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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醜 青城山黛瑪 55781 字 4個月前

第61章 六十一

謝大將軍忙中有失, 健步如?飛得險些忘了拄杖,就這麼?著還是晚了一步,客人?們已經在花廳裡坐著了。

幾個?小廝打扮的顯然是中官, 正往來有序地搬著禮盒, 花廳裡攏共兩排八張隨待客黃花梨素圈椅放置的高幾、兩張靠牆的條案, 這一轉眼的工夫已經被拚在了一處, 各色灑金錦盒摞得小山似的。

一屋子人頭攢動裡, 安坐著的隻?有兩位。

一位錦衣鶴氅、近來頗眼熟的, 果不其然就是當今天子了;另一位背對著自己, 是個?女子。

這、這、這…謝大將軍心裡亂了陣腳,猶生出?些慌張膽怯來, 手裡緊攥著鳩杖, 居然不記得行禮。

皇帝呢,隻?管將他這些神情變幻儘收眼底,並不急於出?聲。

倒是儀貞偶一抬眼, 瞧見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有所感地回過頭, 旋即起身喚道:“爹爹!”

這一聲總算點醒了謝大將軍, 他連忙顫顫巍巍地俯身屈膝下去,口中道:“微臣叩請陛下聖安、皇後?懿安。”

這老滑頭,嘴巴比膝蓋利索。皇帝沒誠心讓他跪個?結實,畢竟是陪著儀貞回娘家麼?:“免了。朕聽說?大將軍小恙未愈,就不必多禮了。咱們隻?以家禮論吧!”

真論家禮, 該讓皇帝跟儀貞一道拜見父親才是。謝大將軍自知無福消受他這個?禮,隻?管一臉誠惶誠恐地挺直了腰杆兒, 本想仔細瞧一瞧自己的乖乖姑娘,始料未及地就看到皇帝公然拉住了閨女的手。

怪道夫人?甫一聽自己說?不忙著交兵權, 惱恨得眼淚都掉下來了。謝大將軍暗暗吐納:他看不得這個?,他看不得這個?。

儀貞尚還一無所覺,聽見皇帝說?爹爹“小恙”,可爹爹看著神采奕奕分明是裝病,便隻?想著為這台麵底下較勁兒的兩人?打圓場:“陛下說?得是,既是一家人?,索性什麼?虛禮都蠲了,咱們去後?麵見見阿娘。”

皇帝不肯亮明身份,適才在門前那?一出?等同於怠慢。而今也不知阿娘得沒得著消息,若是忙於按品大妝,一時?半刻趕不過來,乾脆由他們過去,囫圇打上照麵就好。

謝大將軍沒有推三阻四的道理了。要是單皇帝一人?前來,男人?家在前院敷衍著便是;可閨女想見娘,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皇帝小兒這招當真可恨。頂著歸省的名頭充好人?,實際意圖如?何,君臣二人?誰心裡不是門兒清!

一旁的老尤看著情勢,早打發?人?進後?院通報去了。謝大將軍氣定神閒地說?了個?“請”,比手讓皇帝與儀貞先行。

皇帝一馬當先,儀貞被他牽著,也就由他,三人?經抄手遊廊進內院。

謝家的房子依製是三進,正門五間?。這麼?些屋舍,一家子住當然綽綽有餘,不過以豪闊論,實在是不夠看的。

須知天子腳下,官宦人?家頂天也就是一品,便如?謝家這般,恪守本分,彆說?一進,一間?也多不得,甚至台階的數量與高度都要仔細彆逾了製,否則誰也不敢斷定哪一日會被同僚抑或君主揪出?來,借題發?揮到什麼?地步。

勳貴們就沒這麼?守規矩了。例如?皇帝的一些堂親,仗著輩分大,恨不得把護城河都引到自家的花園子裡去。富商巨賈們倒沒這份膽魄,萬事財開?道,東起一座小樓,西?建一座彆院,處處不離格,誰又能奈他何?

相較之下,謝家這本本分分的粉牆黛瓦,質樸得簡直有些異類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皇帝眼裡,不貪圖一時?榮華富貴的人?,說?不定就有更大的圖謀。

這也是慣常的帝王心術了,便無謂看在儀貞的麵子上增減幾分。

再者門窗戶牖、鬥拱簷桷雖不奢華,但花木藤蘿、假山奇石卻是極見用?心。

皇帝目光毒辣,寥寥數眼間?已將宅院格調儘收眼底,胸中丘壑曲折,腳下不過走了十數步,垂花門近在眼前。

謝夫人?正領著內院的諸多婢女仆婦,雁翅般排開?在門前,一派恭肅嚴整景象,專候著迎接貴客。

忽然幾聲鈴鐺輕響,打破了眾人?的屏氣斂聲,旋即就見兩朵雲團模樣的東西?颯遝而去——

“福子!”儀貞被這兩團蓬蓬的小玩意兒圍住了腿,眼睛一亮,細瞧發?現不對:“小了許多,耳朵上也沒有缺口…”

“這是福子的孩子了。”謝夫人?趕緊走到三人?麵前來,暗中一擺手,令喂狗的婢女將兩個?小東西?抱下去,自己則低頭行禮:“臣婦見過陛下、娘娘。幼犬一時?無人?管束、衝撞了聖駕,請陛下及娘娘恕罪。”

皇帝略一抬手,免了她的禮,語氣比對著謝大將軍懇切不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朕未曾設鹵簿,正是為著蒙蒙能夠與二老好生團聚一日,而無須囿於君臣之禮。”

他是故意喚出?這個?私底下的乳名的,謝夫人?聽了果然心裡一動,麵如?平湖地應下來。

儀貞渾然不覺,一心隻?怕母親仍舊拘謹,索性伸手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娘,咱們進屋再說?吧。”

謝夫人?這才笑起來,連聲稱自己糊塗了,請儀貞與皇帝往裡走,餘光掃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謝大將軍一眼,警告他彆太失了態。

謝家祖上從?前也是接過駕的,如?今縱然數不清換了多少朝天子多少朝臣,許多儀軌早變了樣兒了,到底萬變不離其宗,因而帝後?二人?雖然來得突然,但見謝家上上下下也不至於陣腳大亂。

秋老虎餘威不減,皇帝與儀貞坐了一路的車,談不上辛苦,多少有點生汗,就著婢女捧來的溫熱手巾擦了擦,頓時?清爽起來。又飲了兩口茶,儀貞便率先抬手,從?各色果點中取了一碟子金糕,奉給皇帝。

滿桌子點心,就數這一樣最平常,無非因為儀貞打小愛吃一口酸酸沙沙的,方?才擺在了趁手的地方?。

皇帝臉上也看不出?喜歡不喜歡,客隨主便的態度倒很鮮明,依言拿起一塊,送入口中吃了,隨後?端起茶盞,接著慢品。

“二哥哥出?門去了?”拉家常這種事兒上,儀貞深知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先起了話?頭。

謝夫人?答道:“已經差人?去尋了,說?話?就能趕回來。”

儀貞因笑:“咱們要待一整日呢,何苦去催他?”

