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我吧。(1 / 2)

第三十九章

樓下傳來間歇的鞭炮聲和兒童的笑鬨聲,程憬站在自己臥室的陽台上,習慣性地將胳膊撐在陽台欄杆上,手上靈活地將手機在指間轉來轉去。

一朵巨大的煙花在遠方的夜空中炸開,他靜靜注視著煙花凋零後複歸靜寂的夜幕,手指一動,手機屏幕在他眼前亮起來。

發著細微光芒的手機屏幕上,是一串電話號碼。

姓名處,新宋體的“陸榆”二字安穩地顯示在閃動的光標之前。

樓下,一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穿著大紅色棉襖的小孩子,將一盤大地紅盤在地麵上。

小孩子捂著耳朵一臉興奮地躲在門廊處,男人點起一支煙,迎著寒風吸了一口。

那盤鞭炮劈裡啪啦地響起來,震耳欲聾。

幾分鐘後,男人和小孩消失在程憬的視野中,隻留下地麵上一盤狼藉的鞭炮皮。

程憬看著那滿地有些褪色的鞭炮皮,神色有些寂寥。

他身後的客廳中,他的母親將餃子餡剁得震天響;他的父親站在客廳的頂燈下高聲對近日來的社會新聞發表評論;次臥中,他爺爺的黑白遺像前嫋嫋燃著三支細香。

手機在手中又轉一圈,程憬抓住它,調出小菜單,選擇了“發送短信”。

撰寫短信的界麵在他麵前打開,他看著輸入處的光標,臉上忍不住浮現了些笑意。

陽台的門“砰”的一聲被大力拉開,程憬不露痕跡地將手機放進褲子口袋中。

他的身後,程顯之臉色不豫:“你站這兒乾什麼呢?你媽叫你去幫她包餃子。”

“沒什麼。”程憬轉身往屋裡走,和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擦肩而過,“透透氣。”

程憬剛一走進客廳,餐桌旁的女人就抬起了頭:“你這麼半天乾什麼去了?”

“就吹吹風。”程憬的語氣稍微柔和了些,避開和孟小雅的眼神接觸,徑直走到餐桌旁坐下,衝著麵盆伸出了手。

“你洗手了嗎?”孟小雅看見他的動作,當即尖叫起來,“去洗手,洗完再過來。”

程憬便無奈地再度起身,向衛生間走過去。

程顯之剛好走回客廳,見狀皺著眉說:“越來越沒規矩了。”

“哎呀。”孟小雅語帶不滿,“你乾嘛老挑剔他,兒子還不夠優秀嗎?”

“就是你太慣著他,他才會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程顯之一臉陰鬱地在沙發上坐下,隨手把電視調了個台,“過兩天趕緊讓他把他那個頭發剪了去,男孩子家家的留這麼長頭發像什麼樣子。”

“孩子成績這麼好,留個長頭發又怎麼了?”孟小雅回嘴道,“再說了也沒多長。”

程憬站在洗手池前,熱水嘩嘩地從水龍頭中流出來,他沉默地搓著手上的肥皂泡沫,聽著外麵的拌嘴聲。

他對父母的感情有些複雜。

自他發現自己重生至今,已經過去了三四年。

他不再是上輩子十幾歲驕縱又衝動的少年,於是高中時的競賽事件沒有再重演。他找到了陸榆,所以他在a市轉頭選擇了孫葆平和a大。他已經曆經過一次爺爺的離開,於是他的高考沒有再次失利。就在不久前,他甚至確認了——

那個陸榆,真的是“他的”陸榆。

天知道那時候他的心情是怎樣的。

陸榆靠在他的懷裡,在沉睡中叫出那個隻有陸榆會喊的親昵稱呼。

多麼順遂的新人生,看起來幾乎是一帆風順地擺平了所有難關。

但大概也隻有程憬自己才知道,還有很多很多的暗礁,潛藏在平靜生活之下,正悄悄對他的日常露出尖銳的獠牙。

陸榆所花費許久才想起的,那些個在他的家庭中發生的動蕩,牢牢地銘刻在他的記憶裡,一刻也不曾淡化過。

事實上,上輩子拉近了他和陸榆之間距離的,是令當時的他自己無比焦頭爛額的困境。

即使是隔了十幾年和一次重生,程憬仍然能清晰地記起當初他順著程顯之的銀行轉賬記錄和出差時間一路查出程顯之的秘密時的心情:是年他十七歲,成績優異,家庭美滿,而他的父親卻在外麵養著一個長期來往的女人。

甚至還存在著一個隻比他小兩歲的、素未謀麵的妹妹。

那個姓名不詳的女孩子隱喻了太多事情。她的存在證明著,從一開始,這個家的一切幸福美滿就全都是幻境。

他記得曾經的自己看著一無所知的母親時心中湧上的不甘和恨意。

爺爺去世,奶奶和他們斷絕來往。家裡其他的親人也逐漸減少走動,他的家庭像一個與世隔絕的泥沼,獨他一人在其中越陷越深。

直到他的父親查出淋巴癌晚期的那一天。

那時他身在a國,剛剛認識陸榆不久。他們二人各執一杆麵對麵站在宿舍樓下昏暗無人的台球室中,陸榆初學打台球,技術爛得驚人,卻意外地令他感到愉快。

從一團亂麻的日常生活中得以片刻喘息的愉快。

當年的陸榆明亮而善良,像一團小而溫熱的光,悄然地照亮了他的生命。

然後他接起孟小雅從大洋彼岸打來的電話,孟小雅在那邊說了些什麼,他麻木地聽著、應著、掛斷電話。

他的手握著手機垂在身側,他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表情,對陸榆露出一個自認無可挑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