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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醜 青城山黛瑪 37848 字 4個月前

王遙沉默良久,方才開?口:“澡雪堂值守過的太監都一並走,再讓劉玉鬆點十個嘴嚴的親兵隨行——錦舟,你也一道。”

劉玉鬆,即拱衛司指揮使,與副職劉玉桐乃是本家兄弟,二人皆因屢第不中,轉投了王遙門下,棄文從武爬到?如今的位置來。

孫錦舟沒料到?的是,王遙要他一塊兒動身:“女眷們…”

“皇後娘娘好著呢!武婕妤安生養著胎,自然也不要去驚擾,將來誕下龍子,更是功垂千秋。”

功垂千秋,這是歌頌死人的詞。及至於社稷無功的另外三個女人,更是連交代也不必有。

孫錦舟沉聲應了個“是”,不再多言。

從行宮到?皇城,快馬加鞭,一個時辰能跑上四十裡?,五六個時辰便能到?達。奈何如今套了輛車,二馬並驅,腳程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掌印大人日理?萬機,或逢急情來回奔波也是有的,改為乘車更是早該如此,多少能歇一時片刻。

上上下下無一人有異議。唯獨儀貞情緒越發低落,連笛子也不練了——因為始終沒有回音。

“陛下的心真狠呐!”她流著淚對馮嬤嬤說。

馮嬤嬤沉默不語。她明白,儀貞控訴的究竟是誰。

但?至少儀貞能活著。無論誰勝誰敗,儀貞可以好好活著。

皴染水墨門簾兒被煦風吹得老高?,幽居的日子仿佛並不壓抑,她略低了頭?出去,支使小宮人清洗新?送來的鮮果子。

“娘娘彆隻?往壞處想。”慧慧這才出聲安慰道:“沒有消息,興許就是好消息。”

儀貞低低“嗯”一聲,沒了下文。

她如今流起淚來越發收放自如了,心裡?麵也不難過,隻?是空空的。

她有些擔心李鴻。不把計劃全盤告訴她,是不想平白多拉一個人涉險,那麼,此刻圍在他身邊的那些人,各自又知曉幾分呢?

他彆是在孤軍奮戰吧?

這是四月的最?後一日,已經過了馮嬤嬤口中的“六七天”。

詠絮閣外的把守似乎沒有前幾日那樣嚴,她曾覷著空當在大門前來來回回地溜達,一圈沒走完便被客客氣氣地“請”了回來。

慧慧後來不知走了什麼門路,打聽得沐昭昭那兒一切如常:橫豎貴妃素來就是深居簡出的。

隻?是又消瘦了許多吧。將來再見麵時,不知好不好交差。

儀貞終日無所事事,從天亮坐到?天黑,就挪去床上,又從天黑躺到?天亮。

她想不到?自己還能做點兒什麼。

守衛們輪班的時辰到?了。屋子裡?頭?靜得很,隔著老遠的腳步聲都能聽見。

不,不是她耳力見長,是他們往屋裡?來了。

嬤嬤們都不在,隻?有她和慧慧。

儀貞站起身來,暗地裡?握緊了袖中的短刀——原是削果子的,被她偷昧下來,鋒利得有限。

她本還想事成後,見一見母親的。不知將來若化成一股煙,是否能飄得更遠些,將遠在邊關的爹爹與大哥哥都看過,還要嚇一嚇二哥哥。

“吱——”原該順暢無聲的雕花門被響亮地推開?,寒光爍爍的盔甲泠然而鳴,一切聲音都在此情此景下放大了:“小臣劉玉桐,謹奉陛下之命,護送娘娘回宮。”

儀貞拉住慧慧的手,強自將人半擋住,一麵低眸打量著跪在自己麵前的這些侍衛。

劉玉桐這個名字似曾耳熟,卻不知是敵是友。

來人明白自己須得取信於她,略一斟酌,接著道:“陛下還說,‘笛音嘔啞難聽,往後不要再吹了’。”

是了。滿行宮裡?都聽得見那樂聲,但?隻?有皇帝會將這等?刻薄之語托人轉述。

儀貞切齒一笑,點頭?道:“有勞大人。”

“娘娘?”慧慧尚還有些猶豫——這位劉大人,不知是哪一路的。

“我願一信。”儀貞請他少待,同慧慧一道進內間穿戴嚴整:“即便是哄我去做人質,好歹能叫我見被要挾的人一麵,是陛下也好,是爹爹他們也好。”

至少不叫她隻?身孤獨地活著。

慧慧這時候才看見她藏起來的短刀,微芒一閃,又重新?妥帖收好。

瓊芳齋已經安排好了,劉玉桐側耳聽完屬下的回稟,再轉回頭?來,竟見皇後主仆都是一身騎裝。

他詫異了一瞬,但?也沒出言阻攔:畢竟是將門之女,何須他指手畫腳?

