像是在尋找。
“您想現在見他嗎?”張晨星問。
老人點頭。
申乙走進來,抱著申靜言的遺像。
郭儒森看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仿佛在拚湊申靜言的少年、中年和老年,想把那些零碎的片段拚湊成一個完整的人。
是的,拚湊出一個完整的人,和一個完整的人生。
郭儒森與申靜言,少年時代是相愛的。
可少年隱忍,不懂表達,路上多看一眼,就要心跳很久。彎彎仄仄的小巷裡,她把自己手腕上的紅繩解下塞進他手中,並沒有多餘的話。姑娘的臉像天邊的雲霞,一直燙到人心裡。
有時夜晚聽到外麵雨聲,少女郭儒森在古舊的床上翻身,夢中囈語也是:“申靜言。”
申靜言仿佛感知到,撐傘穿過細雨,在少女窗前靜靜站那麼一會兒,再悄然離去。
第二天再相遇,各自彆過臉去,不肯泄露夜晚的心事。隻當那是古城夏季的一場雨,尋常而已。
可申靜言身體上偶有青紫,是鬱鬱不得誌的父親罵他不爭氣,順手拿起手邊的什麼東西丟到他身上。他無比憤怒,穿過那座橋,跑進一條廢棄的巷子裡,一坐就是一天。
郭儒森知道他在哪,趁著月色好,揣一把剪刀為自己壯膽,終於找到坐在牆角的他。通常她什麼都不會說,從提籃裡拿出一個小碗,碗裡是擺放整齊的“桂花香糕”,還有一個細細長長的茶壺,壺裡裝著碎茶末泡的茶。
就這麼隔著幾丈遠坐一會兒,抬頭看看殘缺的月亮,聽聽夏蟲的鳴叫,心就好過一點。
下次再相見,郭儒森明亮的眼睛打穿申靜言的身體,讓他無所遁形。
愛意深刻而綿延。
而對當下的恨意,亦是深刻而綿延。
申靜言隨大伯走的那天,古城仍在下雨。
他手中拎著一個四方箱子,撐著一把黑色直柄傘。雨落在傘上,聲音淒淒切切,像極他從未出口的嗚咽。郭儒森跑出來送他,她著急出門,家裡唯一的傘被哥哥拿走,就這麼冒雨跑來。
頭發貼在臉頰上,狼狽至極。看向郭儒森的眼睛裡有千言萬語,卻沒說任何一句話。生怕自己說出的哪一句話會成為他的牽絆,從此把他攔在古城裡,混沌了此餘生。
申靜言把傘遞給她,她推回去:“路遠,你帶著。我回家近。”
申靜言把傘撐在她頭頂,對她說:“我不知道要去多久。”
“去吧,走遠點。”郭儒森說。她怕申靜言被雨淋病,就跑到那棵古樹下,樹上濃密的枝葉擋住了雨和一世的喧囂。
申靜言站在她對麵,仔細看她,仿佛要記住她每一個神情,蹙眉、微笑、眼含的熱淚。
兩個人就那麼站了一會兒,申靜言的大伯開口催他。
他不得不走,卻不忍郭儒森淋雨。
一把直柄傘罩著兩個人,隔著八丈遠,申靜言的大半身體露在雨裡,大半個身體濕透了。他們就這樣沉默著走在石板路上,走進悠長的巷子,一路無言。
又好像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
郭儒森記不清了。
申靜言隨大伯去了上海,讀書、工作,又因工作去到更遠的地方。來自江南古城的少年,變成挺拔的青年。無論他在哪兒,總像天上月明,坦坦蕩蕩。
而站在時光儘頭的郭儒森,被命運裹挾,嫁人、生子,在日複一日的辛苦中,長出第一根白發、第一道皺紋。她絕口不提少年時愛過的那個人,不肯成為任何人的負累,她隻希望那個躲在巷子裡的少年,越飛越高,直上青雲。隻盼望他再不要回首那段痛苦不堪的歲月。
當他們再相遇,在熱鬨的米店門口,第一眼看到彼此。歲月已逝,他們不再是少年模樣,歲月將他們推向相背的方向,自此越行越遠。
郭儒森非常慶幸???,那天出門她換了一件衣服,讓她看起來不太狼狽。眼睛裡有盈盈淚光,她轉過頭去看那棵老樹,再回身,已神色如常。
彼時的郭儒森想:感謝老天爺,申靜言過得真好。
彼時的申靜言想:我想帶郭儒森走,哪怕背負罵名。
但他什麼都沒說,因為她是郭儒森,是善良正直的郭儒森。郭儒森一輩子光明磊落,不曾做過任何一件虧心事。哪怕生活待她不公,她仍笑著接受。
她從身上掏出一張黑白照片給申靜言看:“你看,這是我的女兒。”
