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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醜 青城山黛瑪 62722 字 4個月前

第71章 七十一

猗蘭殿拘了人的事兒, 皇帝當然知道,儀貞也沒打算瞞著他:“我一向是太得過且過了,哪知竟將她們寬縱成這樣。”

以權謀私、非議主子, 這兩項罪名都不是一日之寒, 隻看最終在何?事上發作出來, 遇上個不容情的, 死罪都脫不了。

那些?捕風捉影的內容, 儀貞沒說, 皇帝也不追問?, 隻看著她犯難的樣子,慢悠悠道:“畏威而不懷德, 禽獸也。”

他知道儀貞不愛聽這個, 她就是太將宮女內監看作人了,殊不知這反而是種不切實際的刁難。

二人從前絕少談及這些?,一則皇帝既容不得自己手中的權力被染指, 便自覺維護屬於她的權威;二則就是十分清楚,他倆立身處世之道根本天差地彆。

儀貞乜了他一眼, 沒作聲。

她不甚讚同皇帝的作派, 亦是學不來。總想?著誰沒有私心呢?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頂好大家心裡都有這麼一杆秤,彆走了大褶兒,麵子裡子兼顧, 就能樂樂嗬嗬過活。

如今不行了,不撕破麵子, 就要?敗壞沐昭昭的名譽。

西?次間儼然成了貓大人獨享的地盤,儀貞從浴房出來後, 就坐在廊外花蔭裡,一麵由著珊珊給她擦拭頭發,一麵等候皇帝出來。

珊珊料理好這一幅泛著波光的烏發,便以一根光溜溜的玉簪挽出一個髻來,天熱,披散著不爽利。

她將一整套的工具收起來拿走,慧慧方捧來切好的瓜果,擱在藤椅旁的矮幾上,便於儀貞取用。

淺口的水晶碟兒,裡麵淡黃淺綠,零星綴了些?脆紅,色澤鮮活可愛,數目並不多,快到膳點了,略取些?消暑意思即可。

儀貞聲口懶洋洋的:“貓兒呢?”

慧慧抿嘴一笑:“安生下來了。有個叫伶兒的會?養貓,暫且叫她照料著,一時給煮一條魚吃。”

“我們一時也吃魚吧。”儀貞想?了想?:“做兩碗魚麵來,湯要?清淡些?的。”

魚麵是雲夢做法,不同之處在於是現?揉現?擀的;至於湯頭,更是十二個時辰從來不間斷,要?葷的要?素的都有——在宮裡論起來,這是一道最省工夫的飯食了。

慧慧答應一聲,抬頭正遇上皇帝走過來,便蹲了蹲福,退出花叢去。

儀貞仰靠在椅背上,轉臉來瞧他:“貓兒叫什麼名字好?”

皇帝連那貓崽子長什麼模樣都不清楚,斂了眼眸隻管沉思,一手撫著儀貞水潤的發髻。

這樣慵閒的光景,他忽然有點後悔先前同儀貞說那番話。滿室熱汽熏得他好像腦子不清醒了,輕易就說出了那樣露骨的話。

類似的言論他不是沒有在儀貞麵前出口過,但總是在他發怒或者賭氣的時候,可以歸咎為口不擇言,不全是本心——偏偏這回,他心平氣和地闡述了自己的理直氣壯。

“蒙蒙。”他開口喚她,眼睫垂著,並不需要?她的回應,手指在溫涼潤澤的玉簪上遊移,試圖將其抽出來。

“想?不出來算啦。”儀貞可不願意他再把自己的頭發弄散,回身一躲,又?將碟中蜜瓜叉一塊杵到他嘴邊:“明兒我抱給貴妃瞧,叫她給起一個。”

沐昭昭對貓應當說不上喜愛,至少在武婕妤那裡看玉團兒洗澡時,儀貞沒見著她挨一挨貓。

但儀貞本來也不是來給她看貓的。

沒起名兒的毛團子被華萼樓的大宮女芝芝抱在懷裡,“咪咪”逗了兩聲,一人一貓識趣地退出門外了。

儀貞目送著她離開,隨後才將臉轉向沐昭昭,笑道:“按祖製,貴妃宮裡該有女官兩名,掌管日常起居的大宮女六名,雜使的小丫頭們不論,怎麼回回來,我隻瞧見芝芝忙裡忙外呢?”