聽見她這一句,謝夫人?自然眉開?眼笑,順勢就說?起了戲酒的安排:外頭曲目花樣的更新迭代可比宮裡頭快多了,不分良莠地隻?管層出?不窮,大浪淘沙、去蕪存菁都是後?話?了,到那?時?候才得以傳入宮廷,供貴人?們一賞。

儀貞回了自己家裡,見什麼?都是高興的,有新戲可聽,更是錦上添花,不拘謝夫人?說?到哪一樣,她都滿意地點頭,末了,偏首問皇帝的意思:“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漫然點了點頭,暗自琢磨的仍是謝夫人?存心繞開?了的話?頭——謝昀一大早出?門去,究竟是走親或者訪友,總該有個?說?法才是。

既然謝夫人?含混著不說?,他也不著急發?問。兩輩兒人?分坐著喝茶歇了一陣,眼見著日頭不高,離飯點兒又還有那?麼?不長不短的工夫,謝夫人?便提議說?,園子裡今年新栽種的重台蓮開?得正好,清氣宜人?,願奉陛下及娘娘前往遊賞。

實在是皇帝來的這日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再往前些有七夕,再往後?些有中秋,賞月喝酒都使得,大操大辦也有根源。偏生趕在眼下這早不早晚不晚的,彆說?謝家沒有一日建一盛景的能耐,哪怕真有,又怎敢顯露出?來?

虧得園子裡的荷花還值盛期,不算大的池塘周遭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拱橋架著,亭榭傍著,不論什麼?時?令,總有一二可消遣處。

從?正屋往園子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經過堂後?的中路,一是打西?邊小跨院繞半圈——西?跨院就是儀貞從?前的住處。

自古以東為尊,東頭那?跨院寬敞明亮、離前院也近,謝家隻?有謝時?謝昀兩個?孩子的時?候,理所當然地就分給了哥倆住。至於儀貞這個?最後?來的老幺,便沒有挑揀的餘地了。

謝夫人?打心底裡覺得委屈了女兒,把這“挑剩下的”西?跨院布置得比兩個?兒子那?邊精細十倍都不止,原本姑娘家的閨房比小子的棚圈雅致講究已然是常情了,更不用?說?,儀貞的寢樓側旁有個?直通花園子的石滑梯。

“如?今看來也並不如?何陡嘛。”儀貞故地重遊,一時?感慨,一麵扶著謝夫人?從?旁邊的石階走過,笑道:“大哥哥穩重又上進,倒還沒說?什麼?,二哥哥當初可是眼熱得不行,我但凡求他個?什麼?,他都要拿滑一回滑梯來換,結果每日的課業都忙不完,讀書、練字、習拳腳、習騎射,後?來又跟著爹爹常住營裡,也就兌現不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一行人?才走到園中,前頭又來報說?,二公子回來了。

謝昀是從?俞家莊子上快馬加鞭趕回來的。他如?今有官無職,每日早早起來不外練練功夫、給雙親問問安,跟著就在書房裡寫字,隔三差五則遊山玩水似的出?城去,跑人?家姓俞的莊子裡當樵夫。

一把農家借來的鐵斧,叫他揮出?了宣花斧的氣勢,砍瓜切菜一般就砍好了兩大捆柴,四五個?人?也未必合抱得住,被他隨意挑在肩膀上,悠哉遊哉地送到後?山庵堂裡。

他那?不作?數的前未婚妻懋蘭不是沒有鄭重其事地拒絕過,奈何謝二公子油鹽不進,笑著寬解說?:“我不過體會一二田園歸隱的滋味罷了,隨手而為,妹妹不必放在心上,若實在過意不去,賞我兩個?力錢也就是了。”

他越是戲謔,懋蘭越是歎氣,回身進屋去,片刻果然拿了個?荷包出?來,謝昀接在手中,不用?掂,就知道裡麵是兩個?錁子。

驃騎將軍的苦力,倒也沒值錢到這份上,等砍來的柴直夠燒到明春去了,謝昀眼裡也瞧見了新活計:修門窗、補瓦片,再給懋蘭的小花圃鬆鬆土。

懋蘭這日問他:“二公子,你究竟是在逼迫我,還是在逼迫你自己?”

謝昀答不上來。他沒有想過,自己這些舉動,在她眼裡居然是逼迫。

他沒有逼著她“回來”的打算,他做這些活兒,並沒有什麼?確切的企圖。

他隻?是——

沒等他“隻?是”出?個?所以然,家裡的小廝火燒眉毛地尋他來了,當著外人?不方?便直說?緣故,單是請他速回。

原來是真龍駕臨了。謝昀目不斜視地穿過前廳那?烏泱泱的錦盒跟中官,在踏入正院前可算是把氣兒喘勻了。

然後?就見皇帝笑眯眯地對他說?:“回來得正好。咱們上你那?兒的練武台去,比劃比劃吧!”

第62章 六十二

其實皇帝這話真沒有旁的深意。他隻是純粹覺得和謝家二老一起賞荷花並不是樁閒適的消遣——要依他的本心, 弗如和儀貞兩個在她舊日閨房裡消磨半日。

但他畢竟是答應過讓她回來和爹娘團聚一回?的。既然自己杵在跟前,謝愷豫悶不吭聲,謝夫人又?太賠著小心, 倒不如叫他們一家三口自在說會兒話, 自己跟這謝昀到彆處去過?兩?招, 正好領教領教謝家的拳法路數。

可惜皇帝這人, 在謝昀心裡一貫的評語呢, 說文?雅些叫“聖心幽邃”, 說直白些叫“蔫兒壞”。他開口邀自己去切磋切磋, 必然彆有用心。

而且態度越和煦,想來用心越險惡。

隻是做臣子的忤逆不得, 謝昀拱手應了個“是”, 隨即將?皇帝請至東跨院。

儀貞落後了一步,謝夫人不由得悄聲對她道:“這時候舞槍弄棍的,待會兒哪還有胃口?用飯?”

“點到即止嘛。”儀貞這話說得頗為坦然:“我?瞧二哥哥比上回?進?宮時曬黑了好些, 精氣神兒也?強得多,看來這些時日不曾落下?操練, 不必擔心他。”

“他哪是勤於操練!”在皇帝麵前吝於言辭的謝大?將?軍這才忍不住開了口?, 抱怨一句後,又?顧念到女兒難得回?家一次,不該將?這些煩心事兒告訴她。

可儀貞到底聽見了,追問道:“那是什麼緣故?”琢磨了下?,便隱約有個猜測:“二哥哥一大?早就出門了, 是去拜訪誰?”

她雖然在宮裡,但皇帝對謝昀行蹤的了解, 隻怕比謝家父母還詳儘些,故此她也?知曉一二。謝大?將?軍見瞞不過?, 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人家不願意,他這樣死纏爛打的像個什麼樣子?依我?說,不如放過?人家算了!”