儀貞衝他笑笑:“我與我的宮女兒共騎一匹,咱們快馬加鞭,希望不會給大人拖後腿。”

慧慧挽著她的胳膊,用力吞了口唾沫,附和地點點頭?:自己好像成了在場唯一不會騎馬的人。

劉玉桐答應下來——哪怕信馬由韁,到?底比乘車迅疾多了。

她沒有逞能,沒有生疏,陪嫁裡?壓箱底的騎裝當真有派上用場的一日。儀貞策馬飛馳,目光始終緊緊攫住前路,拱衛司的人分作兩列,翼護在她左右。

就算他們此刻突然發難,她也未見得逃不出去。

大雨傾盆那一刻,他們闖進了宮門,長驅直入地向太極殿奔去。

儀貞心如鼓擂,腳下騰雲一般,轉眼就到?了莊嚴雄偉的正殿中。

是夢吧,她猛然懷疑起來,身隨意動,是夢裡?才有的自如。

在夢裡?,李鴻握著一柄陌生的長劍,極儘優雅地挽出一個劍花來,而後如破竹般向前刺去!

劚玉如泥的鋒刃被一隻?手握住了,但?那劍意已然遏止不住,冰雪顏色裹挾著蜿蜒血流,沒入胸前金蟒中。

王遙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來,眼中的光澤分明在飛速流逝,卻依舊透出一種瘮人的死寂:“奴才輔佐二主,自覺俯仰無愧,唯有一樁事,隱瞞了陛下,如今愧悔不已。”

他竭力喘息著,不肯服輸地抬眼與執劍的人對上——皇帝的臉色不比他好幾分,甚至因為強支病軀,透著狼狽的青紅交加。

但?那雙多情鳳目裡?,黑黰黰的眼珠兒動也不曾動,鮮紅異常的嘴唇裡?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你說。”

“陛下為皇子時,後宮之中正嫡未明…”王遙的聲音顯著地弱下去了,嘶啞著,像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趙娘娘深受皇恩,惹來許多嫉妒中傷,甚至散出流言來,稱陛下並非趙娘娘親生…奴才肅清不力,竟使陛下與娘娘隔膜多年?,更至陰陽相隔——其實,娘娘懷陛下九死一生,待陛下嘔心瀝血,您怎麼可能不是娘娘親生骨肉呢?”

方才那一劍正中要害,他居然掙紮了這麼久不肯赴死,真是拚儘所有,要將這一番話說給李鴻聽。

孰料皇帝依舊神?色冷淡,漫然開?口:“我知道。”

“你知道?”雖死無妨的笑意刹那間從王遙臉上被撕破,露出猙獰本相來:“你怎麼敢知道!你怎麼敢…”

“噗。”皇帝無意再看他的垂死之態,拔了劍,一時尋不著手帕,索性引著袖口,慢慢擦拭起了劍上的淋漓鮮血。

結束了。多年?前便開?始的壯誌雄心、慷慨激昂,都在今日結束了。

安心長眠吧。

伴隨著不絕如縷的水流聲,他踉蹌地步下階陛,而後看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臉上帶著幾道剮傷,身穿沾著泥漿的騎服,因為體力不支,蜷著雙腿歪倒在金磚上,露出爛朽的靴麵。

那是他的皇後。

儀貞手腳並用地,趕到?他身邊,仰起麵孔來,本想笑說一聲道賀,但?心中五味雜陳,竟然沒能做到?。

殿外踏靴聲颯颯,渾身是血的左軍都督府僉事安道廣搶在劉玉桐前頭?,“撲通”一下跪進檻內來,頓首不止:“微臣救駕來遲,求陛下降罪。”

皇帝木然扯了扯唇角:“去吧。孫錦舟會引著你。”

