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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醜 青城山黛瑪 55781 字 4個月前

儀貞點點頭,表示願意嘗嘗,幾人?連忙將那碟子挪到?近前來,捧與儀貞。

“咬起來咯吱咯吱的。”儀貞小?心翼翼地嘗了?,掩嘴笑向皇帝商議:“是鹹口?,不?裹在餅裡的話,可以下酒吃。”

聽?起來…仿佛太?不?拘小?節了?些。皇帝還沒想好答不?答允她,就被她喂了?一牙兒過來。

沒另換叉子。皇帝耳根頓時熱起來,果然做過了?最親密的事情,這下就不?再見外了?——餘光又?暼向禦膳房來的一眾人?,愈發堅定地不?耐煩不?相乾的人?圍繞在眼前。

棄嫌的目光忽然一冷,他抬眼看向管事的人?:“這碟子有?雜質。”

管事兒的內監霎時冷汗就下來了?,軟著兩腿勉強探頭覷了?一眼,竭力捋直舌頭回道:“陛下容稟,奴才們問過禦用監了?,據他們的說法,這瑪瑙中的白絮生?得奇,恰巧有?月中桂樹之態,故而特意在中秋進獻,唯求應景,絕不?敢以次充好…”

儀貞聞言,也細瞧了?幾眼,若有?所思道:“是有?幾分?意思,不?過比起桂樹,我覺得更像雲紋些。”

皇帝見她如此,臉色稍緩,對待其餘人?卻依舊口?吻冷硬:“瑪瑙不?是貴物,澄澈無暇至極者?,也無非堪堪粗用罷了?,原無須如此牽強附會,此其一;各衙門敷衍塞責、彼此推諉,此其二——今日?先放過你們,節後再論。”

節後再論,便不?知論的是禦膳房與禦用監二處,還是波及內監二十四衙門、甚至外朝也彆想獨善其身了?。

小?小?的禦膳房管事,連九品十八級官銜兒的尾巴都夠不?著,從未聽?過聖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的道理?,便稀裡糊塗充當了?帝辛手中的象牙箸①,求情也無法求,忖了?忖皇帝此刻心之所在,一聲兒不?敢吱地識趣告退了?。

大夥兒全散了?,儀貞便問皇帝:“還有?一種餡兒呢?你也選一種嘛,不?能全讓我占了?。”

皇帝隨意指了?一樣,心裡哪還關切這個?,忍不?住問:“你果真覺得這碟子好?”

儀貞握著手帕正拭著指尖,側首朝他望來,不?無狡黠道:“好與不?好,漂亮與不?漂亮,這可是兩碼事兒。”

皇帝失笑:“對你而言,漂亮不?就是好?”

他以為她會否認,誰知儀貞隻不?過欣然頷首:“對我而言正是如此,可是對陛下而言不?是呀!

“陰晴圓缺,對我這樣的芸芸眾生?來說,一樣都是風景,可對陛下來說,風雲變幻關乎著生?民?苦樂,當然就分?出好壞了?。”

想來執掌天下者?,注定要世?俗些才好。

皇帝辯不?過,偷梁換柱道:“咱們翻翻那些詩賦,明月所得鐘愛,豈是什麼玉鉤、蛾眉可比的?”

“那又?如何?”儀貞不?懂他這份強詞奪理?:“憑他愛不?愛、圓不?圓滿,明月還不?照舊是明月!”

皇帝怔忡起來,他倆究竟在辯什麼來著?仿佛是從瑪瑙碟子起的頭,他憂心他的麵目會如何映在她眼裡,試探的言辭又?太?過隱晦,被她忽略了?,二人?七纏八繞地信口?牽扯了?一堆,柳暗花明之際,他耿耿於懷的答案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端倪。

謝儀貞這個?人?,若以通透來評價,終究太?叫人?心有?不?甘了?。

但他無從證實,他時常看不?透這個?缺心眼子,到?底是因為方寸已亂,還是她當真大智若愚。

“蒙蒙…”好在示弱的招數總是顛撲不?破的,他喚她傾身過來,促成?一個?彼此依偎的姿勢:“我喜歡滿月。”

“嗯。”摟在他脖頸上的兩隻手圈得緊了?些,儀貞用力點頭,表示記住了?。

他想她壓根不?清楚答允的是什麼。

月亮一日?比一日?圓滿,凡人?的願望看起來如此輕巧。

八月十五中秋節,其實不?如正旦、聖壽、冬至這些節慶那般肅穆莊嚴,就連宮中賞賜大臣們月餅、美酒和時令瓜果,都是選在一大早,好讓臣屬們道完賀、獻完詩、謝完禮,還可以回到?家中趕上團圓家宴、和親人?一起賞月賞花,方才是正題。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豐收的、愜意的、祥和的節日?。大家輕輕鬆鬆把酒言歡就好,持蟹言歡也成?。

像謝二公子這樣一臉不?鹹不?淡的,在出宮的諸多老老少少裡頭,就難免引人?注目了?。

宮門前兩列侍衛含笑目送將軍府的車馬遠去,私下裡交頭接耳兩句,依稀夾雜著“俞家”、“可惜”之類的字眼。

後一輛車裡的謝昀居於父親下首,八風不?動,可前一輛原該是謝大將軍獨坐的車上,簾子卻是隨風而動,儀貞努力往後偏過臉,嘴裡喚著“二哥哥”,一張沐浴在清朗日?光下的臉蛋,帶著兩分?歉意三分?忍俊不?禁,剩下五分?全是興致勃勃。

謝昀一瞬間的神情簡直一言難儘。上回省親皇帝說過,中秋節還到?謝家來,彼時他沒太?當真,如今一看,還不?如言而無信的好。

前次借衣裳的事兒他還瞞著爹娘,怕老人?家知道了?傷心——怎麼能不?傷心?心肝肉兒的姑娘,水深火熱地熬了?這些年,眼看著要熬出頭了?,她自個?兒覺著那火坑挺暖和,栽實了?不?準備出來。

他賦閒在家許多日?子,除了?去見俞懋蘭外,也著意與幾位尚未婚配的昔年好友敘舊走動,那幾人?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自不?消說,即便僅挑相貌,又?有?哪一個?不?是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大丈夫行事,本應如此。渾不?似當今金殿上的那一位,劍戟森森,實難相與。