謝夫人不敢苟同地?蹙起眉:“你當年怎麼不知道這個理?兒,日日賴在翰林府坐冷椅、蹭冷茶?”

“這、這怎麼能一樣?”當著閨女,大?將?軍有點抹不開麵子,支吾著分辯說:“嶽父大?人那是出於審慎,有意考驗考驗我?的脾氣耐心而已,又?不是你不肯…”

謝夫人連忙剜了他一眼,強行掐斷了這個話題,對儀貞道:“你萬勿操心這些,你哥哥這般年歲了,也?不是四?六不知的小孩兒,何況還有我?們呢。”

說到末一句,自己底氣就有些不足了。謝夫人強自振作起來,又?關切女兒問:“娘娘在宮裡可好?今日陛下?微服前來,家裡一樣能拿得出手的也?沒有,這會兒酒宴百戲上多儘心些,也?不知妥當不妥當?”

儀貞忽然想起,數年前初次進?宮的時候,是她聽母親的囑咐,而今則是母親來問她的定奪——她成了離皇帝更近的那個人,是否就意味著漸漸地?離家遠了?

她少有地?沉默了一會兒,意識到這並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趨勢,也?就撂開了。橫豎都是自家人,她的回?答便很直接:“陛下?答允我?回?來一趟,倒是有些日子了。不過?昨兒才定下?,說輕車簡從就好,省了那些瑣碎章程,免得拜來拜去的,平白耗費時辰。阿娘隻管按著待客的禮數安排就是了,陛下?在這上頭並不挑三揀四?。”

她說得尋常,透露出來的消息卻很耐人尋味。大?將?軍至少聽出來了:皇帝暫且沒有公然表現出親近謝家的打算,所以才決定微服到訪。

涉及這些,謝愷豫望向女兒的目光裡就添了更多愛憐:兵權他遲早是要交的,可到了那一日,蒙蒙在皇帝心裡,還有“用處”嗎?

某種程度上,他開始理?解夫人的鑽牛角尖了:不早些將?孩子接回?來,真?要看著她困在那地?界、被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嗎?

可是,時機不對啊。他要是一心隻當好皇帝的忠臣,早該上書?請辭了,把這身鎧甲一卸,管他繼任者是誰,西北邊防之事,是好是歹都跟他無?乾。

但他守了這麼多年的關塞,不是為天子守的,是為邊民守的。百姓們愛他敬他,他便不可辜負他們。

這次回?京來,原想趁著老二婚事的便宜,探查一番朝廷裡的動向,若能結識一些可造之材,他日推賢讓能時,也?說得上幾個名字,以供聖裁。

歸根結底,這謝大?將?軍還是對皇帝缺乏敬畏之心。天子又?如何?不外生殺予奪。可這份本事,放在邊關,興許一支意料之外的冷箭就能做到。

一旦存了這股等閒視之的輕慢,即便表麵功夫做得再好,憑著今上的眼力心氣,都能將?人看到三魂七魄最深處,何況謝愷豫壓根兒沒怎麼費力掩飾。

儀貞那句話說得不錯,君臣雙方走到如今這局麵,確實非一人的過?失。

而今大?將?軍亦是陷進?了進?退維穀中:謝昀的婚事告吹,雖沒妨礙到謝愷豫打聽朝中後起之秀——無?非由明轉暗而已——首屈一指的大?將?軍名號,那還是響當當的,不需要他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自然有絡繹不絕的仰慕者登門拜訪討教。

謝愷豫這個人,既自命不凡,又?很有幾分清高,不屑於行那結黨營私之事,這一點從他曾經準備與“誌向相投”的朝廷清流俞給事中結親家上就能看出幾分。這些上趕著來的人他是一個都沒看上,乾脆托病不見。

回?絕了這些趨附之輩,順帶也?就回?絕了皇帝。李家小兒作派不肖其?父,犯而不校,既然功臣告病,自該指派個太醫來關懷一二,診脈是其?次,曉諭百官不得再叨擾方是要意。

謝大?將?軍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一開頭就走錯了棋——他跟皇帝若是周文?王與薑子牙、劉玄德與諸葛亮,那麼無?論他在致仕後,內舉不避親也?好,外舉不避仇也?罷,皇帝縱使未必采納,也?不會倍加猜忌。

然則他與這位年輕的君王從來沒有什麼淩駕於君臣本分之上的情誼,貿然湊上前去念叨,豈不是在教皇帝做事?

大?將?軍心裡其?實挺愁的。

但是女兒歸省是鮮有的好事兒,他是不會提這些的——女兒原不該為這些軍"政之事擔憂。

殊不知儀貞本就是為著這件事回?來的,她了解父親的為人,也?明白他與皇帝彼此都不甚信任,推心置腹之言難以傳達,她正可以做這個互通心跡的人。

相比皇帝對此的可有可無?,謝大?將?軍的不以為然就更讓儀貞氣惱了,她一開口?,措辭不由自主地?偏幫皇帝一些:“早先我?也?問過?陛下?的意思,陛下?說,兒女婚事講求個你情我?願,二哥哥那裡他出麵做主,恐怕反倒不美了,到底端看咱們兩?家有沒有這個姻緣罷了。左右下?半載有兩?個大?節,爹爹回?來一趟不易,犯不著來回?奔波,索性過?完年再議——不知爹爹是怎麼打算的呢?”

謝大?將?軍聽得心裡五味陳雜:他的乖乖肉啊,這跟拿油煎火烤他的心尖兒又?什麼區彆!

老父親牛唇不對馬嘴地?淚水漣漣,倒把儀貞唬了一跳。說實在的,她多少明白,西北邊防是爹爹的畢生心血,哪能說舍就舍下?,可另一頭,皇帝掌權日淺,也?著實需要兵馬護持……

固然功高蓋主是臣子大?忌,但她肯這樣自告奮勇地?從中調停,泰半也?是因為,這可以是一樁各得其?宜的好事。她既希望謝家安穩,也?同樣希望皇帝如願。

“好了好了!”到底是謝夫人更了解這對父女些,一邊示意大?將?軍趕緊收起臉上那副悲戚之色,一邊含笑撫了撫女兒的臉,說:“咱們先往回?走吧,日頭也?漸漸高了,該去請陛下?入席了。”

母女倆親親熱熱地?挽手並排走著,把謝大?將?軍單獨丟在後頭,謝夫人還不無?揶揄道:“你爹爹是家裡的頂梁柱麼,天塌下?來了都叫他一個人撐著,旁人沾染不得。他交不交權我?管不了,蒙蒙,阿娘隻問你,你想回?來嗎?”

