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夠了(2 / 2)

死亡的經曆使他條件反射般珍惜“活著”這件事的實感,久違的中學、久違的朋友、還有這真實傳到大腦皮層的痛楚,這些都讓他在心底某處有著罪惡的雀躍感。

喘勻了氣,他抬起手來。創口細長,邊緣整齊,但卻深深地割入了皮肉。第一塊紗布已經透出一條鮮紅的血色,他從盒子裡取了塊新的換上,拎著紗布盒走回了沙發邊,順手打開電視機。

中央一台播放著新聞聯播,西南部一個地區發生山體垮塌。電視機裡的外景記者擔憂但不失客觀地報道著目前的救援進度。電視機的光在昏暗的室內不停閃動。

陸榆想起許雁華,想起最疼愛他的姥姥,想起其他的親人和偶有聯係的父親,想起自己半路夭折的夢想,想起程憬。

他覺得夠了。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他現在在這裡,又為什麼要一昧的思考它的真實和虛幻呢?

他可以好好的把這輩子過完,彌補曾經的那些遺憾,讓自己免於失敗與痛苦。他可以好好孝順姥姥和許雁華,為自己上輩子那些不懂事的意氣用事給她們帶來的痛苦贖罪。

他也不會再遇見程憬,不會一直困頓在程憬留給他的餘恨中。

他還想考上他曾經夢想的a大文學係,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卑鄙地想要改變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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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自那天後,陸榆開始像個真正的高中生一樣按部就班地準備高考。

上輩子沒有經曆過高考的他對此格外謹慎,全身心地投入進去重學自己已經遺忘十數年的知識,反倒覺得快樂充實。許雁華見他成績逐日上升,也漸漸收斂了對他的不滿,家庭的氣氛比之曾經,竟然一日一日地漸漸和諧了起來。

陸榆垂眼看著手腕上已經淡了些許的疤痕:兩年的時間,這條疤逐漸愈合、脫痂、生出新肉、褪去新傷特有的紅痕。他放下空調遙控器,輕輕摩挲那道細長的疤。

上輩子,他在從a國的大學肄業後一蹶不振,抱著些不負責任的想法跑去b國學了金融。畢業後順水推舟就職於b國一所金融分析所內,每天西裝革履與人應酬,身體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極點。

彼時他飽受從事不喜歡事業的折磨,等到他意識到,像他這樣的人,隻有從事自己真正喜愛的事業才能獲得快樂與救贖時,他已然失去了從日常中掙脫的銳氣了。

很多年後回頭看當初,才發現自己從某一個時刻開始,一步一步地離自己想要的東西越來越遠。

自從想通了那些事之後,他就堅定了信念這輩子要讓自己和身邊人都過得幸福,這樣的想法從未動搖,一直到今天他猝不及防在市一中遇到程憬。

陸榆方才醒悟,原來世界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會按照自己的記憶中那樣發展下去——這又是一個他想不透的死循環,但白天的時候,他的身體先於大腦做出反應:他想跑得遠遠的。

這大概是人身體裡趨利避害的本能。不管過了多久,程憬給他留下的傷害都不曾消失。

半個月前他和陳修一同走進考場,他最後一次從那個校門裡走出來時,林皓站在一棵樹下等他們,遞給他一罐冰鎮可樂。

他拉開拉環,鋁罐嗤的一聲逸出些許氣體,那時陸榆覺得自己心裡有什麼隨著那聲輕響一同消散在六月的陽光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心想: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那些令他痛苦掙紮的灰暗記憶,都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

卻不想,自己重生後順遂得如同美夢的生活這樣輕易地就被推翻。一個程憬的出現,將他頃刻拉回上輩子的苦痛與失敗中。

陸榆想起白天林皓說過的話,心裡突然有點慚愧。自己當真是隻長歲數不長腦子,加起來活得比人家年齡兩倍都長,卻總要彆人反過來關心照顧自己。

他搖搖頭,不想再繼續思考下去——多大的事兒啊,怎麼就把他難倒了呢。一個十九歲的程憬,就算是碰上了、認識了、好巧不巧進了一所學校,那又能怎麼樣?

還能套路了活了兩輩子,實打實死過一次的他自己麼。他難道在那些個過去後,還會傻乎乎地陷進這個人的深淵中嗎?

嘴上說著讓命運決定,陸榆在心裡嘲笑自己,夢想觸手可及,你會放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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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報誌願的日子,陳修和陸榆被班主任趕鴨子上架轟進計算機教室。林皓坐在樓道儘頭的窗台上玩手機,兩條長腿耷拉下來,一晃一晃的。

陸榆坐在電腦麵前,手裡虛虛握著一支簽字筆,把它上上下下前後左右轉了個遍。麵前的表格上一片空白,相處了兩年多的年級主任和幾個班主任在過道間逡巡,偶爾抬起頭跟大家反複強調注意事項。

到了規定的時間,年級主任大聲通知他們可以開始操作電腦了。陸榆手裡的筆又轉一圈,啪嗒一聲掉在桌麵上。

他刷新了電腦上早已打開好的界麵,開始果斷地操作起來。

所有的操作早在心裡演練過數遍,陸榆沒花多久便全部填好了內容。他又從頭到尾通讀一遍,握著鼠標的手一頓,賭氣般把第一誌願後的“不服從分配”挑上了勾。那個格子前,“a大”、“漢語言文學”幾個字後麵的光標有規律地跳動。

他孤注一擲地要掌控這一次的人生。

程憬不應該再給他帶來任何動搖。

陸榆果斷地點了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