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1 / 2)

六醜 青城山黛瑪 6819 字 6個月前

春日渺遠,沒了雪光粉飾的行宮露出了底下枯敗的本相。

詠絮閣裡銀炭燃得嗶嗶剝剝,香氣襲人,珊珊略撩開門上錦簾,匆匆閃身進來,生怕放走了半絲暖意。

“當真化雪比下雪還要冷呢。”她將懷裡抱的東西擱在角落裡的條案上,解開包袱皮兒,拎著裡頭一件銀鼠皮褂子抖摟開來,仔細檢查著針腳,一麵道:“得虧我前日把這中毛兒從箱子裡翻出來了,眼下不就穿得?橫豎節令也沒兩天了,又在行宮裡,沒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夜裡便換上吧!”

慧慧卻沒應和,急急上前來衝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抬手又往寢間一指:“娘娘心裡正難受呢,你彆再聒噪了。”

珊珊忙壓低了聲音,問:“是為俞…”

慧慧打斷了她:“心裡知道就行了。”

珊珊點點頭,又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悄沒聲兒地將銀鼠褂兒掛到衣架子上,拉了慧慧往外頭走。

“何苦來呢?我聽人說,連俞家祖墳都不讓進,送到北郊外頭的莊子上了。”珊珊皺起眉頭來——年紀輕輕的未嫁女,按老例兒就是這麼個規矩,可這規矩又多麼寒人心啊。

既然兩家不對頭,當初又何必過那麼一回禮?誰不知道,俞家姑娘說是病故,這“病”也是從心上起的。

“你聽誰說的?外頭的事,是咱們議論得起的嗎?叫嬤嬤們知道了,看不罰你!”

“嬤嬤們知道的比這還細呢,隻不在咱們跟前說罷了。”

慧慧聽到這裡,不肯多與她閒話了,道:“天黑得早,我去看看晚膳提回來了沒有,再過一會兒就該掌燈了。”

“才剛提回來了。”珊珊也沒有多的秘辛可講了,跟著她一道返去,說:“今兒還吃鍋子,大冷的天兒,真沒彆的新意了。”

真真是宮裡麵享福慣了,貓兒狗兒都有挑肥揀瘦的底氣。掌庖廚的大師傅們知道連日裡牛羊雞鴨吃得膩味兒,再怎麼變換花樣都有限,便從湯點上下功夫,連豆漿都分了甜鹹兩壺。

儀貞旁的尚勉強,隻是一味地怕冷,窩在哪一處了便大半晌不願意動彈。請太醫來瞧過,亦說不上什麼病症,大抵還是年輕女子稟性單弱的緣故,素日飲食上緩緩地進補將養即可。

慧慧珊珊兩個見她怠懶吃鍋子,不好緊著勸,因她平常愛鹹口,便單將那淮山藥、羊排燉的豆漿撇了油星兒,連壺擱在溫碗裡存著,待她想起時再用一些。

就這麼潦草地收拾洗漱過,寢殿裡燈也不讓多點,獨一星火光搖搖晃晃,晃得那芙蓉帳中、錦繡堆裡的人越發模糊不清。

慧慧珊珊闔上房門,無可奈何地對視了一眼,珊珊提議說:“請嬤嬤們來勸勸吧。”

她倆和儀貞年紀差不多,珊珊自己心裡尚替人扼腕,搜羅得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嬤嬤們經曆得多些,興許能比她們看得開,有勸解人心的見地。

慧慧不假思索地搖搖頭,拒絕的理由卻並不充足:“…再說吧。”

正發愁呢,不料前路傳來響動,有個高個兒提著燈籠,慢慢往她們這頭走來。

珊珊猛地把問詢的話吞下去,慧慧已然扯著她蹲身道福:居然是皇帝來了。

皇帝沒理會她倆,徑直往寢殿走,慧慧珊珊剛想趕上去叫醒儀貞,冷不防被皇帝關在門外:“不用你們。”

屋裡竟比外間還暗些,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一麵往落地罩前走,一麵問:“謝儀貞,你睡著了嗎?”

儀貞壓根沒有睡,但張了張口,旋即還是不想理會他。

皇帝不以為意,繼續上前去,抬手撩開了床帳。

莫名地,他心裡一跳,忽然舉起燈籠去照她的臉,儀貞連忙抬手遮臉,而後不甚耐煩地翻身朝向裡頭。

她沒有哭。皇帝罕少地有點不自在,將燈籠擱下後,自己在她床邊坐了,兩隻手攏成拳,撐在膝頭,握緊一時,又鬆開來。

他還沒有到詠絮閣來過,索性放出眼光去,打量著屋中的布置,偶然瞥見膳桌上未收的溫碗。

他清了清嗓子:“你沒有吃東西?”

“…吃了。”想了想,沒有與他賭氣的心思,她隻是,想不通。

“那…陪我吃一點吧。”

他這是什麼意思?他心裡也有無從排解的痛楚、甚至於食不下咽嗎?還是,僅僅為了安撫自己的情緒、擺出一副低聲下氣的姿態?

她不能否認,她對他懷著憤恨,但憤恨兩個字,猶嫌太輕飄飄——

“我不明白。”她回過身來,直視於他:“我們這些女子,已然裹進了這些鬥爭裡,卻為何依然不能參與這些鬥爭呢?”

“參與。”皇帝重複了這個詞,像是第一次學著理解這個詞一般。

他思索了片刻,認真答道:“任何不費辛勞便享儘膏粱的人,都會在難以為繼時第一個被舍棄出局——不獨女子。”

哪怕他們沒有選擇。

所以,要不惜一切,成為生殺予奪的人。

至於“一切”兩個字裡,是多少人的血肉,他算不清了。

他偶爾回想起先帝,犧牲帝王的尊嚴風骨,換得朝野的安寧,仿佛不失為不得已之下的一種抉擇。

可是養虎為患,終究不能長久。他不殺虎,虎便要侵吞這李家山河。

至少,不能白白地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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