最後一句雖是問句,語調卻是那樣溫柔而有篤定。謝夫人是相信女兒戀家的,唯獨怕她對爹娘失望透頂。

儀貞這會兒才知道,原來她攜同皇帝歸來以後,母親的殷勤小心,不全是下?對上的恭謹姿態,還包含著對她這個女兒的隱隱虧欠。

她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而是轉向父親道:“爹爹,女兒並不想成為謝家在宮裡的人質,陛下?也?不曾將?我?視作人質。”

這般重若千鈞的字眼,到底震動了謝大?將?軍。後半句他再嗤之以鼻,前半句也?因為對女兒的在乎,艱難地?聽進?去了。

一個人的成見是很難自知的,越是飽經世?故越是如此,蓋因在數不清的切要關頭,這種經驗見識往往能夠幫助人趨利避害,做出正確的抉擇,是值得信任、值得依賴的。

除非是在一些不尋常的裉節下?,閱曆或者成見,隻在人的一念之間。

謝大?將?軍自恃是英雄豪傑,在外能建功立業,在家能頂門立戶。任憑外頭如何狂風暴雨,總不可教妻女稍感驚惶,否則就是他這個一家之主的失職。

可如今呢,是他老了,還是他的女兒跟兒子一樣,都長大?了?

第63章 六十三

一家三口來到東跨院時, 正值皇帝虛晃一槍,謝昀閃避失當,腳下相?絆, 倒在了地上。

三位姍姍來遲的觀眾對此都沒有異議:總不能贏過皇帝吧!

隻有皇帝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謝昀那張紅白交錯的臉在擦過粗糙的台麵之前, 掠過了一瞬不忿。

當著人家爹娘妹妹的麵兒, 皇帝倒不再步步緊逼了, 頗有風度地施出一隻手, 要扶舅子起?來。

謝昀可擔當不起?, 一手拾槍,一手拍灰, 自己一躍而起?, 跳下練武台,又依著?規矩等候在旁,讓皇帝走在前頭, 往儀貞三人麵前去。

“以往隻知道陛下劍意凜凜,原來使槍也這般威風!”儀貞是拍馬溜須的熟手了, 又是在場幾人中最了解皇帝的, 當仁不讓地率先誇讚起?來。

“是霽嵐指點得好?,堪為人師了。”皇帝心情不錯,很?大方地褒揚了謝昀兩句。

被?皇帝表字相?稱的謝昀配合地露出一副受寵若驚又誠惶誠恐的臉色來,連聲道陛下謬讚、愧不敢當,然後大夥兒一道, 請這位大佛挪動?尊步,往前頭立語堂入座。

立語堂原先是給謝家二子的先生住的。謝夫人出自書香世家, 頗通文墨,長子謝時自幼養在身邊那幾年, 不用額外費力?,耳濡目染之間已然識得了上千字,詩詞歌賦一類更是隨口?而出,正兒八經延請西席傳道授業,是五歲時候的事兒了。

謝昀也是在這一年降生的。彼時大將軍尚懷著?兒女成行、階庭蘭玉的遠大理想,謝氏宗塾與大將軍府相?隔足足一頓飯的腳程,哪能滿足他晨起?即聽兒誦聲的願景?

為了讓將來的孩兒們能夠心無旁騖且從容舒適地齊聚一堂朝經暮史,謝大將軍特意擇了這處軒敞又清雅的立語堂做書齋,聘了枕石漱流的絕纓居士嶽白術為子師。

纓者,冠帶也。大將軍望文生義,兼之久聞嶽大才?子縱情山水、不慕榮華富貴,自然忖度此號取的是不入廟堂、不求冠帶之意,絲毫也未往“楚莊王絕纓”這一他並不熟稔的典故上想。

然則嶽白術取的就是此意。絕纓居士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王侯將相?也好?,販夫走卒也罷,若有機緣與其閒談,什麼仕途經濟、春播秋實、書畫金石、觀星測命,無不侃侃而來,使人如坐春風。

如此一來,攀談者往往頓生相?見恨晚之感?,情不自禁便表露出願與之深交的意頭,每逢這時候,絕纓居士變臉之敏捷,更在其才?思之上了——原來他嶽白術不止視名利如糞土,更視一切權柄禮義如糞土。

不知內情的謝愷豫誤打誤撞將人請到?家中來,端的是三茶六飯、禮遇有加,倒相?安無事了三四年。謝時小小年紀,亦很?懂得去蕪存菁的道理,跟著?這樣一位先生,讀書習字作文章為輔,雜學旁收侃大山為主,竟然樣樣兼修,樣樣沒落下。

到?了第五年歲末,正是離人還家的時節,謝大將軍同樣從地方平叛返來,剛進?家門卻驚悉嶽白術辭館了。

“聽說江右有一部散逸的禪宗典籍新出,先生等不及向父親麵辭,昨日已經動?身前去了。”剛滿十歲的謝時向來不屑於弟妹慣使的撒嬌賣乖那一套,談吐中很?有日後四平八穩而決斷如流的氣勢:“當初父親允諾先生的那一隻青銅方彝,我已回稟過母親,依言相?贈。此外的謝師禮,先生均未帶走,隻收了二百兩銀票作路資。”

謝時待人接物,從無半分?不周到?處。謝愷豫倒不掛心這個,隻是皺眉可惜:這個嶽白術,性格雖疏狂,但才?情確乎一等一地好?,自己本打算再供他幾年,好?歹拖到?謝昀開?蒙才?是。

謝時明?白父親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五年中先生所?授,兒已悉數貫通,將來教與弟弟,未嘗不可。”

以他的秉性,罕少將話說得這樣滿,謝愷豫覺出了其中的不尋常,不由?追問下去:“怎麼,是絕纓居士不宜為人師嗎?”

謝時不置臧否,淡然道:“不是同道中人罷了。”

謝夫人就直接多了,她與嶽白術往來甚少,束脩節禮等物隻消吩咐一句,自然有人留意打點,不必親力?親為,故而不如謝時了解這位先生,但憑他列舉的幾樁小事,心下已是了然:“你既令阿時到?軍中曆練,大約總是想他保境息民,不是想他做綠林豪傑吧?”

總而言之,嶽白術走了,謝昀跟著?兄長念了兩年書後也被?打發進?宗塾了,立語堂就此閒置下來,雖說照舊派人看守打理,但四時的風景變換,究竟少了閒賞者。

如今掃灑門庭拂床幾,用來款待貴客,倒不失為差強人意。

一行人走上曲折竹橋,皇帝隨口?道:“這橋修得有意趣,可惜太短,若是當日將水渠挖寬些,索性修成小湖就更好?了。”

他一句話說得舒緩,攏共也不過彈指間的工夫罷了,謝愷豫夫婦連同謝昀聽在耳中,心裡卻是刹那間轉了成千上萬個念頭,隻差把?這寥寥無幾的字眼挨個拆解出橫豎撇捺來。

儀貞渾然不覺,掩嘴一笑接了話頭:“陛下有所?不知,當初隔出這麼一道水,可是爹爹的良苦用心,盼著?那屋裡麵讀書的人心無旁騖,彆被?外頭的喧鬨給擾亂了——要是修成了湖、再放兩隻小船方便往來,豈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當著?旁人,她就不叫“鴻哥哥”了。皇帝一麵順著?她語中所?指,似笑非笑地暼向謝昀,一麵趁著?與她牽手的姿勢,屈指在她掌心輕輕撓了一下。