做哥哥的兀自為小?妹籌劃,奈何明月照溝渠。眼下一家子佳節團圓,姑且承了?皇帝的情,一時更不?便提此等背信棄義似的官司。

儀貞直看了?大半日?二哥哥的強顏歡笑,隻以為他是為相思而苦,隱晦勸解了?一番,因為不?在局中,終歸不?得要領。

她與皇帝在謝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裡雖沒有?宵禁,但宮門下鑰的時辰照舊不?變,他們趕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與宮中眾人?一塊兒賞月。

皇帝對此可有?可無。他倆仍同去時一般,共乘一車進了?宮門,月初升,皎如飛鏡臨丹闕,天幕則碧藍若海。

索性下車來,牽了?手隨意地走。路過一方水池,兩個?人?立在橋中,天邊月與水中月都近得無人?能不?為所動。

儀貞勾了?勾皇帝的指頭,慷慨道:“分?你一個?。”

月亮的滋味便應聲落在他唇齒中,輕的、軟的、微微發涼但分?毫不?苦,是一種蓬發的捏不?住的甜。

這甜蟄伏在李鴻殫精竭慮的頭腦裡許多年,不?分?時機地逃逸出來,不?理?會什麼團不?團圓節。

再一回神,又?一年將儘。

儀貞從暖轎裡出來,攏了?攏鬥篷,懷裡小?心翼翼地護著一捧紅梅,迫不?及待地進含象殿顯擺去了?。

“蘇婕妤替我挑的瓶子,是一對兒,我看配著正好,另一瓶就送到?貴妃那裡去了?。天兒太?冷了?,實在不?敢邀她一道出來踏雪尋梅,就叫她待在屋裡,也有?這樣鮮煥顏色亮亮眼睛吧!”

皇帝還沒封筆,緊著臘月裡的工夫擬定明年大計,被她聒噪得心浮氣躁起來,沒好氣乜了?她一眼:“難為你,這麼冷的天還能一腦門兒的汗,過來我給你擦擦,彆安生?下來了?反倒著涼。”

儀貞擱下花,果然乖乖上前來,由著他拿手帕在自己臉上拭過,又?端起案上顯然是給自己準備的茶來潤喉。

茶水溫度正好,喝下去一路熨帖,渾身的寒氣都驅完了?,隻剩胃底還涼涼的,痙攣了?一下,旋即乾嘔了?一聲。

儀貞連捂嘴都來不?及,大感露醜,皇帝可不?管她這些,一麵伸手給她揉揉,一麵就準備數落幾句。

沒揉兩下,手被按住了?,儀貞忽然盯住他,雙眼放光:“我小?日?子沒來。”

第67章 六十七

“…回娘娘, 從脈象上?來看,沉而澀,與往來流利之滑脈迥異, 主陽虛而寒凝血淤, 微臣鬥膽問?娘娘, 平素行經可有艱難?”

新拔擢上來的太醫院院使年近古稀, 須發皆白、慈眉善目, 儀貞在這麼一位老爺爺麵前也沒什麼避忌的, 坦然道:“我信期一向都準, 除了容易疲累些,彆的並沒有什麼痛恙。這回已經遲了五日了…”

女眷們求子心切, 院使見識得多?了, 莫說是天家,外頭的高門大戶、貧寒布衣,哪有不圖個多?子多?福的?

故此老大人答話很有轉圜餘地:“若依此推算, 娘娘有喜也不過一月有餘,微臣學藝不精, 總要等滿了兩?月, 方能號得確切。”

這話當然是自?謙了。儀貞沒經曆過,倒也聽?說過,是須得這麼長日子。

皇帝聽?到此節,卻皺起眉頭來:“照這麼說,還得乾等上?一個月, 倘或不是,豈不平白耽擱了調理氣血的時機?”

是了。益氣即要活血, 與有妊保胎正是南轅北轍。

儀貞說:“我一向沒什麼症候,既不手腳冰涼, 又不氣短懶言,真要調理,也不差這一個月。”

她自?是不懶言,她話多?著呢。皇帝垂下眼眸,沒再反駁什麼。

院使大人察言觀色,折中道:“陛下所慮甚是,娘娘之見其實亦在理,依微臣愚見,藥補不如食補,平日裡的膳食多?費神?些,再勤加添衣保暖,十分裡便有八分妥當了。”

絮絮叮囑了足有一篇時文,抵一副效如桴鼓的湯方兒還綽綽有餘,老大人自?覺功德圓滿,這才起身告退。

朱紅錦繡氈簾隨著院使退出去被揭開了一瞬,卷著雪意的寒颸見縫插針地鑽了進來。皇帝站起身,走到幾前,說:“茶也暫且不喝了,叫人給你送一壺熱牛乳來吧。”

“不用。”脆利的兩?個字吐出來,似有生硬之嫌,儀貞接著道:“牛乳喝著怪飽腹的,一時到了膳點兒,又不好正經吃東西。”

她雖愛美食美酒,但從來又不是個胃口?大、酒量好的,同樣不是個存得住心事的。

晚膳時她要的羊肉鍋子被換作?了雞肉鍋子,皇帝給她備的露華酒也不拿出來了,隻有禦膳房送的桂花醪,連她都可以三?杯不倒。

稀薄的醺然不足以令她抒懷,可心底硌著的結卻不吐不快,儀貞醉眼朦朧地看向皇帝,鄭重其事地說:“我也沒有很想要小孩子的。”

絕然不是口?體之奉處處受限製的賭氣。皇帝心裡清楚,是他失職了,在得知可能初為人父時,沒有同她一樣欣喜萬分,再在結果不確實時悵然若失。

不怎麼期盼著孩子的人是他。她感受到了。

她癟著嘴,委屈而忿忿,自?顧自?道:“我本來可以有個妹妹的,可是…那時阿娘身體不好,沒留住——那一回跟生產差不多?的傷根基,把爹爹嚇壞了,如今誰再在他跟前提一嘴,還能看見他心有餘悸呢。”