儀貞尚未聽出這話裡?還藏著多少布局,隻?是不由自主地朝那位大腹便便的安大人望去,他費力奔跑的模樣,像是去迎接什麼失而複得的珍寶。

李鴻就這麼看著她,後知後覺地想起:她很快就不是他的皇後了。

第29章 二十九

“陛下…”儀貞望見了他眼裡的晦暗不明, 除了該是時候為謝家求一條後路外,她不知還要作何?解。

她端正了跪姿,行了個規規矩矩的大禮, 懇切道:“妾願將鳳位還給昭昭。”

皇帝沒作聲。她緊張地等了片刻, 再度撩起眼皮一覷:他像是累極了, 立時便可以睡去?。

時機轉瞬即逝, 儀貞趕忙接著道:“家父年事漸高, 妾再替其乞骸骨, 求陛下成全。”

皇帝濃重的眼睫猛地壓在下瞼, 須臾,他重睜開眼, 滿布的血絲並未得到緩解。

他依舊吝於開口, 繞開她,抬腿就走。

儀貞茫然又跪了片刻,孫錦舟返來了。喜氣盈盈地攙她起身, 又吩咐人抬來轎輦,送她回猗蘭殿沐浴歇息。

儀貞任由他安排, 臨走時忍不住問:“慧慧呢?”

孫錦舟溫和一笑:“一路上連急帶驚, 折騰倒了——娘娘放心?,睡一覺就好。”

儀貞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轎簾放下來,外頭的雨聲都?隔絕了,天?地愈發渺遠。

她著實是困狠了, 宮人們替她洗頭的時候,甚至愜意?到徑直仰靠著頸托睡了過去?。

幾個宮人怕她著涼, 動?作麻利地伺候她拾掇乾淨,含笑柔聲喚醒她, 請她到床上安置。

儀貞小憩片刻已覺足夠,神清氣爽地擺擺手,讓她們為她穿上燕居的衣裙,簡單梳一個垂髻。

對著鏡子?時才覺察到臉上的幾絲剮痕,頗覺奇怪——回來這一路雖經過兩三處樹林,但也不記得蹭著了什麼枝杈,這是哪裡來的?

再想?想?自己方才就是頂著那麼一副尊容,在皇帝麵前求情的,怪不得他看都?不看一眼。

儀貞以己度人,完全不覺得這般推測有何?不對。

她看了看給自己梳頭的鵝蛋臉宮人,白淨細膩的臉上有幾粒雀斑,不禁問:“你叫什麼名字?”

宮人連忙屈膝道:“奴婢甘棠。”又率著屋中一眾宮女齊齊行下大禮:“奴婢等?伺候娘娘,必將儘忠竭力,不敢稍有二心?,若有違此誓,不得善終!”

儀貞怔怔聽著這斬釘截鐵的異口同聲,險些以為她們要擁戴自己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一般。

片刻,她輕輕笑起來:“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咱們平常過日子?,倒沒有許多須得肝腦塗地的機會,隻是將心?比心?,且看長久吧!”

這位甘棠想?來就是現今領頭的大宮女了。儀貞又問正給自己臉上傷口塗香膏的這一個:“你呢?”

這麼近的距離,直接衝著主子?的臉說話是很冒犯的,宮女略退後半步,將手中膏盒穩穩放好了,方蹲福道:“奴婢蒲桃。”

甘棠、蒲桃,倒儘是她愛吃的果子?。儀貞想?起一事來:“咱們的小庫房如今誰管著呢?”

甘棠欠身道:“暫且由奴婢打理。”

“酒窖裡有一壇荔枝酒,替我取出來吧!”儀貞分派道:“再差人去?陛下那裡討個示下,可否允我求見。”

甘棠應了,不消再開口,便有一個伶俐的小丫頭跟在她後頭一道告退出去?。

少時,那小丫頭回來了,說:“陛下這時候不得空,請娘娘酉時末刻再往含象殿去?。”

儀貞點了點頭,自己走到衣櫥前,挑選待會兒要穿的衣裳,借此打發光陰。

臨近晌午,慧慧回來了。

儀貞直到此時,才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恍然,上前拉了她的手,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端詳。