儀貞頓時覺得癢酥酥的——不單是手,好?似遍身都有這股滋味,偏又捉不住個真切的位置,於是她恰望著?謝昀的那雙笑眼裡就漫上了一層不自知的傻嗬嗬。

謝昀亦噙著?笑,暗自勒住了與妹妹鬥嘴的那股慣性,心底的窩火勁兒絲毫不露。

謝家父母的事體練達比他更到?家些,謹遵皇帝序天倫之樂事的聖意,又列舉了幾樁舊年的兒女軼事,順順當當地將皇帝迎進?了堂中席前。

皇帝對儀貞幼年事的興致不似作偽,極富耐心地聽著?謝夫人娓娓道來,隨即投桃報李地談起?儀貞在宮裡的諸般行狀,譬如親手撈蝦蟆咕嘟贈與他、勤學苦練吹笛雲雲,借勢撬開?了謝大將軍的話匣子,不一時,翁媳二人竟然真推杯換盞起?來,至於謝昀這輩分?最小的,自少不得屢屢陪飲。

儀貞目睹著?麵前這派幾乎稱得上賓主儘歡的場麵,抬手撫了撫微微發紅的麵龐:拿她當談資就當吧,好?歹不是全無益處嘛。

原本不乏暖場意味的曲樂這下成了錦上添花,熱鬨得儀貞不得不俯身湊到?皇帝耳邊,以免他聽不清自己說話:“鴻哥哥,我到?外麵散散酒去。”

皇帝被?她這一聲勾得酒酣耳熱,情不自禁道:“我也一塊兒去。”

話說到?一半的謝大將軍頓住了,一旁的謝夫人見狀,知曉二人是覺得乏了,便含笑請二人至後院休憩。

儀貞那小院兒不比立語堂,不拘派哪些人來看守著?,隔三差五掃掃灰、撣撣塵就是。當初奉召進?宮不能帶奴婢,後來大婚時同樣沒有陪嫁一說,和她一起?長大的四五個鬟兒都留下了:謝夫人發過話,屋裡的桌椅瓶爐、幔帳枕衾,院裡的花木犬鳥、滑梯秋千……林林總總,還依姑娘從前的規矩,遵著?時令,該怎麼料理就怎麼料理。

是以今時今日踏進?來,有一種恍惚之感?,不像經年重遊,像朝辭暮歸。

唯一一點變遷,是舊時最要好?的新燕挽了婦人發式,被?家下人依著?夫姓喚一聲佟姐姐。

無需贅言,昔日小姊妹不過相?視一笑,還照著?慣熟的章程,開?了臥房,添了熏香,爹娘哥哥在門前就止了步,囑咐新燕諸人幾句,率先散了。留下的則理好?床鋪、移來對枕,待儀貞二人坐下,又放下幔帳,靜默地福一福,無聲地魚貫而出。

唯恐驚擾了好?夢似的體貼,隻差一隻溫柔的手,輕拍著?她入睡——母親當年常這樣做過,在她真病了難受、或者裝病耍賴的時候。

外麵大抵下著?雨,連綿不絕,害得人心誌不堅,不想上進?,隻想窩在自己的天地裡偷得半日閒。

這雨下了多年,獨屬於她的這方天地猝然變小了,還多了一個她從未設想過的人。

乍起?的欣喜衝刷淡了困倦,她沒頭沒尾地從背後抱住李鴻,蓬蓬酒氣香氣籠罩住的臉頰耳朵貼在他滑涼的後襟上,蕩開?一層愜意,她忘記了自己為何特意來房裡小憩,仿佛是要給誰與誰留出說掏心窩子話的機會,興許是給她和李鴻吧!

而此刻言語多此一舉,彼此相?對的眼眸裡沐浴著?彼此,漫漫的水波,依稀漾來李鴻試探的詢問:“蒙蒙,你如今嫌熱嗎?”

第64章 六十四

熱嗎?席上喝的酒後勁不小, 此刻被屋中香氣一催,漸次襲上臉頰來,差不離可以?烹雪煎茶了。

然而, 她隱約能猜得李鴻這一問, 究竟是何?意。

如果真如她所想, 那麼她便是不嫌熱的。

儀貞思定, 搖了搖頭, 而後傾身?過去, 笑眯眯地香在他的下頜上。

像是旱鴨子?頭一遭坐船, 腳總覺得踩不到實地,提心吊膽地繃緊了兩腿, 企圖摸索出流水的節律, 才好不為他出其不意的攻襲驚慌失措。

但是江南春未老,滿湖漣漪不可捉摸,何?談有跡可循?好在?與美同舟、浮泛江海, 終歸是樁暢意事,並不因腰酸背痛而略減。

雨住了, 兩岸花紅揭了輕紗, 愈發鮮妍淋漓,芬馥一縷一縷繡在?細垂的羅帳裡,因為攜了水汽,染就?一種退紅顏色。

儀貞吮了吮唇,饞起了席間沒嘗夠的玫瑰露酒, 未能遂願,隻李鴻又?低頭過來, 冶豔柔潤的唇貼住她的,權作慰藉。

兩個人?摟得這樣緊, 俱是一片赤忱,火熱的鼻息你來我往,先?前的些許醉意凝成了薄汗,把她跟他黏住了,徹底分不出彼此。

儀貞慢半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熱烘烘的感覺依舊不變,甚至近乎秋燥——可是這燥意半點兒也不惱人?,反而叫她心裡按捺不住地竊喜。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的是什?麼,說實在?的,方才那一頓折騰,她還沒咂摸出有趣在?哪裡。

因想起什?麼,她仰頭,仔細打量了下跟自個兒鼻尖碰著鼻尖的俏臉,羞答答問道:“你…疼嗎?”

李鴻沒聽明白,居然放任臉上流露出一瞬空白的表情。

“瞧。”儀貞不得不費力?地把一隻手抬到他眼皮底下:“有幾下我有點兒難受,把你背上抓破皮兒了。”

皇帝閉了閉眼,仿佛在?隱忍些什?麼,片刻,大概是決定無需再忍,他將不懂欲語還休為何?物的謝蒙蒙按在?軟枕上,立誓策馬揚鞭、更進一步。

船又?開動了,這一回不再遊江南,多半是奔著剿水匪去的。氣勢洶洶的長棹入水,端的劃出了浪急風高,儀貞哪禁得起這番架勢,見勢不妙便抱著敵軍的胳膊求擾,賣乖討好的話?橫豎是輕車熟路——

時斷時續地說了一陣,忽然莫名害臊地啞了聲兒,平日裡不假思索的詞糊住了嘴,她居然說不出口了。

“怎麼停了?”對方揚眉吐氣一般,俯身?來撥開她的唇,示意她接著乖嘴蜜舌。

蜜不蜜的,他不是正親自驗明嗎?儀貞咬不著他,認真著了急,氣咻咻的,簡直喘不過來。

兩汪淚將流未流地搖搖欲墜在?她眼角,她憋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亂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讓他聽自己?毫無章法的心跳:“我、我可能要死了…”

李鴻深深地歎了好長一口氣,旋即整張臉都狠命地埋在?她滾燙的心口上,嗓音發著抖,誰也聽不真他在?說什?麼:“我才是,真的要死了。”

日漸西沉的時候,布散人?間的餘暉可算救活了並肩長眠的兩個人?。儀貞撐起身?,意圖越過睡在?外側的李鴻去挑開帳子?,因為四肢發軟,沒夠著。

李鴻勉為其難地轉了轉身?子?,替她效勞了一回,胳膊還沒收回來,就?又?被她前後搖了幾搖:“快起來,該走了!”