她就是想要個小的罷了,稚嫩的、弱小的,不拘是什麼。皇帝心忖,給她一隻貓兒兔兒養也一般無二。

然而他也不肯給。如果她隻有他就好了,不是喜歡他漂亮嗎?溫順——他也溫順得來。

太沒有男兒誌氣了。彆說朝野上?下知道了怎麼看他,便是含象殿裡灑掃的小內侍,略有些心性兒,怕也可以伺機而動,取而代之。

那就不讓他們知道。這點小事他尚且做得到。

皇帝起身走到對過,坐在她跟前,沒有抱她,而是拉住她一隻手,握在自?己掌心:“皇考享年六十有餘。”

儀貞原不想理他了,聽?見這一意料之外?的話頭,又忍不住抬眼朝著他。

“我若悉心自?珍,興許能活到五十一二吧?咱們再過十年有孩子,應當能看到他及冠。”

生死?榮辱,仿佛儘在他這平淡如水的一句話裡。儀貞緘默了良久,明知千不該、萬不能,依舊選擇坦誠相待:“我以為,你是不想要有謝家血脈的孩子。”

橫眉冷眼的人換成了皇帝,不,那神?情豈是簡簡單單一個橫眉冷眼能概括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儀貞咽了咽唾沫,氣勢矮半截兒地移開目光:“是、我是小人之心,但也不想欺瞞你嘛。”

她是不是覺得,這話還算一句巧妙的甜言蜜語?皇帝將拉過她的那隻手攏入袖中,死?死?攥著,竭儘畢生之力來克製自?己的怒火——那萬萬不會是一個心智正常之人的怒火,他比誰都明白這一點,他不能陷入暴戾中,那些東西會撕開他的皮囊,然後?伏屍百萬,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幸免。

“那我應該要有誰家血脈的孩子?”血淋淋的撕扯其實是看不見,儀貞隻發覺他的目光逐漸變得蒼冷,像病久了的人,放眼四顧,皆成虛妄。

這一問?把她問?得滿心酸楚起來,她回頭咂摸,人家絲毫沒有忌憚謝家的意思,那她那番話簡直…她、她並不是轉頭不認的負心漢啊!

無論有意無意,總歸是自?己惹他傷心了,該自?己來哄。

這是她的拿手活兒。把人胳膊一拽、兩?搖,黏黏糊糊地說幾句好聽?的,對方還是她的鴻哥哥,那就再親一親,歪一歪,更水到渠成了。

皇帝此番卻很有柳下惠的操守,不為所動:“萬一你懷孕了呢?”

倒也是。其實儀貞這會兒憑直覺,已?然意識到自?己跟往日沒兩?樣,懷孕之說多?半是空歡喜一場。

但不管怎麼著,皇帝好歹又肯和她說話了,語氣雖然不算好,神?情卻恢複了許多?。

冬日裡天兒短,擺膳之前就已?經掌燈了,這時候撤了酒桌,熱騰騰洗漱過,很該歪床上?去養精蓄銳了。

皇帝的龍床,其寬敞無人能及,要不是錦天繡地堆積簇擁著,簡直有點兒空曠。往日裡儀貞頗喜歡將這些雲興霞蔚的羅綺鋪陳開來、而自?己與皇帝擠在當中小小一隅的把戲,今日卻忽然老實了,兩?個端人正士以禮自?持,不蔓不枝地躺在各自?的繡被中。

兩?幅鵝黃綢麵上?的百蝶穿蘭若合一契,隻有沉默的蝴蝶知道,那裡有一痕看不見的縫隙。

至於巋然不動的兩?個人,因為濡濕的眼睫沉沉地壓在下瞼,倒是不太費力地跌入了夢境裡。

夢是不為人力左右的,故此睜開眼時發現又將彼此摟了個嚴絲合縫,也終究不能歸咎於誰。

儀貞一時間還沒鬨清楚這是誰的被衾,便扭著身子想往回縮,被皇帝不假思索地強力箍住,抵在肩窩處的下巴蹭了蹭,語意軟綿綿的:“我錯了。”

她就最吃這一套。騰出的一隻手虛虛握拳,非常流於表麵地在他背後?敲了一下,提點他不許搶自?己的說辭。

就算兩?訖吧。二人達成共識,兩?床被子間的楚河漢界就此通達了。

沒過幾天,除夕在望,內廷裡各司各衙忙得腳不沾地,儀貞這個皇後?卻悠哉遊哉——姍姍來遲的天癸好歹還是來了。

晚了小半拉月,畢竟是有些妨礙:彼時當著太醫院院使說的嘴,而今都打了嘴,她是手也冷、腳也冰,小腹連著後?腰一起酸痛,成日家捧著手爐、踏著腳爐、懷裡還墊個湯婆子。

這麼下去還不得把人都烤乾了。儀貞近來又不愛吃蜜橘蜜柑,每每隻靠葡萄來生津潤肺。

司苑局今年不知想了什麼新法?子,秋日時收下的幾種?果子儲藏到如今,取出來還是又鮮又嫩生。因為葡萄性平,皇帝連他的那一份都吩咐不要,儘數給儀貞隨用隨傳。

儀貞每日不勞心不勞力,隻管吃喝玩樂,竟比小時候過年更過得有滋味——還不用給人磕頭。

人家來給她磕頭時,也就能免則免了。熟識的比如沐昭昭、三?位婕妤,大家慣常見麵又交好,不必拘這些繁文縟節;交情不深的比如外?命婦們,更犯不著你虛情來、我假意去了,安安生生地依序告坐,戲還能早些開場。

這天日頭晴暖,儀貞又來華萼樓找貴妃翻花繩。沐昭昭熬過了舊歲,大約是換了運勢,身子骨眼見著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早年裡做女官的那股聰慧靈巧勁兒也重新拾起來了。單是翻花繩此類的小巧,滿宮沒一個能勝過她的。

儀貞偏又是越敗越勇的性子,一門心思都撲在了這上?頭,恨不能寢食全拋,時時讓沐昭昭陪著自?己切磋。

可惜這願景大不現實。且不說沐昭昭肯不肯,皇帝頭一個就不肯。

時至今日,儀貞對那位緣慳一麵的姚二公子是愈發好奇了。她自?覺已?是同齡女子中甚善交際的,尚不能令皇帝與沐昭昭相處時略顯熱絡些,不知少年的姚洵有何等本領,居然能做此二人患難與共的紐襻。

或許是彼時年幼心柔麵尚嫩,或許是雪虐風饕之歲,零星的溫情便是捱到新天地的全部希翼。

儀貞望著皇帝若有所思,皇帝亦盯著儀貞目不轉睛,長日寂寂的華萼樓充滿了反客為主的氣息。沐昭昭默然站起身來,步履舒緩但去意堅決地張羅茶糕去了。

眼波交錯回旋的兩?個人總算暫歇片刻,垂目掃見滿桌果點琳琅,紅綠花繩散落其間,不禁赧然失笑。皇帝掩飾性地端起自?己分毫未動過的茶盞,輕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說:“近來宮外?有傳言,道是當今皇後?娘娘年紀輕輕,實在是個厲害人物,小覷不得。”

“咦?”儀貞好生不解:“這是哪裡生出來的傳言?”