這些?宮人配置等級,其實在先帝一朝的早期最為完備,後來王遙篡權,內監勢力坐大,女官們退居其次,漸漸就沒那麼風光了。至於皇帝本人,對內帷之事更是鮮少過問?,甚至大有隔岸觀火的意思。

“人雖多,但各自性情長處如何?,我了解不多,倒不如全交給芝芝,憑她調停就是。”

這話即是說,一眾宮人裡,隻芝芝一個是可信的了。

儀貞一想?,當初冊封沐昭昭的旨意下得突然,皇帝真正的用意,恐怕王遙也猜得了多半,彼時二人之間尚未撕破臉,趁著華萼樓新歸置,塞一堆來路混雜的宮人,正是順水推舟的事。

沐昭昭代管了一陣宮務,自己心裡有了一本賬,而今看儀貞不自知地微微搖頭,便問?:“人多口雜,恰如那一位所願了——是誰出了差池,還是不止一個兩個?”

流言蜚語要?想?肅清,少不得一場殺一儆百,儀貞此刻來問?沐昭昭的,卻?是另一要?緊處:“你可還記得拱衛司指揮副使劉玉桐?”

兩人四目相對,儀貞自然沒錯過沐昭昭麵上閃過的那一瞬異樣,隻是對方掩飾得太迅速了,她不敢斷定那究竟是何?種情緒。

“不正是從前除王遙時,護送咱們離開湯泉行宮的那些?侍衛?”沐昭昭這說法很?有餘地,既不矢口否認,也不直言劉玉桐其人。

儀貞點了點頭:“劉玉桐有功,之後頗得陛下信任——騎術也很?不錯。”

沐昭昭強撐不住,到底變了臉色,目光斂著,不肯動?搖似的:“是麼?”

她很?急切地表露著抗拒,不光因?為自己並無此意,還因?為儀貞。

謝夫人進宮那一回端午宴,她酒喝猛了,有些?支撐不住,兼又?想?給皇後母女留出說體?己話的工夫,提早離了席。

日頭正曬,沐昭昭一手握著扇兒遮陽,一手由芝芝扶著,腳下軟綿綿地尋陰涼處走。

芝芝見她麵色不好,勸她坐下歇歇,使人去傳輦轎來,又?說怕是受了暑氣,該吃一枚香薷丸。

歇腳的地方許是離前朝不遠,輦轎還沒抬來時,一隊侍衛颯遝而至。

沐昭昭倚靠在一處太湖石後稍平整的地方,外頭由芝芝守著。侍衛們知曉是有女眷在,便停住腳步,隻領頭的那位上前半步,低頭行了個禮,又?問?有無示下。

沐昭昭圖省事兒,一句“不勞煩”溫和而堅決,芝芝卻?因?來者麵善,開口道:“貴妃娘娘忽覺不適,偏勞大人走一趟…”

“芝芝。”沐昭昭低聲喝止住了她:“大人們自有公?乾,不敢妨礙。”

“是。”芝芝亦是一時情急:沐昭昭向來體?弱,又?不大管事,她則恰是個急公?好義的性子,在華萼樓裡作主慣了,眼下竟失了分寸,忙向那位侍衛道:“請大人勿怪。”

“姑娘言重。”來人也分外地好脾氣,說:“臣等並無急差,願憑娘娘差遣。”