“走哪兒去?”李鴻掙開她的手,反客為主地連胳膊帶人?一道摟進自己?懷裡,歪頭蹭了兩蹭。

“回宮呀!”儀貞眼下很有種瞞著大人?乾了壞事兒的心虛,唯有儘快躲進皇宮裡,方能恢複理直氣壯。

“不想起。”李鴻並未睡迷糊,他知道這兒是大將軍府,是儀貞的娘家,那讓第一回 登門的佳婿留宿一晚,也是該有的待客之道嘛。

哦,對了,謝家人?沒把他當女婿的話?就?另說了。

他巋然不動,以?至於?儀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從他的桎梏中脫身?出來,窸窸窣窣挪到床尾,企望在?皺得好似剛從糟菜壇子?裡掏出來般纏成一團的床帳、被褥、絲帕裡,淘出一兩件還能見人?的衣裳。

小衣找不著了,儀貞猶豫了下,囫圇先?穿上件衫兒,一麵又?去推再度合眼養神的皇帝:“真不能鬨著玩兒啦,要不然今晚上滿帝京隻有咱們倆睡得著——爹爹阿娘哥哥,還有那些知情的親衛、不知情的大臣們,造了什?麼孽嘛…”

他其實知道。他又?不是舍不得這個將軍府。

他舍不得她,即便她願意跟他回去。直到她跟他多說了幾句話?,他心底抵到喉頭的那重重悶沉方才輕了些。

他點點頭,定定地看著她不易攏緊的衣襟,坦然自若地將一抹輕柔的衣料從自己?枕頭底下拿給她。

她耳根紅了些,倒沒見絲毫怒容,背對著他把衣服穿妥當了,接著發愁:“這床…”隻怕福子?的兩隻小崽兒都能瞧出發生過什?麼。

皇帝彆?有深意地問她:“你怕?”怕她的實話?他接受不了,趕忙又?添上一句:“衣裳也全皺了,穿得出門去嗎?”

這話?是正理。自家人?知道了臊就?臊吧,皇帝那一身?,穿到親軍跟前,往後還有威信可言嗎?

儀貞斟酌來斟酌去,支使皇帝:“你去叫新?燕吧!”

一塊長大的小姐妹,要讓她去,不定被調笑成什?麼樣呢!就?趁著皇帝初來乍到,她們不敢放肆到他頭上,有多少話?都隻能憋著。

新?燕不愧是見過世麵的管家娘子?了,眉不挑嘴不勾地走進來,麻溜兒便把床上的織物全拆了,獨自走了兩三趟,一應抱到門外去,那頭自然有人?接過去料理。

儀貞掩耳盜鈴地不肯追問,裹著皇帝幸存的一襲鬥篷,強行維持體麵地坐在?外間喝茶:下半晌了,茶沏得極淡,喝不出是什?麼,解渴而已。

喝了小半盞,新?燕又?默默轉身?出去了,斜裡默默伸出一隻手——皇帝要喝她的茶。

桌上多的是杯子?。儀貞沒開口,擱下手裡那個,就?要替他倒,還沒碰上壺柄,皇帝已經將她剩下那些喝儘了,不渴了。

她乜了他一眼,沒言聲兒。恰巧新?燕也回轉來了。

“娘娘上次賜給夫人?的衣料,夫人?又?賞了奴婢兩匹,同沐天?恩,如今才做成衣裳,還沒上過身?,就?鬥膽拿到娘娘跟前來了。”

謝夫人?將新?燕當半個女兒待,多少算是一解膝下荒涼之苦,不過名分上畢竟主仆有彆?,故而新?燕說得這樣謹慎。

儀貞自然明白,接過衫裙,又?看向另一套。

這下新?燕有些為難了:“實在?不敢唐突聖躬,奴婢求過了二公子?,二公子?知曉分寸。”

謝昀還在?軍中時,體格更健壯些,如今回家養病日久,逐漸和皇帝身?形相仿,新?做的衣裳尺寸沒什?麼不合適。反正皇帝的神情挺滿意,儀貞看出來了,卻?不明白緣由:肯定不會是這身?衣服紋樣較之二哥哥一貫的風格略華貴些,頗合皇帝的心意吧!

重新?穿戴嚴整後,儀貞鬆了口氣的同時,悵然又?一次占據了主導——縱使往後還能常見,謝家也終究成為了她昔日的家。

爹娘沒把彆?情離緒表露在?臉上。皇帝誠心誠意地免了他倆的全部禮數,於?是夫婦二人?便隻帶著謝昀,當真如尋常送客一般,一路走著將儀貞兩個送到大門前。

儀貞鬆開皇帝半牽半扶的手,勉力?穩當地走回謝夫人?跟前,笑著正一正後者鬢邊的石榴花簪,由衷讚道:“阿娘這簪子?真漂亮。”

她很小的時候,還沒留頭,就?喜歡在?謝夫人?晨起梳妝之際賴在?妝奩前,白白短短的指頭點過琳琅的首飾,撒嬌道:“阿娘將來把這個給我戴戴吧!”

石榴花簪是給新?婦子?戴的,圖個多子?多福的好意頭。謝夫人?那時不便對女兒明言,而轉眼之間,適合戴這支簪的人?已經換了一代。

可惜,女兒若不主動開口,臣婦怎敢冒犯一國之母呢?