皇帝但笑不語。儀貞琢磨了下:近來她新交往的人,便是年下進宮來拜見的那些誥命夫人了,難道說她們回家後?念叨幾句,還能被那些成了精似的老大人剛正不阿地轉述到皇帝麵前?

唯一的可能,則是皇帝放在外?頭的耳目足夠神?通廣大,連這些秘而不宣的私語都一網儘掃。

她能想到這一層,殊不知皇帝能看到的又遠在哪一層:“究竟是不是暗衛們查訪出來還兩?說呢。所謂傳言,必不可少的便是有心人的推波助瀾——”

據沐昭昭離開的工夫推算,大概是現摘茶葉去了。皇帝索性站起來,要帶儀貞回含象殿,不無邀功道:“元日大朝後?,我與大將軍閒話了幾句,今年開武舉,不妨也仿照文榜的例,加設一場策試。

“總領此事的當然還是兵部,大將軍麼,戰功彪炳,從旁稍加指點即可。”

第68章 六十八

“唉呀!”儀貞兩手一闔, 慨歎道:“我這虛名不是替你擔的,就是?替我爹爹擔的。”

開武科,選武官。兵部總領, 大將軍襄協。短短十來個字, 可以說一撇一捺裡都飽含著重重深意, 由不得滿朝文武不琢磨。

“皇後娘娘好?厲害人物”, 不過是?一句極其浮於表麵的感觸罷了。

本朝的風氣?一直重文?輕武。蓋因太|祖皇帝就是?靠迎娶節度使之女、得了兵權後發的家, 對於其?中利害是?分外敏銳、分外著意防微杜漸。甫一即位便定下了金規鐵律:凡軍武要職均以世蔭承襲。尋常行伍累進者?, 往往止步於五、六品, 便算頂天了。

然?則忠良的後代未必還是?忠良。當初跟著太|祖打天下的那些大將軍、驃騎將軍、衛將軍,子孫們單是?貪生怕死、驕奢淫逸都還是?好?的了;先帝不理朝的那些年, 獻媚趨附王遙以求加官進爵的可不鮮見, 不知?太|祖若在天有靈,見此情形該作何感想。

抑或這同樣?在他老人家的高瞻遠矚之中:後人們不成器,當初封賞給元老的兵權無形中便進一步被稀釋了, 行伍小卒又?不能晉升到舉重若輕的位置,那麼終究能夠任意調兵遣將的, 唯有帝王一人。

惜乎二百年的滄海桑田, 其?變遷並未如開國者?的設想。抑武之舉不可能隻抑軍士的威力,而?無損百姓的健強。時?風無論男女?,均以文?雅婉柔為美,可見一斑。

皇帝收複大權伊始,便散出了科舉選將的風聲, 囿於“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先賢之訓,與朝臣們角力到如今, 終於得以踐實。

如今的兵部尚書,乃是?童叟無欺不摻雜的忠君純臣;白饒進來的大將軍謝愷豫, 在許多人眼裡卻是?奸滑裡的牛耳、老賊中的鼇頭。

朝野上下一時?眾說紛紜,爭相猜測這位威名赫赫的大將軍究竟要如何“襄協”,是?要不辱使命,還是?要陽奉陰違?

亦有不入相的高士超然?道破:“憑他如何,你瞧陛下還能放他回西北嗎?”

諸多關竅,儀貞根本不是?想不到,而?是?從沒有想過要去“想”。

她隻知?道,皇帝自?個兒再文?韜武略,一手獨拍,雖疾無聲,沒有自?己的心腹肱股,撐不起偌大的天下;西北的邊防呢,那是?多少代明君良臣、將士百姓的血肉鑄就的,百步無輕擔,絕非爹爹憑著心意說放下就放下的。

既然?雙方有心化解多年的隔閡,就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一時?的局勢究竟如何,哪是?她這個外行好?摻和的——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是?依理來論;依情而?論,至親至愛之人,推誠相見都不能當真彼此信賴,猶要諸般猜忌對方的話外之音、言外之意,細究起來是?件多麼可悲的事。曉說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鵝裙午24久〇吧192

“咳、咳…”皇帝冷不防地輕嗽連聲,儀貞給撫著背順氣?半晌,才?堪堪止住,不無心得道:“你這樣?無端端地咳嗽,怕不是?肺火太旺的緣故,隻不知?是?虛火還是?實火,一時?高院使來了,也替你把一把脈,好?開個調理的方子。”

自?她前回信期不適後,皇帝便派了高院使給她調養,老先生每三日總要來號一號脈、問兩句飲食起居上的講究。儀貞心說一事不煩二主,橫豎人都在這含象殿裡,索性先給皇帝瞧瞧。

皇帝乜了她一眼,說:“才?剛沒留神,叫冷風嗆著了,哪兒扯得上虛火實火的。”

儀貞暗暗腹誹:怎麼扯不上?他這個人脾氣?又?差,心思又?深,從前明裡暗裡還遇到過多少叫人情誌不暢的汙糟事兒,趁著如今年輕,半認真半玩笑地讓太醫批一批,往後多警醒著些,不然?將來真作出病來,後悔都沒處後悔去!

這些話說出來他必然?要惱,屆時?倒適得其?反了。儀貞便隻道:“高大人讓我少吃這個、忌用那個的時?候,你不是?諾諾連聲?如今是?怕了風水輪流轉吧?”

這般激將法能對皇帝有效,也唯因他肯遷就罷了:“我又?不像你貪嘴。”

說完自?己先心虛了一回:人之大欲不外乎四個字,不貪前兩個字的,難免要貪後頭兩個字。

心猿意馬之前,高院使先蹣跚而?至了。先後向帝後二人問了安,便在下首專門給他搬來的椅中告坐,從小藥童捧來的箱子中取出脈枕,照例向儀貞請一回脈。

“方才?陛下有兩聲咳嗽,大人先給陛下診一診吧?”