沐昭昭仍一意婉拒,正當此時,兩個傳輦去的小宮女總算返來了。

芝芝回身攙了沐昭昭,徐徐走到輦轎前,沐昭昭與那人打了照麵,方才想?起來,前番從湯泉行宮回來,一路便是由此人護從。

她微微頷首向對方示意,劉玉桐卻?驀然紅了臉,慢半拍地俯首,率著身後眾人恭送他離去。

沐昭昭頭腦昏沉,但他那灼灼的目光實在不易被忽略——她經曆過被那樣赤忱而熱烈地注目。

她錯過了一次,同樣可以無視第二次。

一個是妃嬪,一個是外臣,能夠碰上的場合本就萬中無一。

誰知中秋節的時候,兩人遙遙遇見一回;元日朝賀的時候,又?隔山隔海地四目相撞。

沐昭昭不由自主地皺了眉,覺得這個人不知死活。

她自幼被教導要?溫馴婉順,從未對人口出惡語過,這般念頭甫一從心底冒出來,哪怕旁人一無所知,已然自覺歉疚。

可現?下不是由得她心裡千回百轉的時候,聽儀貞說:“三?人成虎,眾口鑠金。這歹念動?得太下作了些?,既然撞到我跟前來,你不必操心,我自要?料理乾淨,隻是——往後,你又?是怎麼個想?頭呢?”

沐昭昭一怔,兩手捧著茶盞,垂首沉吟了良久,方道:“從前是我太怠懶,既擔了找這麼個名頭、來了這麼些?人,哪有撇得乾脆躲得清淨的道理?往後還須認真管束起來才好。”

“這個也是一層。”儀貞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指尖:“我隻說你比我老道,丟心落意地便把事兒都撂給了你,哪知那些?奶奶神?們猶是瞧不上咱們年輕麵嫩,稍不稱心,竟這樣欺辱起人來。就借著這回殺雞儆猴,好歹立一立威。”

“再者…”儀貞頓了頓,見沐昭昭聽得專注,眼裡亦含著讚同之色,倒似真沒有思索過自己那句話裡可否有深意。

與劉玉桐的事許是空穴來風,可那一番嚼舌卻?給儀貞提了醒:沐昭昭這個貴妃銜兒是徒有其名而已,倘或真遇上合心合意的人時,怎麼不能成全了她?

以往不敢過問?,是怕觸及故人,惹她傷懷,這番的時機雖未必十分恰當,但實在千載難逢,挑揀不得了:“將來或是有流言中所說的那般,千萬切實告訴我,我…”

“娘娘這是說的哪裡話。”沐昭昭驀地紅了臉,不肯等她說完,手虛撐著幾案站起身來,道:“我理個章程出來,這一宮的人是留是走,改日詳細稟給娘娘。”

這是下的逐客令了。儀貞省得她心思深,自己一句話又?碰得是她心底深之又?深的那根刺,要?不是常日相見的那幾分情,她連這幾句勉強的客套都欠奉。

態度擺明了,也不能再逼迫,隻得點點頭,臨走前說:“等要?發落那幾個人時,咱們一道。”

第72章 七十二

猗蘭殿的小廚房, 那可是一等一的熱窩子。宮裡麵夠格兒設小灶的,不外?禦前、中宮及貴妃三處,這三位主兒雖說都不是窮奢極欲、挑三揀四的作風, 但真要將份例富足、差事輕巧、主上和氣樣樣好處占全了, 還?得數猗蘭殿首屈一指。

人手多, 是非也就多了。

“燕妮兒, ”手裡忙活著給綠豆脫皮的廚娘嘴裡也不閒著, “你乾娘這回走得倉促, 身上想是沒帶著個甚, 你總該去?瞧瞧她,銀錢給不給還?罷了, 送些藥最是要緊, 不然她那一身傷,嘖嘖…”

名喚燕妮的女孩有十三四歲了,梳著兩個?鬟兒, 穿一身紵麻衣褲,因為在?廚房燒灶, 隻有在外出的時候才能穿裙。

就這麼, 早前幾個?婆子私下還?議論過,說她“有幾分沐貴妃當?年的品格”。

她一進宮就拜了尚食局的典醞安姑姑做乾娘,孝敬了四五年,才算等到機會,讓安姑姑打通關節塞進猗蘭殿來。

沒法子, 攏共才六位大小主子,若去?了三個?婕妤那兒, 這輩子就算一眼望到頭了。禦前麼,安姑姑使不上力;沐貴妃那兒呢, 一應憑她身邊那個?叫芝芝的作主,徑直就給回了,說不敢越過皇後娘娘的次序去?。