謝夫人?抬手,動作極輕地將簪子?取下,捧到儀貞麵前。

儀貞順勢收在?手中,另一隻手親昵地替母親捋了捋鬢發。

隔著幾步之遙,皇帝將她輕撫過幾絲白發後掖進深裡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對這場景沒什?麼感觸,隻是稍稍移開眼,儘量抑住帶她回到皇宮去的那股迫切。

不料正對上謝昀,險些錯過他低垂著眼睫遮擋住的一絲橫眉冷對。

皇帝的心情霎時明朗了起來,甚至賞了二舅子?一個貨真價實的好臉色。

他走到儀貞身?後,手心按在?她的肩膀上,溫聲說:“中秋沒有宵禁,到時再回來就?是——如今再不動身?,可就?要關宮門了。”

他在?旁人?麵前,是決計不會流露出分毫又?橫又?賴的嘴臉的,一番姿態相當合宜,謝家人?回過神來,喜氣洋洋地恭請帝後上了馬車。

還有不到一月便是八月十?五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固然不能是空話?,但時不時就?回娘家這種殊榮,做外戚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受不受得起。

儀貞對自己?的斤兩十?分有數,一個連軍營大門朝哪兒開都不清楚的巾幗,不可能幾句話?就?厘清了兵權歸屬問題——謝家父子?再疼女兒、疼妹妹,也不能拿著邊境百姓的身?家性命當兒戲。

能替毫無瓜葛數十?年的邊軍與皇室造出瓜葛來,她自覺已然功德圓滿。

不拘真真假假,謝大將軍的確是體會了一回這位年輕天?子?的誠意。

他暼了滿腹憤懣的二兒子?一眼,隻當小子?仍需世事曆練,便負著手,雲淡風輕地回房去——夫人?一時心緒激蕩,忘了不許他進後院的話?。

第65章 六十五

民諺有雲:白露身弗露。意思是說, 過?了白露節氣,雖然白晝尚還有熱意,但一早一晚已經寒涼起來了, 應當勤加衣裳, 不再讓肌膚裸|露在外麵。

更彆說不分早晚, 裸|露著身體“揚帆起航”。

儀貞皺起眉, 說:“我哪有敷衍你?正是因為太…愜意了, 我才忍不住睡著了嘛。”

皇帝披拂著頭發, 垂眸抿唇坐在?羅帳深處, 低聲應著:“我明白…是我讓你太辛苦了。”

你要是真這麼想就不要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情態嘛!儀貞究竟沒管住自己的手,替他撫了撫幾縷略有淩亂的發絲, 趁勢歪到他懷裡去:

“鴻哥哥, 我以前聽?…老話說,一滴那什麼,十滴血, 咱們總這麼不加節製,將來怕不是要鬨個, 氣血兩?虛?無利於保養身子, 不是長久之計…”

“長久”一詞,立竿見影就撫平了皇帝的思緒萬端,至於她半途咽下的字眼,他也?猜得到,想來這是那幾個嬤嬤從前教?導她的道?理, 再添些她自己東拉西扯的說頭。

懷裡人聞起來甜絲絲的,皇帝不動聲色地將抵在?她頭頂的下巴收了收, 以便?讓鼻尖離她的發叢更近一些,俄而, 他極輕地“嗯”了一聲。

音調仍似有委屈。儀貞仰麵往後望去,笑覷他的眉眼,愣是從那份波瀾不興的麵孔上挑出了端倪。

“把今日這次做完好不好?”滿含希冀的一問,她要是分毫不讓步,就太?無情了一般。回絕的話沒能果斷出口,儀貞便?又被軟玉溫香抱了個滿懷。

唉!也?怪她色令智昏,長發細腰的美人兒,白玉似的麵龐,因為情動而透出豔異的霞緋,那模樣簡直令人心驚,她常常看便?看癡了,哪有餘暇乾涉他在?自己身上如何施為?

更何況,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每每的神魂顛倒幾分來自靈台、幾分來自肉|體。

四更了,可以歪纏到五更天,正趕得上視朝。遊移的手頓了一下——或者,可以免朝一日,橫豎今兒也?沒什麼要事…

偷懶的念頭隻轉了半圈,便?自己偃旗息鼓下去:可彆讓眼前人知曉了,又得為些“天理”、“人欲”雲雲左右為難,還要來念叨他。

他從來沒料到過?自己是重欲的人。不僅是要肉|身相親,更要她為他癲狂,要她隻看著他,隻想著他——

但實際上並未回回都遂願。她在?喘息的間隙裡把玩他的發梢、撫挲他的胸膛,含著戲謔式地誇讚他的皮相,無不顯得她遠沒有自己這般沉湎難自拔。

於是出於好勝心似的,愈發要苦心孤詣、極深研幾。

“…唔,腿、腿疼……”儀貞哪是肯吃苦的主?兒,小腿被攥得又酸又麻,實在?不能再往高裡抬了,便?掙了兩?掙,示意他放自己下來,無奈皇帝不情願,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論力氣鬥不過?人家?,隻好使暗招,拿出當年衛嬤嬤傳授過?的壓箱底秘技,凝神吸氣……

居高臨下朝她耀武揚威的人忽然潰敗傾倒,俯在?她身上,無法?抑製地長吟一聲。

什麼“昆山玉碎”、什麼“芙蓉泣露”,她今日今時算是親耳聽?聞了。儀貞怔怔的,咽了口唾沫,至於嬤嬤教?的神通,徑直和她整個人一般,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燃了一夜的羊油蠟燭裡摻著香料,堪堪遮蓋住動物脂油特有的腥膻,粘稠的白沿著高高的燈台融了滿桌,靜靜淌在?將明未明的天色裡。

帳中?交頸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生了賴床的心思,一呼一吸起伏往來了不知多久,終沒有誰舍得從這化不開的濃馥裡抽身。

最終則是秉筆太?監孫錦舟擔起大任,出麵告知諸位翹首以盼的大人們,陛下牙疼得厲害,姑且免朝一日。

百官們對此?都相當理解:雖說牙疼不是病,但真發作起來渾身都難自在?,再者吐詞也?容易含混。須知這棣棣威儀,也?是一位人君的必修之道?,若是當著大夥兒蹙眉托腮的,像什麼樣子?

他們這位年輕的陛下,即位以來一貫宵衣旰食,偶然罷朝一回,尚不足以挑動那些老大人們杯弓蛇影的神經。

橫豎沒有下回了!儀貞背地裡跟自己諄諄教?誨了一通,方?攢足底氣來拾翠館看望“牙疼”好了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桌案前,正揮筆而書——大燕延續了二百多年的官職製度,而今形成的朝堂班子未必十二分高效,但至少有十分的穩當,不至於皇帝怠懶一天,就堆積下多少緊要政事處理不完。

無非是善於自省的皇帝又重拾了上進心罷了,而一位合乎正道?的君子,其上進之法?不外乎讀書、習字、練騎射。

《通鑒紀事本末》、《武經總要》這類治國定邦之道?適宜研讀,不宜謄抄,皇帝此?刻信筆寫下的,乃是《朱子語類》中?字句。

及至孫錦舟進門來,稟報說皇後到了,皇帝不禁手腕一滯,越發覺得自己寫了滿篇狗屁不通。

儀貞全不認為自己動搖了誰的進取奮發,笑眯眯地蹲了個禮,見皇帝顯然不是在?料理什麼朝廷政務,便?賓至如歸地跑到他跟前,先?捧起寫好的幾張字挨個兒拍了一通馬屁,然後問:“還接著寫嗎?我來磨墨…”

“怎麼這時候來了?”皇帝不答反問:“不嫌熱?”