儀貞以為自?己這話十分尋常,哪裡料得到高院使心中何等驚駭。

高院使出自?杏林世家,自?小遍覽醫典藥經,供職太醫院後卻不顯山不露水,活得像個雜役,胡子花白時?還窩在犄角旮旯裡鍘藥材。

何以被當今天子賞識有加的呢?不是?誰慧眼識英雄推舉了他,也不是?他自?個兒老驥伏櫪還不忘毛遂自?薦,而?是?忽然?有那麼一日,兩個年紀輕輕的內侍將他從生藥房就提溜到了含象殿,一路上就說了四個字兒:“陛下有召。”

沒等頭回麵聖的高老先生暗自?端詳端詳龍顏何如,就聽見一道冷冽的嗓音無緣無故地問:“《唐本草》中《藥圖》二十卷早已失傳,緣何你能篤定太醫院中無人識得的雜草名為何物?”

高老先生聽見這一詰問的第一個念頭是?:難道這無可考見的《藥圖》與《圖經》,眼下就藏在禁中?

隨後才?意識到,這位據聞深藏若虛的年輕君主居然?對醫家典籍這般熟諳,不知?是?怎樣?的因緣際會。

小老兒一時?起了癡心妄想,既然?自?己藏鋒斂穎被他識破,何妨將這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皇帝拒絕了。

一則他誌不在此,二者?他雖通藥理,卻未涉獵過救病治人之道,平生真切體會過的,攏共三種脈象:先皇賓天,彈石脈;姚洵身死,釜沸脈;莊毅駕鶴,解索脈。

高翁聽罷,情不自?禁地將兩指搭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他也早到了花甲之年,脈象實在稱不上蓬勃有力。

皇帝認可他的醫術,破格提拔他坐上了太醫院頭把交椅,可皇帝從未容許他為聖躬略作評估。

思慮過重,自?然?傷肺傷脾。高院使腹內雖已有考量,但請脈的那隻手像是?忽然?變得沉甸甸的,不大能抬起來。

皇帝這時?候倒很從容大方,一隻手坦然?垂下來擱在脈枕上,一麵側首笑向儀貞道:“你且細聽院使如何說。”

高院使堪堪觸上去的指腹險些一顫,穩了穩心神,同時?暗暗鬆了一口?氣?:“陛下國事操勞,難免偶有肺失宣降,遇上冬春交替,便易咳嗽悶滯,如今春秋鼎盛,無甚大礙,服些通宣理肺的藥也使得,若嫌苦,單服些貝母蒸梨汁兒也使得,皆為治標而?已——

“至於治本麼,那便要煩請皇後娘娘,平素逢著聖心弗悅時?,多加開解勸慰著,那便百年無虞了!”

皇帝微微擰眉,少有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片刻生硬地撇開臉,朝儀貞那邊揚揚下巴:“行了,輪到正經差事了。”

儀貞也就沒多言語,乖乖把手伸出去。她能感覺到,高院使同自?己說話時?,常有一種逗小孩兒似的笑眯眯,而?剛才?麵對皇帝,他那慣常的委婉圓融背後,透著幾許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語重心長。

得到幾句老生常談的“忌生冷、忌寒涼”叮囑後,儀貞依葫蘆畫瓢地捏了一回自?己的脈搏,旋即來握皇帝的手腕。

“現學?現用?”皇帝打趣了她一句,禮尚往來地將指尖貼在她的皮膚上,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下了定論:“嗯,不像滑脈…”

儀貞惱羞成怒,錯著牙撲過去要咬他,轉瞬之間卻被他反客為主:“蒙蒙,我想…”

乍暖還寒的春光明亮得驚心,被驚動的雀鳥撲著翅膀,從樹梢忽地飛離,帶給樹梢更為綿長的驚動,搖晃著,時?卷時?舒,將一芒芒光折成細碎的斑斕。

天資聰穎這一點?真是?多少勤奮都追不上的,何況是?同吃同住同學?、切磋對象隻有彼此的兩個人。儀貞不乏嫉恨地想:先由著你放肆兩三個月,橫豎五月末就該齋戒了。

趙娘娘大祥之禮是?在六月初一。預備動身前皇帝讓儀貞去問沐昭昭,是?否要同往。

沐昭昭正因她放棄扭著自?己翻花繩而?甚感欣慰,誰知?她新拋出的話頭依舊教人為難。

“先太後的祭禮,按規矩來說並沒有妃嬪隨行的舊例。”沐昭昭說著婉然?一笑:“陛下與娘娘的用心,我都清楚,隻不過既然?是?長輩的大事,不必趕在一時?,喧賓奪主。”

她心意已決,儀貞亦沒有勸說的立場,想了想,點?頭道:“你自?然?有你的考量。這樣?也好?,陛下與我都走了,宮裡總要有一個能做主的人。”

不給沐昭昭回絕的機會,儀貞劈裡啪啦接著分說:“就這麼一隻手便數得過來的幾個人,一日能有多少要過問決策的事兒——況且都有一套章程呢,六尚的女?官自?會遵依,咱們隻管在她們拿不準主意來回話時?,點?頭或者?搖頭就是?了。”

連她都應付得過來,沐昭昭豈有應付不來的?儀貞實際是?想趁機給她尋些分散思緒的由頭而?已,雞零狗碎的瑣事多些,顧影自?憐瞎琢磨的空兒才?能少些。

沐昭昭不知?看沒看穿她的心思,一雙清淩淩妙目脈脈瞧了她一會兒,答應下來。

第69章 六十九

京城入了夏後向來多雨水, 今年端陽節才痛下了一通,為此,儀貞不無?憂慮地將欽天監監正召來猗蘭殿商議, 要他擔保祭禮期間絕不能落一顆水珠。

這可實在有點強人所難了。欽天監監正卻?連眉頭也不敢皺一下, 滿腔為難隻有往肚子裡咽:誰不知?道皇後娘娘一貫是隨和善性不愛挑揀的作?派?這會破天荒地異想?天開, 一準兒是因著陛下。

監正搜腸刮肚半晌, 遲疑著道:“河圖、洛書中有雲, 天一生水, 地六成之。意為要天上下雨, 地上必有六種要素相呼應,首要的便是含水雲層。若在開拔前將京畿上方的厚雲儘數引下成雨, 那麼祭禮之中, 想來就難以再彙聚了。”

這話換作?皇帝親自垂詢,監正是決計不敢輕易出口的:祈雨一說,固然自古就有, 但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要行一套非常複雜的儀軌, 少不了他們?這些觀察天象、推算晴雨的人, 合計得十拿九穩了,方敢請聖駕蒞臨引雨高台,虔心禱告,否則唱念做打一整日、甚或好幾日,最後竟沒求來半點甘霖一解久旱, 不是平白打了真龍天子、奉天承運的臉嗎?