到底是托了安姑姑的本家、尚食局的安司醞,把燕妮給弄進猗蘭殿這個?蜜缸裡了。

豆蔻年華鮮靈靈的當?燒火丫頭,不得不說一句可惜。然而安姑姑會提點?乾女兒:“皇後娘娘最是寬和,那地方衣食又?好,你縱然再上進不來,苦也苦不到哪兒去?。”

燕妮能如何上進,無非手腳勤快些、嘴巴甜些,得了這些會造湯水、會做點?心的姑姑嬤嬤們?看重?,將來好學兩樣立身的本事。

哪知安姑姑打的全不是這個?主意?:誰不知皇帝他老人家除了自個?兒寢宮,隻往這猗蘭殿走動??燕妮生得那副模樣,就不該埋沒,覷著端個?湯、送個?水的機緣露露臉兒,指不定就飛上枝頭了,屆時她這乾娘自然跟著享福。

算盤打得不錯,誰曾想尚食局與尚膳監的彆苗頭,正撞上沐貴妃代掌宮務,說了句要裁冗。

女官和內監爭權奪利,也是老生常談的話了,這回賬對不上又?互相?推諉,大夥兒都習以為常,事不關己者便高高掛起而已,哪曉得竟被沐貴妃拿住了由頭,要徹查此事。

安司醞對安姑姑提起這事兒,鼻子裡便嗤了一聲:“也得等皇後娘娘回鑾時再定奪。”哪有妾妃這樣雷厲風行、越俎代庖的。

沐貴妃早不如初封時那般得寵了,她們?這些人都看在?眼裡的。

安姑姑亦深以為然,滿臉笑著,又?悄聲道?:“我告訴姐姐一句話…”

沐貴妃和那什麼侍衛頭兒幾回見?麵,並不曾背著人,安姑姑添油加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一聽跟親自見?著了一般。

“…姐姐心裡知曉便罷了,再吃瓜落兒,胳膊還?能擰過大腿麼。”

這姊妹兩個?的想頭,不外?還?是空穴來風那一套,究竟沒人敢當?麵鑼,對麵鼓地跟貴妃叫板。

及至安司醞回到局中,尚食女官坐在?殿中,麵色深晦:“尚食局,怕是不保了…”

安司醞聞言心頭一跳,抬眼望見?上峰那大徹大悟一般的形容,不知怎的,回過神時,方才入耳的一番秘辛已經吐露出來了。

尚食沉吟許久,眉頭一挑,又?重?回到紅塵中,徐徐叮囑道?:“明日皇後娘娘回宮,你隨我去?猗蘭殿。”

皇後再善性兒,難道?真和貴妃情同姐妹了?正房與小婦,那是天生的對頭,何況後宮權柄,又?怎能與尋常人家的中饋一樣?

尚食自以為勝券在?握,不說毫發無損,總能賺得貴妃自顧不暇,豈料她那點?兒意?思剛露出頭,皇後居然一隻茶盞就擲了出來,把她跟安司醞都砸懵了。

懵了也不理會,兩人被分開押在?廡房裡,提心吊膽地捱了兩日,提審的人來了。

來人不是猗蘭殿的,亦不像宮正司的,個?個?煞神也似,哪是尋常女官能有的氣象?