郭儒森的女兒,像極了少時的她。眼睛裡盈盈一汪水,唇角是微微笑意。申靜言一隻手藏在身後,另一隻手接過照片。藏在身後的那隻手腕上,衣袖邊緣微微露出的,是一根紅繩。上麵綴著一個名牌,名牌上是清晰的“儒森”二字。他把那個名牌攥在掌心裡,深深隱藏了心事。
申靜言將那張照片仔細看了,心裡江海翻騰,馬上抵達眼底,變成洶湧淚意。郭儒森卻在此時笑道:“申靜言,今天沒有下雨。”
古城夏季連天陰雨,就連多年前他走的那一天,都沒有晴天。卻在這一天有大太陽,照在河麵上,晃的人睜不開眼。
申靜言抬起頭看看太陽,又看看郭儒森,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拿出糧票油票:“在我父親的抽屜裡找出來的,沒用了,你幫我送人。”
郭儒森點點頭,伸手接過的時候指尖顫抖,碰到申靜言的手指,又禮貌退回。
就這樣,再一次彆過。
申靜言離開的時候,無數次回頭看,想起上一次離彆,那個冒雨趕來送彆的少女。最後一次回頭時,蓑衣巷口出現一個人,頭發利落的盤在腦後,手中拿著一個提籃向他跑來。
郭儒森氣喘籲籲到他麵前,打開提籃蓋子,將那碗桂花香糕推到他麵前,笑著說:“我自己做的,你吃。”
“借一個“糕”字,寓意遠走高飛。”
申靜言點點頭,捏起一塊放進口中,香香糯糯彈彈的桂花香糕,是他一輩子在做的美夢。那是他最後一次回古城。
申靜言一生流浪,去過無數地方,他省吃儉用,積攢了一點錢財就寄回去。有時會有一封信,信中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隻說:“祝順遂。如遇困境,彆怕。”
有一天下班路上,他聽到路邊有啼哭聲,跑過去看,一個裹著被子的嬰孩被扔在草叢中。申靜言不忍,把孩子抱回家,發現那孩子腹部高高鼓著,一隻手上有六根手指頭。好歹是一條人命,就這麼把孩子救下來,養大。
再後來孩子結婚生子,有了申乙。
五十八歲那年,申靜言工作時遭遇自然災害,砸斷一隻胳膊。醫護人員從那隻胳膊的手腕上剪下一根紅細繩,問他:“還要嗎?”
他突然淚如泉湧,忍痛說:“要。放在我身邊。”
申靜言終身未婚,無論遷徙到哪裡,都輕飄飄來去,隻有那四方手提箱裡裝著的東西,他一生沒有放下過。
那箱子裡裝著的所有東西,都與郭儒森有關。
申靜言一生坦蕩,一生正直,一生牽掛郭儒森,卻從沒說出過任何一句“我愛你”。
此時的郭儒森,身上放著申靜言的遺像。她想再看一眼,但她已經沒有力氣舉起那相框。張晨星幫她拿著,看到老人顫抖的指尖撫在照片人的臉上,是他們一生最近的距離。
“謝謝你,晨星。”郭儒森說,然後閉上眼睛說:“我睡一會兒。”
郭儒森幾十年尋找終於落幕,她和申靜言相見了。
張晨星伏在郭儒森床頭,緊緊握著她的手,此刻的她像被抽走了骨頭,回頭看梁暮時,滿臉淚水。
梁暮在郭儒森采訪的最後一個視頻寫道:
“人世事
幾完缺
唯願珍重。”
山高路遠,就此拜彆。如若他生再遇,再寫一段佳話。
第42章 3180天
郭儒森的離開, 像帶走了什麼似的。
張晨星心裡空洞洞的。
她好像預見到了自己和母親的未來。
飯吃得愈發的少,人也更加清瘦。梁暮心裡難過,怕她出什麼事, 乾脆把工作帶回書店做。張晨星守著她的書桌、梁暮守著窗前的那張桌子, 兩個人時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再過一些時日,冬深了,古城進入最難熬的時節。張晨星終於修完了古城圖書館的書。那本《花間集》也在其中。
圖書館派人來取, 跟著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麵目慈祥的老人。她進門後沒說任何一句話, 隻是在書店裡慢慢踱步。偶爾抽出一本書來看,也看得仔細, 書脊、封麵、注釋, 都認真看了。
圖書館的人把書拿走,臨走前問老人:“溫阿姨,走嗎?”
