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白白地失去…”從床上支身坐起的人說了同樣的話。
李鴻訝然側首,目光灼灼地端詳這個鬢發蓬亂的女子。良久,他聽見自己言語喑啞:“你總要我信任你、信任謝家,其實…”
其實——她未見得信任他。在今日之前,他也從未想過要取信於誰。
“豆漿冷了吧?”儀貞兀自岔開了話頭,說:“葷湯再熱總要變味兒,不如叫他們趁做些酒釀圓子來,陛下用些嗎?”
抵在舌尖的話終究囫圇吞了回去,也好。李鴻點了點頭,說:“嗯。”
端了榻幾來,置在床上,先前被關在門外的慧慧與珊珊捧著熱水巾帕進來,供二人洗過手,又略等了一時,酒釀便做得了。
糯白甜湯裡點綴著些許枸杞,白雪紅梅裹著暖意,微醺的霧氣嗬在臉上,似乎叫人可以放心地緘默。
再洗漱時亦如此。儀貞對於皇帝的留宿沒有什麼反應,是該安歇的時辰了。並肩躺下來沒過多久,她睡著了。
次日醒來時則沒這麼輕巧了。映入眼簾的床帳花紋全在打轉兒,蝙蝠“撲撲”地振翅,牡丹“簌簌”地綻開。儀貞悚然起身,頭才稍離了枕頭一隙,就像被石杵砸了一杵似的,又疼又昏。
“慧慧…”根本發不出聲音來,一身汗先掙出來了,又捱在床上倒了好幾回氣,方能聽見屏風外有人說話。
“…不利於靜養,往後將這香撤了。”是皇帝。
諾諾連聲的另一道嗓音,是太醫署蔣大人,當日為儀貞配香的那一個。
裝病裝了這麼久,想來皇帝此時另有打算了。
但眼下頭疼欲裂,暫且無暇琢磨。
儀貞一時發愣,回神時皇帝已端著碗黑黢黢的藥汁,正坐在她跟前拿小銀匙攪著晾晾。
“加減葳蕤湯。”皇帝見她醒來,解釋道:“蔣太醫說你要發汗解表,加了薄荷、桔梗,減了獨活、麻黃幾味。”
“蔣大人知道陛下懂醫理?”
“朕不懂。”皇帝答說:“朕問他,為何冬日裡還有外感風熱之說。”
怪道要撤香爐。
“他說,腑內鬱結,久不得申紓,積成邪熱,再一經風,表裡相證,症候便出來了。”
儀貞一哂:“真是胡謅。倒不如說是入冬牛羊肉吃多了,又終日守著炭火片刻不離,還對得上些。”
她這般口吻,儼然不止昨夜,連同過往一應之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皇帝沒再說什麼,低頭瞧了瞧手中的湯碗,送到儀貞麵前:“涼了。”
是真的涼透了。儀貞半撐起身子來,才舀了一口,冰冷的澀苦直從喉頭鑽入五臟六腑,將人整個都凍住了。
皇帝後知後覺,她如今的境況,一口吞大概是做不到的。
他重把碗端過來捧著,一手握住那柄小巧的銀匙,頓了頓,揚聲喚道:“來人。”
候立在外的宮女忙應聲進來,接過這照料人的差事。皇帝順勢站起來,往外走去。
“娘娘病了?”王遙一挑眉,望向自己的義子。
孫錦舟答了個“是”,“行宮那邊的意思是,驃騎將軍那頭若能寫封親筆信回來,這病根兒興許就除了。”
王遙輕嗤一聲:“咱們陛下,而今倒是上心了。”
孫錦舟忖了忖,卻有不同的想頭:“究竟是怎麼個上心,還兩說呢——兒子聽說,昨兒借著養病,不讓皇後熏香了。”
王遙聞言,唇角微撇,看不真是喜是怒,隻說:“罷了,你親自走一趟吧。驃騎將軍升發了,咱們還沒前去道賀呢。”
“孫秉筆當真客氣了。”謝昀笑道:“王相的舉薦之恩,謝某銘記在心。勞動秉筆走這一遭,不妨就當作撥冗散心,容某略儘一儘地主之誼吧。”
掌印太監稱一句“內相”,已然極儘抬舉,謝昀倒大膽,索性連“內”字一並省去了。孫秉筆一麵卻之不恭地附和著,一麵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近日戰勢稍緩,將士們無不養精蓄銳,以備再戰,唯獨這謝二公子依舊麵色蒼白,形氣羸弱,較之新負重創時,幾乎絲毫不見起色。
想必俞家的消息傳來時,此人終不至於無動於衷吧!
孫錦舟拱了拱手,道:“將軍言重了。奴才正是替各位才賢鞍前馬後之輩,哪裡敢稱撥冗呢?還望將軍修好家書時,吩咐奴才一句,奴才儘早將它帶回去,彼此安心。”
謝昀神色中略顯無奈:“說起來,是舍妹不懂事了。”
孫錦舟隻管乾巴巴地陪笑:“將軍與皇後娘娘手足情深,可娘娘畢竟成了國母,妻憑夫貴,自然要以夫為綱。”
這話明麵兒上在提醒謝昀,彆疏忽了君臣之彆,暗裡的意思,在謝昀聽來,也是昭然若揭。
“秉筆與王相既是父子,你我又何須顧左右而言他?”謝昀坐在書案後,好整以暇地鋪開紙張,自筆山上取過一管狼毫來,蘸了墨,一麵落筆,一麵澹然道:“自邊塞入京一路,所見所聞,憑宮中貴人如何能想象?更遑論這烽煙腹地。”
他筆走龍蛇、一揮而就,待墨跡乾時,方抬眼直取孫錦舟麵門:“秉筆學富五車,又為天子批紅,不會不記得亞聖教誨,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