一言不發地捆起人,拎雞崽一樣拎到院子裡去?,二?人被關得頭昏眼花的,醒了半晌神,這才瞧見?四周都圍滿了宮人內侍,角落裡還?有個?五花大綁的,便是安姑姑。

不怒自威的幾名煞神話音才落,想是列完述了她三人的罪狀,跟著便命人行杖——尚食馭下無能,杖六十;安司醞、安姑姑搬弄口舌,杖三十。

旁觀眾人個?個?垂手侍立,鴉雀無聲之下,暗中無一不掂量:如此重?罰,隻怕幾項罪名背後,未儘之意?甚深啊。

各自受完杖打,安姑姑一人逐出宮去?,尚食與司醞仍看管起來,監刑的女官不再多言,抬手令眾人散去?。

令行禁止,好不嚴整。至於這番殺雞儆猴能管用多久,一時還?說不準呢。

這不,板子沒打到自己身上,小廚房這幾位才消停幾天,又?故態複萌了。

背著燕妮時說,安姑姑那樣徑直攆出去?還?算乾脆的,尚食與司醞兩個?關著不放,恐怕裡頭還?牽著許多官司。

當?著燕妮卻存心要刺她幾句——怪不得彆人不厚道?,安姑姑本事不大,是個?愛鑽營的主兒,媚了上,自然要欺欺下,此乃平衡之道?,可這些個?姑姑嬤嬤,哪一個?又?在?她之下?

燕妮從前既受了乾娘的好處,眼下代乾娘受她們?幾句排揎也是該當?的。

焉知這姑娘並不是個?肯忍氣吞聲的,一麵拉著風箱,一麵笑道?:“姑姑可真替我們?娘兒倆著想。隻是主子們?才三令五申過,讓大夥兒都本分些,我是沒膽子違令隨意?走動?,姑姑有體麵,又?好心,是要代我看望看望乾娘?”

恰值午後,除了做點?心的廚娘在?忙活,其餘人都閒著,人雖沒圍過來,耳朵倒都留意?著這頭,那廚娘不肯落人口實,又?不肯被燒火丫頭將軍,當?即立起眉毛來,高聲斥罵道?:“你要死!火燒這麼旺,我還?怎麼炒豆沙?”

燕妮自知理虧,防著她抬手就要打,趕忙站起身來,慌忙往外?躲,沒避兩步,一頭撞上個?人。

那人“唉喲”一聲,倒沒同燕妮計較,先問?:“誰在?這兒死呀活的?”

那廚娘最會看風向,刹那變了副臉色,殷勤招呼道?:“大熱天的,甘棠姑娘怎麼親自來了?”說著就要沏茶洗果子,張羅著甘棠到涼快地方來坐。

甘棠擺了擺手,說:“娘娘還?睡著呢,你們?說閒篇兒也輕聲些。”

這麼大座宮殿,小廚房離寢間不知多遠,哪能傳到那頭去??廚娘卻也明白,這已然是給她留臉麵了,連聲答應下來,一個?字也不敢反駁。

甘棠又?道?:“娘娘說了,今兒不吃點?心,要一個?酸些的渴水,多兌些冰,再單裝一小罐子蜜。”

這卻是另一個?專管湯水的廚娘的事兒了,她連忙擠過來應答:“早備下了裡木渴水,裡頭略加了些冰,我再給姑娘單盛一甕,省得一會兒就化了。”

皇後夏日裡愛酸的,皇帝偏吃不得太酸,既吩咐了將蜜單裝,想是又?要往含象殿去?,底下伺候的人哪能打點?得不周到。

甘棠點?頭一笑,指了燕妮:“你也彆呆杵著,替我捧著冰甕。”

先前那廚娘便賠笑道?:“她是個?慌腳雞,彆給摔地上了。”

甘棠乜了她一眼:“不然勞煩姑姑?”

對方聽見?這話,頓時訕訕的:燕妮什麼年歲模樣?自己什麼年歲模樣?好歹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

燕妮也不作聲,接過一甕蓋好的冰,低著頭便跟在?甘棠後頭走了。

沉默著進了猗蘭殿,遇見?蒲桃了,甘棠方停下腳步,招來個?小宮人,偏首對燕妮道?:“你把東西交給她。”又?喚蒲桃來:“你帶燕妮去?我那兒,找條裙子係上。”

燕妮紅了臉,好生將冰甕交到小宮人手中,又?對甘棠福了福:“多謝甘棠姐姐。”

甘棠隻道?:“去?吧。”

帶著小宮人輕聲輕腳走進後殿,儀貞已經睡醒了,半歪在?床上挑慧慧捧來的衣裳:“不要那個?。”

