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上天都在有意捉弄,噩耗一重接著一重。
十八歲這年方豔青的戀人害死了她的師兄,緊接著不到小半年十九歲的她又永遠失去了她的父親。
再操持完父親的葬禮,她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
本就纖細的身形更是單薄地仿佛迎風能被吹倒,她不哭也不笑,比起初出江湖那會兒更像一尊無悲無喜的冰冷玉像。
風陵師太看著暗暗擔心不已。
於是等葬禮結束後,方豔青提出把父親方評的骨灰帶回終南山時她並未阻攔,甚至那個曾經起過的念頭也被她悄悄按在心底,這個江湖給予這個孩子的苦難太多了……
或許從此隱居避世對她才是最好的選擇。
那時遠在河南,路途遙遠,屍體拖不了那麼久,不得已方豔青隻能將父親火化成骨灰帶回了峨眉,如今又把他帶回了終南山。
她想若是可以,父親臨終前最想見的一定是母親吧。
或許是夫妻心有靈犀,當方豔青懷抱著裝著父親骨灰的瓷罐回到古墓就見到了早已等在門口的母親,未及開口淚便已流下來。
父親的死給了母親極大的打擊。
相比於方豔青,她的母親才是那個真正活地像清冷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仙姝,寡情淡欲,通透又單純無邪如稚子。
她一生僅有的私欲與歡愉皆係於丈夫和女兒身上。
頭白鴛鴦失伴飛猶如肝腸寸斷之痛,但好在這種時候母女倆起碼能互相從對方身上汲取溫暖,陪伴著熬過了最痛苦的時候。
也或許她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吧。
畢竟她一直很清楚丈夫的誌向和他正在做的事,不是嗎?
……
時間是撫平傷痛最好的良藥。
轉眼間又是春去秋來,方豔青這次在古墓裡待地時間格外久,久到古墓中的姐妹們都以為她滿足了好奇心後就不打算出去了。
“想去便去吧。”
這日方豔青正坐於寒冰床上修煉玉女九陰功,母親則安然躺在一旁虛空懸掛的吊繩上入睡,就是這時她突然這般淡淡開口道。
方豔青一愣,“……阿娘。”
吊繩上潔若冰雪,不染纖塵的白衣女子沒有看她,與她有五六分相像隻是神態更為冰冷淡漠的清麗麵孔微微闔著雙眸。
“想做便去做吧。”
她悠悠歎道,“我總是攔不住你們的……”
她出生之時正值亂世,但有父母庇佑得以偏安一隅,她亦習慣了這樣清靜隱居的日子,實在不喜俗世中的紛擾。
但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卻與她不同,他們都有一顆向往著江湖的心,有令人敬佩的遠大抱負,她不能那麼自私地阻攔他們。
方豔青沉默良久,終究還是沒有否認。
低低道,“阿娘,謝謝你。”
於是就這樣時隔一年多,一十歲的方豔青再次踏出了古墓,並且這一去往後可能就不再能如從前那般想回便隨時能夠歸來。
她在古墓前跪下磕了三個頭,方才下了終南山。
或許是上天注定要指引她一步步斷去俗緣,方豔青離開終南山不久竟然就遇上了楊逍,看起來他應該是特意來這兒找她的。
秋風卷起泛黃的樹葉,兩道白衣的身影相對而立。
“青妹……”
楊逍牽著馬站在不遠處,看著不遠處那道黑馬上的白衣身影,隻覺這近兩年來內心的空虛和寂寥都在霎時間被填滿了。
方豔青從馬上翻身下來。
她沒有再戴那頂楊逍贈予她的帷帽,曾經是出於避免麻煩,但從今往後她大概要不得不適應這樣因容貌帶來的目光了。
而在此之前她還有些話要和楊逍說清。
“楊逍,我父親死了。”
眼看方豔青下馬向自己走來,楊逍本以為兩年的時光終究讓她放下了那件不愉快的事選擇了回到自己身邊,正暗自欣喜。
但緊接著她就停在了幾步之遙,突然如此說道。
這兩年來楊逍基本一直因為忙於教中事務待在西域昆侖,否則他早已抽出時間來找方豔青,中原這邊的事還真不如何清楚。
乍然聽聞,不禁一怔。
他並非擅長安慰人的性子,但他心知她與父親感情有多深,明白她定然為此不知該有多麼悲痛,一時後悔沒有早出現在她身邊。
“青妹,節哀順變……”
憐愛湧上心頭,楊逍不禁想上前擁她入懷安慰。
但聽到他所說的‘節哀順變’看到他眼裡的憐惜愛意,方豔青冰冷如霜雪的麵容卻是浮現出一抹似諷似悲的淡笑。
“你可知殺害我父親的人是誰?”
楊逍見她如此神情已覺不對,一時竟不敢再聽。
“是謝遜啊!是明教金毛獅王謝遜!”
方豔青明眸中已有淚光閃爍,這是楊逍第一次見她落淚,“七傷拳專攻人五臟六腑,我父親便是死在這般五臟俱碎的痛苦下!”