慧慧經過一早上的休養,精神已經完全恢複過來,換了身顏色衣裳,看上去?容光煥發。

她如常地支使猗蘭殿中的宮人們布菜擺飯,對她們截然不同的麵孔毫不遲疑,自己則跟隨儀貞走到一旁,陪著說話。

“安婕妤讓家裡接回去?了,這是陛下額外的恩典,往後宮裡就沒這麼個人兒;武婕妤樂意?留下,拱衛司接貴妃走的時候,自己纏著貴妃要一道。”慧慧明白儀貞記掛什麼,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曉的都?說出來:

“蘇婕妤和淳婕妤不急,因?為還下著雨,怕路上艱難,寧願在行宮裡多留幾天?。如今有異心?的宮人內侍都?抓完了,孫錦舟怕伺候的人手不足,請她們二位委屈些,住在一處做個伴兒,彼此好照應,把?珊珊也暫且留在那兒。”

彼此照應是一層,彼此對證又是一層。終究大臣們與宦官不同,宦官們依附皇權,得意?時固然煊煊赫赫,勢傾朝野,失意?時卻也最容易剿滅,一如無根的藤木,拚著擢筋剝膚之痛撕扯開,再將烈火燒來,便可摧枯拉朽。

蘇家與淳家,是盤根錯節在朝中的兩棵大樹,是留是伐,還要看皇帝如何?權衡。

儀貞遷思回慮,猛然一拍腦門兒,“唉呀!”一聲。

慧慧沒料到她對自己都?下重手,阻攔不及,忙著問:“娘娘疼不疼?趕緊叫太醫來瞧瞧…”

儀貞攔下她,連聲說“不必”,解釋道:“我不是疼了才叫的。”

得虧嬤嬤們不在——她心?下一黯,又兀自搖了搖頭。

她在皇帝麵前自作主張,替爹爹兄長交出了兵權,原本是要表現謝家的忠心?的。

太監不過是家奴,該殺便殺了,這隻是重振家業的開端。

文要有賢臣,武要有勇將,方是支撐起萬裡山河的脊梁。

皇帝眼下最缺乏的,便是這可堪重擔的脊梁。

謝家不在皇帝的考量中,再忝居高位,於人於己皆為妨礙,不如急流勇退、避賢者路。

然而?皇帝似乎並不是這樣領會的——隻怪她彼時詞不達意?。

可她不是正饑寒交迫嘛!但願皇帝看在她馳奔二百餘裡、追隨有功,再給她一次分辯的機會。

此時風正潮平,儀貞惴惴多日的心?也放回來了,重新推敲出一番較為入耳的說辭,記在腹中。

隨後對被她強摁著坐下的慧慧一招手,貼耳悄聲道:“我多年不曾騎馬,今早把?腿根都?磨破了,想?著你不是更甚?把?這藥給你乾淨留著的,你快去?用?上吧。”

慧慧抿嘴一笑,也不說彆的,道謝接了。

在行宮裡住得久了,又被禁足將近一旬,而?今回到猗蘭殿來,反倒覺得處處眼生?起來,直到下半晌,方才好些。

大概也有境況不同了的緣故吧。儀貞有些感慨,甚至有一股急於與皇帝分享的衝動?。

她在穿衣鏡前左照右照,旋即親手抱著那壇荔枝酒,步履輕盈地往含象殿去?了。

離酉末還有一刻鐘。孫錦舟迎上來說,皇帝正在後頭的拾翠館裡,皇後隻管過去?就是。

他如今像是補了王遙的位置。儀貞不喜歡這種念頭,硬生?生?地把?它按了回去?。

百餘步的一路上沒有看到宮人或內侍,拾翠館門前亦然。可能是被揮退了,或者,大都?獲罪了。

儀貞自己推開麵前的菱花門,邁步進?去?,蜜金色的夕照隨之流淌進?靜謐的館中,驚動?了禦案前支頤淺眠的人。

皇帝隻睡著了約摸一炷香的工夫,但連綿不絕的夢境仿佛橫貫了大燕二百年:先祖的榮光、臣子?的寄意?、黎民的厚望…這些盛大堂皇的東西在夢裡有著碩大無朋的影子?,影子?是灰淡且扭曲的。