慧慧抿嘴忍笑:儀貞穿紅的最好看,可這月令原宜淡雅著來,她嫌淡雅顯不出她。

哎,如今可算知道?女為悅己者容了。

甘棠將冰飲放好,進來道?:“娘娘膚色白,穿什麼顏色都好呢。”照她看來,這位主子可不是淡妝濃抹總相?宜?便是偏愛鮮豔,首飾往珊瑚、碧璽這些裡頭挑就是了。

她到底不如慧慧珊珊兩個?跟著儀貞的日子久,不懂得儀貞這點?小心思。不過儀貞待她,倒也沒有分什麼親疏,聞言捂嘴笑了笑,自己有點?不好意?思,趿了鞋下床來,說:“就這麼著吧!”

二?人這才替她更衣,又?到玻璃鏡前來坐,慧慧問?:“梳個?高鬟吧?”

鬟自然比髻見?工夫,更彆提儀貞慣常省事兒梳的一窩絲或者辮發,儀貞心說:慧慧這是技癢呢。

挑出來的衣裳是一件竹篁綠紗羅,荼白暗繡裡襯,十樣錦的裙兒——青綠在?民間不是尊貴的顏色,然而什麼東西到了宮裡,都要費上千般萬般心思,再不貴重?的也一一貴重?起來了。這綠紗羅雖是素麵,但動?靜之間皆有隱隱流光,捕捉不得,又?輕忽不得,穿起來不像凡間的隱士,像驚鴻一瞥的天人。

慧慧得了靈感,給她梳了個?“雲鬟霧鬢”,也不要多的首飾了,一對硨磲千葉蓮簪,一副翡翠水滴耳墜足矣。眉間又?點?了花鈿。

妝扮停當?,儀貞因問?:“什麼時辰了?渴水好了沒有?”

甘棠看了一眼西洋鐘:“申時二?刻了。小廚房今兒做的是裡木渴水,額外?還?多送了一甕冰。”

“這個?好。”儀貞笑道?:“裡木果子擺來聞香也好。蜜呢,不是槐花蜜吧?”

“不是。”皇帝的吃口比儀貞甜些,唯獨吃不慣槐花蜜,嘴裡還?不肯承認,儀貞也是試探了好幾回才試出來的。“是南邊來的桂圓蜜。”

儀貞點?了點?頭。當?初皇帝把甘棠蒲桃這些人派來猗蘭殿時,她還?彆扭,一半為了慧慧珊珊,一半為了她自個?兒;如今真瞧出她的好來了:既細心,又?不多話,無論是哪一個?想到沒想到的,叫她遇上,都默默料理周全了,還?從來不開口表功。

到底皇帝比自己知人善用。這回處置尚食局的那些人,也是皇帝授意?的,她自知能耐不夠,索性全交給她們?,隻管和沐昭昭兩個?商議華萼樓眾人的去?留。

如今初初有了個?眉目,一事不煩二?主,乾脆又?去?請教師父。

起身讓珊珊給她理了理裙裾,走到門口,就見?院裡走來個?小宮女。

燕妮儘管知曉甘棠有心幫襯她,但也沒有一來就在?主子麵前晃悠的理,這下實是趕巧了,連忙避讓到旁邊,行下禮去?。

“你是什麼時候來的?”儀貞看她眼生,便問?了一句。

甘棠解釋道?:“這是小廚房的燕妮,奴婢一時不趁手,托她把冰甕捧來。”

儀貞聽了,也就接著往外?走,等上了輦轎,才聽甘棠接著說:“她原是攆出宮那安婆子的乾女兒,人倒本分,受了這些年盤剝也沒吱聲兒。依奴婢想來,跟安婆子也沒多少?情分,不過穩妥為上,還?是把她調出小廚房好些,派到彆的哪處去?。”

“既然從前沒沾著光,為何如今要受拖累呢?”儀貞笑看著甘棠:“我瞧著她還?好,你且留在?身邊,若可教導,就不必派去?彆處了。”

甘棠答應下來,蹲禮送儀貞離去?。

珊珊跟在?輦旁,聽到此時,開口道?:“甘棠姐姐倒像有意?替人說情的。”