被叫做溫阿姨的老人緩緩搖頭,嘴角帶著一抹笑意。
張晨星和梁暮都沒有招呼溫阿姨,梁暮正開著電腦跟蕭子鵬對《清衣巷誌》做最後的審校。畫麵太美了,臨夏、正秋、初冬的江南古韻;一泡茶、一碗麵、一家老書店的情致;一艘船、一柄傘、一聲巷子深處的吆喝, 都是真切的人間煙火。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梁暮身後, 戴上老花鏡看了會兒這部紀錄片, 再過一會兒開口說:“這是給誰拍的?”這嚇了沉浸式工作的梁暮一跳, 回頭看著來人。
見是那位逛書店的老人, 就拉了一把椅子請她坐。
“給誰拍的?”溫阿姨又問。
“給自己拍的。”梁暮說。
“不賺錢?”
“不賺錢。”
溫阿姨思考半晌, 笑了:“我在古城生活了一輩子,這是第一次, 我在視頻裡看到這麼真實的古城。”
“謝謝。古城要改建, 可以當作紀念。”梁暮說起古城改建, 眉眼間是毫不掩飾的反對。
溫阿姨捕捉到這種情緒,笑問:“你不認同古城改建?”
“江南不缺酒店。”
“那缺什麼?”
梁暮指指電腦:“缺這些,真實活著的可以傳承的精神,和故事。”
溫阿姨歪著頭、好像在思考,過了半晌點點頭,看向張晨星:“《花間集》你修的?”
張晨星手裡的書還有一頁沒壓平,她乾活的時候太過專注,並沒聽到這句問話。
“是她修的。”梁暮替張晨星回答。
“那你們又是什麼關係呢?”
“阿姨您查戶口呢?”梁暮反問道。
這逗笑了溫阿姨,老人笑聲爽朗,跟她溫婉的外形不太搭,單看她笑,到像是個“女匪”一樣的人物。
“我問你,我花錢買你片子行不行?”
“不賣。”
“你都不問我買來做什麼?”
“做什麼都不賣。”梁暮說:“這不是商品。”
“那它是什麼?”
“是文化。”
“還挺有理想。”
溫阿姨站起身,又看了眼張晨星,對梁暮說:“我知道,那個傻姑娘叫張晨星,你麼,八成是她的跟班的。”
“那您猜對了。”
溫阿姨又被逗笑了,緩緩戴上圍巾和手套,推門出去。梁暮擔心外麵濕滑,就起身跟出去送她。下了一場冬雨夾雪,路不好走。梁暮沒想錯,老人果然踉蹌一下,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年輕人,你心腸不錯。”溫阿姨說:“如果你不送出來,我現在應該會倒在那了。”
“不客氣。”
“我剛剛看你的片子,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蓑衣巷郭儒森的故事,也是你拍的吧?”
梁暮有點意外老人眼睛這麼毒,但也點頭:“是。”
“後麵還有很多?”
“最近剪輯完了會陸續放出來。”
“你做的事,很有意義。郭儒森的故事,把我這個鋼鐵心腸看哭了。”溫阿姨拍拍梁暮扶著她的那隻手都手背。兩個人一路到巷口,對麵馬路停著的那輛普通商務車上下來一個姑娘,一路小跑過馬路,攙住老人的手。
順道瞄了氣質不凡的梁暮一眼。
“奶奶這是誰?”
“一個賠錢的導演。”
溫阿姨說完隨孫女走了,再見都沒跟梁暮說。
這真是個怪人。
梁暮回到書店,發現張晨星出門了。他從巷口回來並沒看到她,應該是從河邊走了。電腦上貼著一張便條:“我和周茉去養老院。”
張晨星前一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馬爺爺在她書店門口挖了一個坑,裡麵填上枯枝,他用火點燃了,把一條用木棍串好的魚架上去烤。
她問馬爺爺在做什麼。
馬爺爺說他要燒點魚去下麵。
她心中惶恐,勢必要在這一天見到老人。
兩個老人在熬冬。
馬爺爺有一點咳嗽,張晨星和周茉到的時候他正在給自己燒水喝。見到她們當然開心,但也責怪她們,不想讓她們總是這樣來回跑。
張晨星沒跟馬爺爺說她做的那個奇怪的夢,隻是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陪他說話。
“古城冬天不留老人。”馬爺爺對張晨星說:“你看養老院,隔兩天就有老人離世。”
張晨星點點頭,把東西從背包裡拿出來,都是馬爺爺想吃的東西。養老院的老人統一吃飯,馬爺爺馬???奶奶很難吃到他們自己喜歡的吃食。周茉把馬奶奶從房間裡扶出來,找個有陽光的玻璃窗前曬太陽。
“你們倆彆總來養老院,這又不是好地方。”馬奶奶說,心疼孩子們那麼忙,還要跑來跑去。
“這怎麼不是好地方了?我先熟悉熟悉,等我老了也要來呢!”周茉嬉笑著,拿過梳子給馬奶奶通頭發。
“南風叔沒說什麼時候接你們去廣州嗎?”周茉問。
提起馬南風,兩個老人都不講話,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像都沒錯。
“改建的事怎麼樣了?”馬爺爺問。
“說是聘請了楚源所在的團隊做改建顧問,還公示著呢,現在也沒進展。”說到改建周茉意見很大:“那天聽我媽說,好像是要把圍牆都拆了,然後蓋一個高級大酒店,像園林一樣的。”
“都不用過生活了,以後提到古鎮,那就是知名酒店。”
周茉還想再罵幾句什麼,看到馬爺爺的眼神,就收了口。
張晨星一直沒有說話,坐在那幫馬奶奶紉針。
老人平素喜歡做一點針線活,但眼神不好,穿針眼太難。張晨星每次來,都要穿十幾個針眼,然後把穿好的針眼和線掛成一排,馬奶奶想用的時候自取就好。
馬奶奶指著張晨星,小聲問周茉:“晨星怎麼啦?”