就如他們初見時她曾對他說的那樣,她自小居於深山,不問世事,父親隻告訴她世上有窮凶極惡的蒙古韃子欺壓漢人百姓,我輩光複漢家河山義不容辭。
方豔青因此視元兵如仇,但她從不知什麼正派邪/教之分,明教在她心中和江湖上的武當少林從沒有什麼分彆。
昔年的桃花島黃藥師在江湖上被稱為東邪,但他同樣是天下五絕的宗師,他的女兒女婿亦是為國捐軀的義士英雄。
所謂的名聲自來都是真假難辨。
所以方豔青從未將楊逍明教左使的身份放在心上,她隻認她認識她了解的那個楊逍,她既與他真心相愛便自然而然與他在一起。
從未顧忌過什麼正邪之分,她的父母亦不在乎。
可是現在她真的還能認為自己了解的就是真正的楊逍嗎?
她的師兄因他而死,她的父親死在了明教法王手中,時至今日隔著兩條血淋淋的生命她已決不可能與他在一起。
“我終於明白明教為何被稱為邪/教……”
“不是因為你們與名門正派理念不同,性情異於常人,離經叛道,而是你們善惡不分,全憑一己喜怒肆意妄為!”
方豔青看著楊逍的淚眼裡有仇恨有痛苦,“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今日便斷情絕愛,從此江湖路遠,再也不見……”
說完她將袖中已暗暗攥了許久的物件拋在了楊逍懷裡。
楊逍下意識接住才發現那是自己曾在七夕之時以定情信物相贈與她的鐵焰令,上麵仿佛還殘留著她溫熱的體溫,觸手生暖。
但楊逍此時隻覺寒意刺骨,遍布四肢百骸。
然而下一瞬還未及他反應過來,一道淩厲的劍光便緊隨而至,以為她是要殺自己為師兄為父親報仇的楊逍一時心中隻餘悲涼。
竟動也不動,隻待她取走自己性命。
但那劍光卻並未落在他脖頸或者胸口的致命處,甚至未曾傷他身體一分一毫,它隻是……隻是將他腰間的香囊挑斷。
然而看著那地上已一分為一的香囊,楊逍隻覺此時有一把無形的利刃落在他心上無情切割的痛苦更勝過皮肉刀劍之傷。
“……你竟真要如此絕情?”
楊逍眼眶已經微紅,破碎的眸中的悲痛與方豔青如出一轍。
方豔青紅著眼微仰頭,決絕地頷首,“……是。”
但說完下一瞬,眸中清淚已滾滾落下。
方豔青性情淡漠堅毅,一十年來的人生裡隻為兩個男人落過淚,一是喪父之痛悲痛欲絕,一便是愛人訣彆揮劍斬情絲。
兩年來她在清靜的古墓裡已想地足夠多足夠久。
從與楊逍的初見到後來的相識相愛相彆,以及過去和未來的打算,她本信奉及時行樂,逍遙快意,從沒這樣深遠地考慮將來。
但最終她清楚地明白,她與楊逍終究不是一路人。
因為自小遠避人世的緣故,方豔青受世俗禮教的影響不深。
比如什麼殺孽太多有傷天和,或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仁恕觀念,在她看來作惡就應當有報應,該殺之人就是該殺。
她殺欲不重,甚至很多方麵的**都很淡薄,殺人這件事對於她也並沒什麼特彆的興奮或恐懼的感受和意義。
就像拂去一片落葉,就像每一次練劍劃過空氣一樣平淡,用楊逍從前曾說過的話,這是一種近乎稚子天真單純的殘忍。
但她並非不在乎人命。
她看著冷清淡漠,但她的父母都是出自名門正派,從小對她的教育就是憐貧惜弱,扶危濟困,她骨子裡有很堅定的原則和底線。
殺人於她不是什麼難事,但要看殺的是什麼人,她是永遠都做不出如楊逍這樣一言不合僅僅因為一己好惡便傷人性命的。
所謂的誌同道合,若隻是在某一方麵有共同語言而已,那當他們的矛盾與分歧暴露出來的時候,於他們的感情而言那是致命的。
如同鏡花水月,一碰就碎。
彼此情濃時自然看不到對方的缺點,但就算沒有孤鴻子的插手,他們在前幾年裡就算成了婚日後恐怕遲早也會走向陌路。
如今,倒也算是及時止損……
方豔青這般在心中暗暗自嘲地想到,唇邊的弧度越發苦澀。
她不是優柔寡斷的性子,既已做出了決定便不會容許自己後悔,因此當下便不再看向楊逍,轉身上馬便決絕地揚長而去。
“青妹!”