這是其一。其二麼,“天水”不可?妄取, 逢著棘手的大旱時?,顆粒無?收、民生艱難, 當然不可?聽之任之,逆天而為也是不得已,可?如今又不缺雨水,哪能說讓降雨就降雨,鬨著玩兒不成?

監正全無?保留,把這一堆彎彎繞繞掰開了擺到儀貞麵前,請她定奪,儀貞便意料之中地猶豫了。

兩?年前天塌地陷一般的風雨晦暝她隻是個旁觀者?,尚且刻骨銘心,今時?今日又如何能讓皇帝再有睹景傷情的可?能?而提前催雨,倘或殃及農稼,便成了本末倒置。

這件事是她一個人的主張,眼下不能拿到皇帝跟前去問他如何取舍。

“聖駕至。”

監正不明白,一句再尋常不過的通傳怎麼就讓皇後這般慌張起?來:“快快快,你先退下…”

啊?監正情不自禁地跟著手忙腳亂起?來,外加一頭霧水:娘娘,咱們?沒乾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吧?您這是心虛個什麼道理??

就這麼一會兒腳底抹油的工夫,皇帝已經走到跟前了,監正大人順勢兩?腿一軟行了個大禮,便火急火燎地遁…告退了。

“康四綠來做什麼?”皇帝狐疑地暼了他的背影一眼,真正關切的倒並不是這個:“你怎麼又跑這兒來了?”

儀貞哪裡知?道他對自己偶爾回?自己正經宮殿簡直心有戚戚?佯笑兩?聲,道:“武婕妤的貓生了一窩小崽兒,我想?聘一隻來養,先請康監正來瞧瞧,貓窩安哪個方位最合宜。”

她是隨口扯的由頭,貓崽兒是真有了,她還沒開口討而已,不想?皇帝聽進心裡去了,將坐下前撩起?眼皮,著意把她的表情端詳了一番。

他原本記得,去歲聽她信口念叨時?,那貓自己還是個奶團兒,何以小小年紀就養兒育女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可?謂是,聽者?未必有意,說者?先有心了。

儀貞也不指望他回?答什麼,能遮掩過去就成。又說起?兩?人謁陵期間,由貴妃代掌宮務的事,還打算將來回?鑾後,也趁勢賴一部分給她。

皇帝當然不反對,甚至不自知?地抿嘴一笑。

他很少有大笑的表情,單這麼稍稍勾唇,就把儀貞的魂兒一並勾住了,身?隨意動地偎過去,膽大如鬥地捋他發絲。

黑毛的也很可?人啊,光亮順滑得緞子似的。她天馬行空地想?著:哪值得武婕妤那般心灰意冷,瞥見一水小白貓裡頭混了隻黑腦門兒黑耳朵的,心都涼了半截。

她得讓人給武婕妤帶個話,那隻親姥姥都不待見的可?憐兒她聘下了,先將茶和鹽送過去,等從皇陵回?來,再把孩子接到身?邊。

皇陵啊…心底的雀躍霎時?消減下去了,儀貞繞著皇帝發梢的手指收起?來,轉而以掌心輕撫了撫,是個安慰的動作?。

皇帝不解,姑且泰然受著,過後略傳人一問,始末都清楚了。

大祥之辰,風輕雲淨。帝後二人縞冠朝服,去絰、杖、繩屨……

繁冗的儀禮行了大半日,天色有些灰蒙,但究竟沒有落雨的意思。儀貞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悵惘的釋然。

陵廟中終年縈繞的肅穆氣息淡化了季節變遷,諸事畢後,天光仍長,這時?才後知?後覺,夏日漫漫。

儀貞與皇帝回?時?陟殿更衣,隨行官員請候還蹕,皇帝略一抬手,隻令眾人稍待。

為首的禮部尚書同祠祭署奉祀麵麵相覷一瞬,皆不便直問緣故。

儀貞跟著皇帝起?身?,也不理?會他倆,隻管往外走。

時?陟殿外綠槐森森,西側的碑亭掩映其間,神功聖德不顯。

渡過如海如浪的蒼翠千木,姚氏一門的衣冠塚矗立在眼前。

十族,數不清的人、看不真切的麵孔,若將他們?的名姓一一題下,整條神道也未必能儘數銘刻;但冰冷堅硬的塚中,僅有三五零星的遺物。

皇帝負手長立,暮時?的斜暉跋山涉水,曆經了許多年才趕來,隻照見他靜默的側臉。

他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清清靜靜的石碑周遭連一絲塵埃殘葉亦無?。

“走吧。”他開口招呼儀貞,旋即率先轉過了身?。

摧心剖肝的劇痛通常不會持續——隻要這個人最終能活下來——即便是阿鼻地獄一般的遭遇,總會逐漸淡卻?,夙夜不忘的創傷慢慢化作?鈍痛,再慢慢化作?偶然去觸碰時?、才能隱隱勾起?的牽扯感。

那大約是在他為情所困的時?刻、在他對某一元老?隱忍不發的時?刻,在他因著種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或喜或悲時?,那種冰涼卻?黏著的念頭不動聲色地攀援上來,讓他意識到,姚洵永遠不再體?會這些時?刻了。

他將他十九歲以後所有好的壞的,一股腦兒丟給了自己。

李鴻突地停下腳步,扭頭仔細地看著儀貞,像看一眼少一眼那樣地貪婪,隨後發覺,他倆不知?不覺間牽住了手。

儀貞的額發有些蓬了,是之前取頭冠時?太心急的緣故,她自己渾然不覺,隻回?望著眼前人,尤其是他多情的眼睛。

他要是想?流淚,不必在她麵前遮掩。

但李鴻確實沒有感到分外的悲愴,反而將儀貞的手握得更用力?些:“多謝你。”