但醒來之後便知道,都?是子?虛烏有的泡影,不分宏大與卑渺。

他好像贏了,但他身邊空無一人。

除了謝儀貞,還肯與他討價還價。

他要擺好善賈而?沽的姿態。

儀貞將懷中酒壺擱在一旁,行了個萬福,說:“舊年得的荔枝酒,這是最後一壺了,特意?送來請陛下同飲。”

年年都?有各色果酒新釀,所謂舊年,指的是姚家流放嶺南,借著進?貢荔枝酒與他傳遞消息的時候。

那時謝儀貞與他常常大半年也碰不著一次麵,更不曾談起一字半句,故此王遙竟未生?過疑心?。

確乎不可再得了。

皇帝不為所動?:“沒有杯子?。”

儀貞下意?識要叫人去?取,緊接著想?起來,皇帝不讓伺候的人留在近處。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挽了袖子?,彎腰去?將那酒壺上的綢布扒拉出來,放到一邊後,又再度理好袖口,整衣肅容,挺直了脊背,捧穩了酒壺,慢慢在磚地傾倒一圈:

“敬英烈。”

寂然無聲的拾翠館裡,陳年酒香緩緩彌散。

俄頃,那酒壺被塞了過來——皇帝居然毫無所覺,自己何?時從禦案後起身,站在了這簡陋的奠壇前。

“念一念他們的名字吧,陛下。”儀貞提醒說:“除了左仆射和姚二公子?,我都?不知道。”

他念不出口。皇帝將酒壺抵在唇邊,仰頭痛飲。

“唉!”儀貞的聲調就揚了這麼一瞬,立即壓了回來,攥著皇帝胳膊的手卻不肯撒開半分:“…給我留點兒。”

借酒澆愁是件很不上算的事兒。儀貞不想?眼睜睜看著皇帝這般,再者,她還想?嘗嘗已經所剩無幾的果醅。

當?年的荔枝酒她通常淺啜一杯,陶然微醺足矣——陳年的酒呢?半壺能有幾杯?

皇帝萬念紛雜,掃愁帚①難掃,偶一偏首,卻是啼笑皆非:很久以前,他聽聞皇後善飲,惜乎道聽途說,不該當?真。

第30章 三十

“謝儀貞…你真的很讓人惱火。”

拾翠館裡沒有正經床鋪, 僅有一張供人小憩的黑漆嵌螺鈿彌勒榻。皇帝彆無他法,隻得抱著醉醺醺的人往上麵挪,又因為上次的遭遇, 怕她再吐自己一身?, 特意拿了張大手帕, 做了個圍嘴樣子?, 連嘴唇帶下巴頦兒一齊給她兜住。

儀貞卻嫌這玩意兒妨著她喘氣了, 皺著眉掙出一隻手來?, 一把扯開, 動作狠了,又覺自己在?皇帝懷裡窩著不穩當, 順勢一彎胳膊, 勾緊了近在咫尺的脖頸。

“謝儀貞,你?再這麼不莊重…”出了宮誰肯信他倆清清白白,一輩子?帶著前皇後?的烙記過活吧!

他本意是譏諷兩句撒撒火, 話說到一半,忽然醍醐灌頂:不對, 他從來?沒有承諾過她什麼。

這樁婚配打一開始就是你?不情我不願, 他不喜歡她,她也沒打算來?討他的好。兩個人被迫綁在?一根繩兒上,都是為了活命,而今始作俑者命喪黃泉,他與她自然就一拍兩散, 各歸其位。

可他若是不呢?

什麼心照不宣的默契,他跟謝儀貞哪有什麼默契。

“我不!”被安放在?榻上的人似是聽見?了他腹內的盤算, 嘟囔著抗議。

皇帝不由?得心中一緊,旋即才意識到, 她又要把臉貼在?圍子?中心的大理石上取涼意,又要怪周邊嵌的螺鈿硌人,跟一樣死物鬨起脾氣來?了。

他伸出一隻手去,插在?儀貞的臉頰和?圍子?之間,她這下舒心了,閉著眼睛在?他掌中蹭了蹭。

皇帝猝不及防,不假思索地反擊一著,用力拍在?她臉上,姍姍而來?的理智這才泛起後?悔來?。

他盼著儀貞睡沉點兒,不要醒來?,但她這個人生來?就是和?他唱反調的,此時?索性翻身?躺正了,兩隻蜜酒潤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不知怎麼,皇帝在?她坦率的注目裡感?到一陣難堪。