“張晨星受打擊了。”
都說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但接連幾天看到兩個與自己有關的人去世,換成誰都會走不出來。周茉小聲回答馬奶奶:“張晨星話少,但她重感情。那個郭儒森奶奶的事,讓她快要崩潰了。”
“她可能覺得她媽媽可能也死了。”
“梁暮呢?”馬奶奶問。
“梁暮每天守著她。但沒有用,根本問題沒解決。”
馬奶奶探了口氣,叫張晨星:“晨星,你過來。”
張晨星放下手裡的針線走到馬奶奶麵前,靠在她肩膀上。
“奶奶跟你說,無論誰離開,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哪怕有一天我和你馬爺爺走了,那也是我們不願意在人間遭罪了。知道嗎?彆難過。”馬奶奶拍拍張晨星的頭:“日子總得過,何況你還有梁暮、周茉,你們年輕人總該有自己的生活。”
“嗯…”
“那是楚源嗎?”周茉指指窗外的院子:“後麵跟著楚源爸媽?”
幾個人向外望去,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跟在兩個老人身後。
“是楚源哥!”周茉說:“楚源哥變成這樣了!這麼…”周茉一時之間找不出形容詞來,當年的楚源是標準的南方少年,乾淨溫柔。現在他不溫柔了,那一身價格不菲的行頭和不可一世的驕傲勁頭讓他看起來高高在上。
“楚源爸媽說是來看我們,沒想到把楚源帶來了。”馬爺爺說。
“我先走了,馬爺爺。”張晨星不想跟楚源打照麵,她不喜歡社交,尤其不喜歡所謂故人重逢而裝出的驚喜。
“來不及了。”周茉說:“進來了。”
這跟他們所有人想象的重聚不太一樣。
張晨星跟楚源爸媽打過招呼就低頭收拾她的背包。這一天她穿著一件破舊而乾淨的薄羽絨服,因為擔心修書損毀衣袖,在上麵套了一副套袖。頭發隨意紮在腦後,粉黛未施。
彆人在寒暄。
周茉這些年跟楚源偶有聯係,每年過生日楚源還會送禮物給她,所以兩個人見麵並不疏離,敘舊也並不尷尬。
楚源偶爾看一眼張晨星,在她背好包要走的時候突然出聲喚她:“張晨星。”
張晨星看都沒看他,抬腿向外走。楚源看著她背影良久,拔腿跟了上午。周茉跟在他身後,也追了出去。
“張晨星!”楚源又叫了一聲,加快腳步上前扯住她胳膊。周茉忙上前扯楚源胳膊:“楚源哥我跟你說啊,張晨星結婚了,你不能拉她胳膊。不禮貌!”
楚源聽到結婚二字,愣了一愣:“你結婚了?為什麼我不知道?”
“我結婚要跟你彙報嗎?”張晨星想用力甩開楚源的手,但他紋絲不動,掌心用力,抓的張晨星細細的胳膊生疼,像要被捏斷了一樣。
“冷靜啊!都冷靜!”周茉說:“楚源哥你放手先!”
張晨星看了楚源一眼,那隻未被抓住的手準備伸進包裡摸出一把剪刀紮他一頓,卻聽到院門有人喊了一句:“乾什麼呢!”
梁暮衝上來照著楚源的腿踢了一腳,楚源閃向一邊,不得不放開張晨星。周茉看到梁暮眼裡的怒火像要燒死人,心想:誤會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