不是謝她為替自己顧慮良多,而是謝她,肯來到他身?邊。

他不曾覺察到,為了壓製住音調裡的哽咽,他的話語過於含混,儀貞隻聽了個朦朧。

不要緊,她此刻福至心靈一樣地領會到了他的意思,無?須言語,兩?個人的影子早已貼得那樣近,再不分離。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記掛他的幾縷魂,才令他與她有相伴的緣法?。

這不是儀貞刻意寬解他,她是由衷地這樣認定。

皇帝搖搖頭,又輕輕一笑,自言自語說:“不行,這兒太莊嚴了。”

不是能夠吻她的場合。縱使他很想?。

第70章 七十

從皇陵回來, 六月初五,常朝散後,皇帝召驃騎將軍謝昀入宮, 問起武進士授職事宜。

謝昀道:“此事由兵部總領, 臣不過隨意?聽來一耳朵, 隻知曉武狀元進了兵部?做主事, 將來必定大有作為, 報效君恩。”

皇帝笑了笑:“朕既然讓大將軍協理, 你身為人子, 這些奔走、傳話的瑣碎自該當仁不讓。哪有年紀輕輕賦閒在家,任憑老父操勞的理兒?”

謝昀心說這時候您記起我是個?閒人了, 當初為著一個驃騎將軍名號耿耿於懷的又是誰?

麵?上寵辱不驚地賠笑:“陛下教誨得是。往後臣再不這般了…”

“彆等往後了, 就如?今吧!”皇帝原在這兒等著他的,不慌不忙吩咐起來:“你聽說過武狀元其人,想來多少有些印象, 依你看,這個?主事的職位給?得合不合適?”

謝昀跟他打馬虎眼兒:“這…微臣愚鈍, 先前陛下有旨, 命武舉程式一如?文科,從前文狀元初授,通常也是六七品,那麼這回至少品階是差不離的。”

品級沒給?錯,那便是位置放錯了。兵部?下設四司, 武庫清吏司掌的是兵籍、軍器,以及主持武舉考試, 本就算武官裡的文職,武狀元這個?七品主事, 就越發乾的是雜役的活兒了。

兵部?尚書既非奸佞,又非蠢才,緣何做出這般安置,這才是謝昀最費解的地方。

那武狀元朱秋石,原是九江府朱千戶的小兒子,來大將軍府投名帖拜見的時候正遇上回家“侍疾”的謝二?公子,隻得“改日?求教”。

謝家雖然有意?撇清乾係,但朱秋石此人確實文韜武略,算得將帥之才。若因皇帝一意?廢除武官世襲陳規之心而埋沒了,究竟可惜——

“這是武狀元自己的意?思?。”皇帝居高臨下,將謝昀那張小白臉上的“不信”二?字一覽無餘:“或者說,這是朱家父子倆的意?思?。”

大燕重文輕武日?久,朱千戶戎馬多年,特以微末苦勞替兒子求個?清貴職位,皇帝豈忍不允?

至於這份為子計深遠裡,是否一箭雙雕地揣摩迎合著聖意?,皇帝並不深究。

一場以雄心壯誌起始的武舉,最終還是淪為局限於肉食者之間的權力鬨劇。

皇帝未必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利,卻決不容許臣下的指摘,他自來痛惡直諫死諫那一套沽名釣譽。

尤其是這個?謝昀:“狀元、榜眼、探花,均為武官世家出身,二?甲裡方有布衣平民,這是主考官之過,責不在大將軍。”

此言其實不儘然。縱使謝昀暗裡頗懷悖逆,倒也聽進去?了皇帝這番不陰不陽,責當然不在父親,亦不在擔任主考官的兵部?尚書…甚至,不全在當今天?子。

積弊已久。既想釋權於民,又想兵不血刃,憑教化之力,何止三?年五載,興許要三?朝五代也說不準——他是注定看不到那一日?了,能?做個?奠基者也不錯。

見他分?明有所意?動,皇帝暗暗挑眉,忖道:倒也沒那麼無藥可救麼。

他端起手邊的瓷盞,揭蓋輕撥了撥,蜜桃香氣四溢,茶湯尚未入口,唇齒間便已品得一股甜馥。

民間流行?以各色果脯泡茶,鮮果入茶則是儀貞新近的點子。今歲貢桃極甜,浸在水裡,倒似加了蜜一般,又比尋常的蜜多一份果香。

不過旁人未必有這個?品味,皇帝給?謝昀賜了座,吩咐沏來的,便還是慣常的明前茶。

謝昀度這架勢,是公事談一段落,要論家常了:“朕瞧你這麼日?複一日?地往彆家莊戶上跑,總不成個?樣子。大將軍麵?上不顯,心裡哪能?不憂愁?成家立業,既然一時成不了家,好歹立一番事業來,多少令二?老寬慰些。”

這話可真討嫌,又要用他,又要損他。謝昀暗道:您今年貴庚,也來我這兒擺長輩架子?

不甚服氣地一笑:“多勞陛下關懷。陛下有令,微臣怎敢不儘效犬馬之勞?前回陛下駕臨舍下,曾誇過一句的栗糕,便是用俞家莊戶送來的新栗子製成的。”

上次去?謝家,已是去?歲中秋的事兒了。皇帝回想片刻,不記得有什麼分?外好的點心,大概是儀貞特意?挾給?他嘗一嘗,那自然要誇一句,他謝昀得意?個?什麼勁兒?

依著時令送節禮,也無非是世家交好常有的禮節罷了,倘或那位俞家姑娘真有彆的心思?,何至於又拖到如?今。

皇帝略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詞——這是得意?之人在失意?之人跟前應有的涵養。

謝昀不覺失意?,唯覺這小白臉子好生刻薄而已。耐著性子敷衍了幾句,待他過足了三?親六眷和樂融融的癮,這才迤迤然起身要告退。

真走又不甘心,踟躕片刻,拱手問:“陛下,皇後娘娘近來安好?”