他斷水絕糧多日,高熱不退,存心把自己置於四麵楚歌之地,才賺來?愛女心切的安道廣領軍援救,不是為了他,是為了安婕妤不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他的所有苦心孤詣,全是不磊落不漂亮的旁門左道。他利用人心,這個他從不相信的東西。

殺王遙的不是他,是姚洵的執念。那柄劍使他短暫地像個君子?,但劍勢收儘後?,他還是那個六親不認的瘋子?。

他唯一一次低頭?依靠在?趙太後?的膝上,是為了請求她以死成?全他的大計。

祾恩門擊殺失敗,王遙為趙太後?上諡莊毅。

他瘋起來?的嘴臉很醜陋,他的仇敵全都看在?眼裡。

李鴻將手掌按在?儀貞眼皮上:“不許看。”

為什麼?掌下的眼睫不服氣地顫動著。喝醉了的人,自然不介懷他人是否還儀態端方,徒留一片古道熱腸,有心安慰道:“品若梅花香在?骨,人如秋水玉為神。”

儀貞若是清醒時?,絕不會有這樣唐突的話。

但此刻她遵從了自己寡人有疾的本性,為了證明出口的讚美源於真心,她甚至抬手去撫眼前人的麵容。

額頭?很光潔朗闊,順著下來?是高挺的鼻梁,鼻尖有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循勢而下,她描繪的指尖可以正正落在?唇珠上……

還有眼睛沒描到,毫不見?外的手卻被捉住了:“你?在?相馬?”

問話的人很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儀貞不明白他怎會說出這樣的話,略有不滿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可妄議!”

這是撒起酒瘋了。

“謝儀貞,你?看看我是誰!”

說話這位其實?有一把很能惹人心旌神搖的嗓子?,可惜脾氣太差了,暴殄天物。

儀貞眯著眼,認認真真把他端詳一通:“我知道…不能說名字的。”說著說著又想翻臉:“你?總是存心拿我錯處!”

這樣聽著,又不至於糊塗到認不得人。

說不定單是忘了上下"體統,話倒全是真心話。

李鴻始終緊緊擰著眉,對她怒目而視。然則這跟對牛彈琴差不多,她不在?意。

罵了沒反應,打麼——打女人有什麼意思?

他也實?在?心神俱疲了。算計了這麼多日子?,除了心頭?大患,往後?的路還長著呢,明兒開始,真要開始雞起五更了。

不該騰空兒見?她的,正經事說不了幾句,就開始胡亂折騰人——何況那是她的正經事,該心急的是她,自己有什麼可忙的?

他越想越恨,放肆夠了的人這時?候又心安理得地閉眼打算養神,看得他惡向膽邊生,俯身?下去,想也不想地在?她唇上狠命咬了一口。

“我嘴在?哪兒嗑著了…”儀貞愁眉苦臉地坐在?膳桌前,瞅了皇帝一眼。

皇帝的小廚房有蘇杭廚子?,早膳進了一道鹹漿來?,她挺想嘗嘗鮮的;還有芝麻象眼和?果焙壽字糕,都合她的口味。

但她如今略一張嘴都疼得兩眼泛淚花,哪還能吃鹹的熱的?

皇帝沒用幾筷,便端過香茶來?漱口,動作閒雅地拭了拭嘴角,不鹹不淡地說:“以你?的心智,喝醉了拿嘴唇子?下酒,倒是情理之中。”

儀貞眼不錯地瞅著他,雖然從他神情裡瞅不出任何端倪,但她就是不信!

她是醉了,又不是傻了。零星還記著捂她嘴的手帕、硌人的榻圍子?,以及皇帝突然湊到她跟前的臉…

就因為她曾吐過一回,他就這麼千防萬防的,略覺得不對了,不分青紅皂白地按著她腦袋往裡撇,生怕晚一步濺著他了,害她磕在?又冷又硬的圍子?上。

儀貞有點不樂意,但確實?是自己理虧在?先,能賴他什麼不是呢?隻好眼含幽怨地又睇了睇他。

不會記起來?了吧?皇帝臉上古井無波,內裡難免發虛,說實?在?的,他後?悔了。

在?他看來?,趁人之危不可鄙,一廂情願可鄙。

情"愛兩個字是色令智昏的遮羞布,他隻覺得令人作嘔。

但是——他又嚴苛地評價起了謝儀貞這張臉——不需要他嚴苛,再是絕色,這會兒嘴角腫起老高的模樣都好看不起來?。

他咬她做什麼呢?這是哪門子?懲治?