正悄摸兒蹭著門簾子邊兒退出去的孫錦舟聽?見這句,險些腳下一絆,心說這門簾兒都從金絲竹的換成緙絲的了,還熱呢!您這體貼能不能看看季節?

他並不清楚這“嫌熱”二字的暗指,儀貞卻不好裝傻充愣,側身倚在?桌沿,睨了皇帝一眼,誠實道?:“嫌熱,也?想著來見見你、說會兒話嘛。”

前次兩?個人瘋得太?離格,居然一天一夜沒下床,後來是因為體力不支,這才被迫慢慢回過?神來,簡直有些劫後餘生的意思,隻一南一北地仰倒著發愣,簡直不敢再和彼此?的目光撞上。

再然後,儀貞不知從哪兒扯過?一張巾子,剛蒙住臉啞聲囁嚅出一縷音色,就被腹中?的動靜蓋過?了。

縈繞不去的那股叫人心驚肉跳的氣息歪打正著地被驅散了些,皇帝遲疑著偏過?臉來,看向?她:“…吃什麼?”

吃鍋子吧。不拘拿什麼吊湯頭,涮些翠綠的青菜、嫩白的菌菇,再喝一碗點綴著枸杞的鮮湯,換成菊花瓣兒也?使得,降降火……

她打算得倒詳儘,琢磨半晌,末了卻說:“算了,那邊屜子裡有果脯。”懶得動彈似的,又裹著辨不出是褥子是被子的大幅緞麵眯了起眼。

餓了足足一天,又這麼大的消耗,怎麼會算了?皇帝斂眉一想,自顧自將她表露出來的抗拒批注為厭煩。

被人不知饜足地翻來覆去折騰,是會厭煩吧?他確實渴望掌控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但若二人對調,他絕不接受再度陷入旁人的掌控中?,即便?這個旁人是謝儀貞也?不行?。

那麼眼下她對他,是厭煩多一點,還是彆的什麼多一點?

他不管,他將姿態放得極低,默不作聲地從床上下來,披著外衣去叫人傳膳。

不多時,果然熱騰騰地遞了進來,不是儀貞想的鍋子,聞著卻也?頗引人食指大動。

皇帝又捧了個熱巾子過?來,給?儀貞擦臉擦手,扶著她在?床頭坐好,隨即端了一小碗湯過?來,拿小瓷匙輕攪了攪散散熱,舀了些喂到儀貞嘴邊。

儀貞本想自己動手,好讓他能也?一道?吃,不料腕子不聽?使喚,甫一抬起便?酸得直往下墜,差點兒還打翻了碗。

皇帝見狀,伏低做小的姿態不由得真心實意了兩?分,忙問:“濺到你身上沒有?”

儀貞搖搖頭,乜了他一眼,瞥見他敞開的胸膛,忍不住笑,又通紅著臉、掩耳盜鈴地移開目光,小聲抱怨道?:“你活像誌怪裡那些妖精…”

她鐵了心不讓皇帝聽?見,但這種含糊其詞亦很難斷定究竟懷沒懷著欲迎還拒的用意,毫不意外地惹得皇帝湊過?來,不住地纏她、央她:“你說什麼,嗯?不要瞞著我!不要不理睬我…”

唉,她再也?不說那些被哄得團團轉的書生傻了,人家?明明就叫甘之如飴。

她腦子裡想什麼,皇帝猜不到,單單是瞧她又肯挨著自己了,心裡既受用也?不受用,故態複萌地又把人狠命往緊裡箍,好像不把她活吞下去,她就永遠不能算自己的。

“哎呀!”儀貞被他碰了幾下,又篩糠似地抖起來,忙不迭要躲,偏又無處可躲,隻好把心一橫,咬上他的耳朵:“我要被你吸乾啦!”

床笫間的私密話,在?她嘴裡總是不對味兒,幸而皇帝吃這一套,耳中?轟鳴著,去看她潮紅未褪的臉,旋即發現她毫無所覺地滿麵淚水。

砰!他被冷不防推進深潭裡,刺骨的冰涼淹沒了口鼻,窒息轉瞬即至,但他絲毫不抵抗,如常人一般無二的惶恐之下,粉飾住的是狂喜無狀,按捺不住要手舞足蹈起來,哪怕被岸邊的人看了去,大抵會當作是呼救吧?

他吻她的臉,一個不放地吮過?那些淚珠,安撫著她,實則安撫著自己,告誡自己不要冒進,珍而重之地給?她留出卸下防備、養精蓄銳的空當,以待下一次的成熟時機。

而此?時此?刻,她自己將時機送來了。

第66章 六十六

“有什麼可看的?”皇帝將她手裡幾篇字抽回來, 隨手撂在一旁,說:“禦膳房說今年新調了?幾種月餅餡,我還沒功夫試, 叫他們這會兒都做上來, 你嘗嘗如何?”

儀貞當然樂意, 眉開眼笑地應一聲, 便來挽皇帝的胳膊, 心安理?得地拽著他一道偷懶去:“我還是覺得果仁兒的最好, 隻彆放多了?糖, 又?油又?甜的反倒膩得慌;鴻哥哥愛吃什麼的?”

皇帝真答不?上來,這些飲饌的講究, 他從來沒留意過, 想了?想,說:“都依你的便是。”

“那怎麼成?”儀貞其實可受用皇帝這種偏心了?,“萬千寵愛於一身”呢, 不?過落到?實處時,搶陽鬥勝卻不?是她的作派:“總要顧及各位領宴的老大人?的口?味嘛!”

可不?。中秋當日?能夠得到?宮中賞賜的, 除了?宗親, 便是功臣元老,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沒必要故意刁難這些老大人?的牙口?、脾胃麼。

皇帝不?由得笑了?一聲,兩人?走過穿堂,到?無為軒裡坐下時, 禦膳房已然將各色的月餅送來了?:白瑪瑙碟子比巴掌略大一圈,一碟裡麵盛了?兩個?, 一個?圓圓滿滿的,是為看月餅的形狀和麵上的吉祥圖樣;一個?切作六瓣兒, 擺成?個?蓮花形狀,拿小?銀叉子挑過一牙兒來,剛好夠一口?。

果仁餡兒必定不?會差,儀貞認為倒沒甚可試的,且留下就是,先將目光落在一碟“玉兔呈祥”花紋的上。見那餅餡細細黃黃的,頗似栗子泥,叉來一咬,比板栗香甜得多,更為接近牛乳。

“是奶油的。”儀貞飲了?兩口?白雞冠茶,見皇帝並?不?急著端杯,心說這綿密密的口?味竟然投了?他的好,真是意外得很。

那就也留下吧。再挑出兩樣來,湊個?四角齊全。她這麼打算著,一時有?些舉棋不?定,底下伺候的幾個?人?裡有?乖覺的,便上前半步,主動進言道:“娘娘,近來外邦來了?一種新鮮果子,名叫花生?,禦膳房也製成?了?月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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