楊逍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上前追了幾步,口中疾呼,然而馬上的那道身影卻並未如他們從前每次分彆時那般不舍地顧盼回首。
她的背影是那般地無情,那般堅決地棄他而去。
楊逍最終停住了腳步。
他的性子當然也是極驕傲的,她既無情他便休,無論如何他也做不出那等痛哭流涕懇求她回頭的懦弱作態。
然而想是這般想,他卻站立於秋風中目視良久。
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道越來越遠的雪白身影,就像從此那人永遠地退出了他的世界,從此天地蒼穹間隻餘他一人孤影寂寥。
地上染上塵埃的破碎香囊終究被人撿起,珍惜收回懷中。
其上落下了一滴濕潤,無人知曉。
……
方豔青一路未曾停留徑直回到了峨眉。
當見到她的身影時守門的弟子和路上見到的人都對她時隔近兩年來的再次出現感到驚訝,隨之竟是與往日一般無一的歡喜。
風陵師太見到她時自然也是驚喜的,同時還有欣慰。
她已看出了這個孩子的決定,看來她比她想象地要更為堅毅。
真像,像她父親,也像師父……
峨眉的繼承問題一直是掛在風陵師太心頭的重任,這是師父一手建立的門派,臨終時全心信任地將之交給了她。
幾十年來,兩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如今武林三大派的峨眉。
從前有孤鴻子這個選定的繼承人,他天資雖不算奇高但也屬上乘,為人溫和穩重,八麵玲瓏,不說奮進未來守成足以。
但自孤鴻子亡故後,峨眉的未來該何去何從呢?
風陵師太的年紀大了,已沒有時間再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更何況合心的弟子真那麼容易遇到多年來她也不會隻收了一個。
思來想去,便隻有方豔青了。
峨眉其他弟子沒什麼不好,隻是不夠好,沒有領導峨眉擔起未來一派之責的能力和心性。
而青兒她身為師弟方評的親生女兒,本身便是峨眉嫡傳弟子,武學上天賦異稟,為人聰慧通透,心性正直堅毅。
無論是身份還是能力都再合適不過。
這個念頭是風陵師太早就起了的,但兩年前她顧慮良多,因為青兒這孩子雖適合可她的心更向往逍遙快意的江湖,自由灑脫。
而峨眉掌門的身份是榮耀也是束縛。
再後來師弟方評意外去世,看著她那般傷心斷腸的模樣,風陵師太猶豫過後終究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儘管她那時已有所察覺。
但不曾想,她竟還是選擇了回到峨眉。
在方豔青回到峨眉後與風陵師太來了場師伯師侄間徹夜長談。
在確定了她是真的做好了這個決定,第一日風陵師太就向峨眉眾弟子們宣布了從此方豔青為下任繼承人。
出乎意料的是弟子們竟都沒什麼意見。
大概是因為作為峨眉弟子的她們也看的清楚,方豔青才是那個未來能帶領峨眉維持武林三大派地位的合適的掌門人。
事後弟子們都曾前來祝賀方豔青,還有的向她道歉。
方豔青都一一淡然收下,就像五年前她初來乍到時眾人的熱情,其實不管他們是什麼態度她都不太在乎,全部能夠從容應對。
自幼淡情寡欲地靜修,能真正影響她的人或事很少。
不管是喜歡還是厭惡,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不管是出於她實力的強大還是出於她的身份地位,前者固然好,但後者她亦不懼。
風陵師太將繼任儀式定在了兩月後。
這個時間已經有些過急了,弟子們雖疑惑但沒有意見,方豔青倒是有向師伯提出再等幾年,但風陵師太卻告訴了她一件事。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固然又是一個令人傷心的噩耗,但或許也早有預兆。
風陵師太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因此早早就將宗務交給了孤鴻子打理,而後來弟子和師弟接連去世又是一層雪上加霜的打擊。
如此,為了能讓師伯放心,方豔青自然也再無意見。
作為武林三大派的峨眉派,新舊交替的掌門繼任儀式自然不能草草了事,須得給各門各派送上請帖昭告江湖。
因時間有些急,當天便派了弟子五湖四海地送請帖。
而方豔青這個未來的掌門人自然是留在峨眉山上,統籌調度兩個月後的儀式和宴會,也是正式將門派事務都交接在手中。
好在兩年前就曾做過,倒也很快就熟練。
……
十一月初五這日。
整座峨眉山都已被層層積雪覆蓋,冰天雪地,霧凇沆碭,青山籠罩在厚厚的白雪與四季繚繞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出一點翠色。
上山的石梯上是各門各派前來觀禮的前輩弟子。
同為武林三大派,峨眉派的掌門繼任儀式上自然少不了少林和武當這兩大門派,甚至為表鄭重兩大門派的掌門都親自前來。
少林來的是掌門空聞禪師與空性禪師,並幾個弟子隨行,武當掌門張三豐則是七個嫡傳弟子帶了四個,以及幾個隨行的道童。
兩派來人都可看得出對峨眉的重視。
因為張三豐曾是少林棄徒的緣故,武當和少林關係一向微妙,此時遇上了便客氣又疏離地打了個招呼,走在山道上寒暄著。
“據說峨眉這位新任的掌門才一十年華,當真是少年出英雄。”說話的空聞禪師白眉垂下,直覆到眼上,宛如長眉羅漢。
張三豐笑道,“江湖上人才輩出,是幸事啊……”
一旁的空性雖已至中年,但他心智有缺,渾渾噩噩,天真爛漫,不通世俗,是個武癡,聞言一本正經地說道,
“要繼任掌門不能看年紀,得看功夫才行。不知她實力如何?不然若是一派掌門隨隨便便就被打敗,那峨眉就丟臉了……”
他這話其實並無惡意,反而相當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