皇帝拒絕承認內心深處的惶然,寧肯抹去這一行為的存在?。

他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袖口:“待會兒讓太醫開些消腫鎮痛的藥就是,你?早點兒回去吧!”

他捋了袖口?儀貞理所當然地要反著聽這話,嘴上答應得乾脆,一麵決定不挪窩兒。

剛過了五更不久,還早得很。待皇帝走了,儀貞又靠在?彌勒榻上眯了一會兒,醒來?發覺慧慧來?了。

“太醫院送了消腫止痛的藥丸藥粉來?,說是陛下吩咐的。”慧慧聽這話似有深意,儀貞又左等右等都沒有回來?,連忙帶上東西,匆匆趕來?了。

如今一瞧,儀貞確實?需要上藥,隻不過不是她以為的那種?罷了。

當著慧慧的麵兒,儀貞不會控訴皇帝的不是,隻籠統地說:“磕到了。”

慧慧知情識趣,並不多問。打來?溫水替她潤了潤唇,手勢輕緩地給?她塗上一層藥粉。

藥裡麵應當有冰片、麝香等物,涼絲絲的,腫與痛都立時?緩解了不少,儀貞又有精神頭?和?慧慧說話了:

“甘棠她們呢?你?同?她們相處了大半日,覺得如何?”原本昨兒來?含象殿,就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風,偏生話不投機,後?來?又喝了酒。

“娘娘放心,她們都很踏實?本分,往後?不會爭權奪勢起來?,擾了娘娘的清淨安生。”

相伴多年的人,說話確實?要大膽些。慧慧明白儀貞心裡所想,不單是怕她們不老實?,更多的是怕自己會失去立錐之地。

她這樣為自己掛心,要不要把自己跟孫錦舟的事兒和?盤托出呢?慧慧猶豫一瞬,想起幾位嬤嬤的殷鑒不遠,到底還是把話咽下去了。

皇帝自有主?張吧。眼下容忍了孫錦舟,是看他還有幾分用處,故而對他倆的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將來?如何,且等將來?吧。

“孫秉筆不會和?慧慧有什麼交情吧?”皇帝在?掌燈時?分回到拾翠館,就看見?儀貞舉著一支蠟燭,正滿屋子?忙活。

他有點意外她還在?,但並不討厭。按捺著心底升起的那點兒莫名情緒,譏笑道:“朕以為要等他倆有了孩子?你?才會知道。”

“孫秉筆能生孩子??”儀貞瞪圓了眼,頓時?把自己方才的疑竇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皇帝被她堵得半晌不願意開口,自己動手脫了外袍、摘了冠帶,換上便服,沒好氣地問:“你?怎麼賴著不走?”

儀貞大感?委屈:“是陛下你?捋的袖口啊,左手的。”

完了,早起他不該貶低謝儀貞的心智的,這會兒一語成?讖了。

他將畢生耐心都動用起來?,教剛滿月孩子?似的諄諄善誘道:“王遙已經死了。秉筆兩個字,你?記得它的本意就好。”

儀貞知道自己這是真觸著了他的逆鱗,大氣都不敢再出,低眉順眼地湊近兩步,搭著手給?他係衣帶。

無關曖昧,全是討好。皇帝索性撒開手,任憑她把這舉動做得和?男女之事一點兒邊不沾。

“我看過阿娘給?爹爹係衣帶。”她確實?很有心得,自吹自擂道:“武將麼,難免經常被人視作莽夫,粗枝大葉的不甚講究,那是他們不知道我阿娘有多揪細——這帶子?要係得牢靠,又要解著趁手,美觀上也要顧及到,疙疙瘩瘩的不僅難看,穿的人也不舒坦呀。”

她這種?時?候,嘴巴又不怎麼招人煩了。

皇帝看著她樂在?其中,下唇角那兒已經不腫了,僅留下一線深紅的痕跡。

但凡她對鏡細瞧,就明白那無疑是個咬痕。

皇帝心底的煩躁不安再次卷土重來?,他退後?一步,生硬道:“好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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