儀貞近來實在有些啼笑皆非。她才剛從皇陵回來,沐昭昭便把?宮權交還於她,不求功不貪權的姿態擺足了,奈何猶有心中不能?平服的人,擎等著來猗蘭殿告狀。

彆看如?今宮裡大小主子就這麼三?五位,圍繞他們衣食住行?方方麵?麵?時刻侍奉著的人卻如?恒河沙數。女官有六局一司,內監有二?十四衙門,其中有品有級的已然一大堆,底下沒名沒姓的更是數也數不清。

至於儀貞平素見得著的,不外幾位口齒伶俐、文雅端正的女官。

這些個?人尖子,即便告起狀來,那也是措辭委婉、語帶機鋒,一不留神?,還當她們是來為那些或拙笨或貪妄的同儕求情呢。

儀貞縱然一貫知道這些奶奶神?們難纏,同樣做不到千日?提防——仗著皇後身份尊貴,不入局方為上策。

京裡麵?近些年的風氣,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十歲上下就相看起人家了,父兄在外頭打聽男方的家世家風,母親長嫂則負責教導小姑娘看賬管家。

偏偏謝夫人一心想多留女兒幾年,對外頭那些適齡兒郎皆不中意?,對女兒的課業管得也不嚴苛,以致一道聖旨將儀貞召進宮時,她不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看了一年多賬簿。

真個?就是看看而已。要沒有管家姑姑從旁提點,稍稍用心些的假賬麵?她都辨不出來。

眼下正是該她獨是獨非的時候了,又如?何是好?儀貞隻認準了一招:假癡不癲。

身份擺在那兒,憑誰有心試探她的深淺,也無非暗地裡略作試探,儀貞始終笑眯眯的,能?繞開不接招就一力繞開。

久而久之,宮人們當然也不是全無疑心她唱的是空城計,然則帝後情分?如?何、皇帝心性如?何,這兩點總是毫無異議的,聰明人何苦自討苦吃?

紅木嵌螺鈿涼榻前垂著玉蘭花紗,再外一層又掛了珠簾,映見的人影不甚分?明,儀貞索性歪坐著,低頭拿瓷蓋兒撥弄碧清茶湯中綻開的桃瓣,並不用心聽簾外的人細聲細語些什麼。

沐昭昭為人她心裡有數,不知怎的得罪了這一群精怪?

好笑之餘又免不了犯愁,原來要賴給?貴妃的差事,暫時是不成了。

唇角的笑意?來不及散,耳旁掠過一句,臉上忽然變色。儀貞坐直了身子,茶盞重重一擲,抬手便直指簾外女人:“掌嘴!”

女官雖住了口,竟未感懼怕,先愣了一愣:無人不知皇後最是好性兒,底下人的小打小鬨捅到跟前,也從未見她著實發落過。今兒是怎麼說的?

一旁立著的珊珊彆的地方出不了力,這會兒見那女官杵在地下不動,當即走到珠簾外斥道:“你是要抗旨嗎?”

女官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也不敢裝樣,抬手便自己朝臉上左右開弓起來。

劈劈啪啪的脆聲響起,儀貞聽著也忍不住皺眉,她原不喜歡為了罰人而罰人,開口道:“打夠十下就是了。”

又轉頭對珊珊道:“把?她關起來,彆叫出猗蘭殿。”

珊珊適才自然也聽見了這女官放的是什麼厥詞,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幸而儀貞午睡醒來,慧慧等人都還沒進屋,否則可真了不得!

連忙押了那灰頭土臉的女官出門,尋一間空屋關著,路上正遇見捧著冰瓜果過來的蒲桃,珊珊知她嘴嚴懂分?寸,同她商議一番,將人關好了,轉過去?還要問儀貞的意?思?。

儀貞冷不丁的聽見這一通話,一時也沒主意?可打,扶了珊珊的手,主仆三?個?急匆匆往外走,半道上又突然刹住腳,改道去?武婕妤那裡,將頭先聘下的小貓崽兒抱回來了。

皇帝在含象殿忙完政事,半天?沒等到儀貞,聽見說她又回猗蘭殿了,隻好老大不高興地尋過來。沒待進門,先瞧見兩行?宮人來往著,將些寶瓶瓷爐玉山子往外搬。

“怎麼回事兒?”他停下腳步,隨口對蹲禮問安的宮人道。

那宮人忍著笑答:“回陛下,是要將西間那座博古架騰出來。”

皇帝一挑眉,隻當儀貞想換新鮮家具了,三?兩步走到屋中,卻隻有慧慧在熨衣裳,抬頭瞧見他,放下活計過來道福,笑說:“娘娘在浴房裡,請陛下稍待。”

真要在這裡歇下,不去?找他了?皇帝心裡不樂,也不要慧慧斟茶,乾脆往浴房去?審人。

隔著窗聽見儀貞大歎一聲,越發奇了,不禁問道:“誰惹著你了?”

儀貞被他嚇了一跳,依然提不起精神?來:貓崽子淘氣,對早就準備好的窩看都不看,一眼就選中了西間的博古架,“蹭”一下竄上去?,順便將一盆建蘭掃落在地。

動靜不小,花泥濺在了儀貞裙上,闖了禍的毛團子倒心安理得地盤踞高處,一覽眾山小,哄了許久都不肯下來,儀貞也就不理會它了,留著一眾宮人料理屋子,自己先來沐浴清洗。

夏日?的浴湯兌得溫一些,氤氳的香霧也恬淡宜人,身體舒坦了,心裡猶不得勁,儀貞抬眼看向皇帝,嘀嘀咕咕道:“前回我去?下聘時,見這小東西被擠在一角,走都走不穩當,好不可憐,誰知如?今猖狂成這樣!”

何止畫虎畫皮難畫骨,這小貓兒也不遑多讓。

皇帝哪知她由?此及彼,感慨良多,信口道:“那就換一隻乖的。”一麵?就伸手在香湯裡撥了撥,再往那水中半月似的縹色探去?。

“唉呀!”儀貞有點惱他,揚手拍在他手背上,帶起一潑水珠,直衝他麵?門。

皇帝偏頭躲過,自己亦笑,說:“我也要洗洗。”天?色尚早,他原無意?真做些什麼,不過情難自禁想和她嬉鬨罷了。

他臉上有一種很坦然無邪的神?情,儀貞失神?一霎,心底蕩起一股飄然的愉悅,暗想,就去?向沐昭昭問個?究竟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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