慧慧走在?另一側,跟著點?頭:“她一貫肯替人周全,但願人人都肯承她的情才好。”

太平日子過久了,平白經過這一場口舌,竟比從前王遙在?時的日日風聲鶴唳還?叫人灰心。慧慧自己也覺著了,抬眼又?睨一睨儀貞,好在?她正沉思些什麼,並未聽見?這話。

第73章 七十三

金烏啄火, 謝昀自含象殿前?殿邁出?來?,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低首從葛紗官袍裡掏出禦賜的小金表, 認了認時辰。

送他出?來?的小內侍疑惑地喚了聲:“大人?”

謝昀瞥了?他一眼, 話卻是對廊下鵠立著的孫錦舟說的:“我想給皇後娘娘請個安。”

孫錦舟笑眯眯地循聲望來?, 一雙招子裡明明白白寫著:這話您給裡頭那一位說去呀!

他不敢言聲兒, 謝昀也不勉強——皇帝連中晌都沒歇, 扣著自己商議了?將近一日的政事, 怎地方才孫錦舟進門換了?回茶湯的工夫, 就急不可耐地要打發自個兒出?去?

小白臉子?卸磨殺驢,防他跟防賊似的, 他偏不遂這個聖意。

孫錦舟不是瞧不出?這位主?兒憋什麼壞, 橫豎他也沒真急。

少頃,皇後果然來?了?。

“二哥哥。”儀貞見了?謝昀就笑,走上前?來?:“這裡怪曬的, 哪能待這兒?二哥哥是才來?還是要走?”

“正要走呢。”謝昀這時候倒不磨嘰了?,瞥一眼跟著她那宮女提的食盒, 大方地抬了?抬下巴:“快進去吧!趕明兒見了?咱們再好生說話。”

儀貞一奇:“趕明兒還能見著?”

謝昀點頭:“不是在宮裡, 在個好去處呢!”

儀貞頓時喜笑顏開,旋即又嗔他:“總得等陛下定奪之後再嚷嚷出?來?,你彆?一高興什麼都告訴旁人去。”

嘿,還不知就裡呢就操心起皇帝了?,這都不叫胳膊肘往外拐, 這根本?是胳膊長那小白臉兒身上了?。

謝昀無話可辯,認栽了?:“這是哥哥的不是, 不多說了?,到時候給您二位賠罪。”

儀貞還能聽不出?他這份含酸抱屈的勁兒, 乜他一眼:“快回吧,出?了?宮門讓跟的人留神些,彆?真中暑了?。”

好歹有這麼一句話,謝昀這才勉勉強強地走了?。

儀貞又立在原地目送了?他一陣,這才轉身進門去。

“蒙蒙。”皇帝恰從禦案前?走下來?,上前?拉了?她的手?,向?她邀功道:“給你置了?身騎裝,廿五日檢閱京軍,咱們跑馬去!”

“真個?”儀貞原還顧慮著,有二哥哥提前?透底兒,自己去在皇帝麵前?驚喜不到位,孰料還有這一節等著她,樂得簡直一蹦三尺高,反握了?皇帝的手?便念個不住:“檢閱京軍?我還從沒見識過呢!連我爹爹、祖父都沒經過——上一回,得是高宗皇帝那會兒了?吧?”

皇帝點一點頭,見兩個宮女放下了?食盒,擺擺手?,讓孫錦舟領著她們去取衣裳,而後跟儀貞一道往水榭裡去納涼:“那已?經是一個甲子?前?了?。我想?,用不著那般大的排場,也犯不上為這個燒銀子?,此番姑且算是小閱吧。”

“是這麼個理兒。”儀貞深以為然:“等咱們兵強馬壯了?,自有萬邦來?朝,屆時笑納他們的歲貢才好!”

皇帝輕笑起來?:她這一派坦然的口吻,比萬丈雄心或是慚鳧企鶴都來?得舒暢。

他張開手?臂,明知道她最嫌熱,還是忍不住抱住她。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校閱軍隊,可以說是二者兼有。太宗皇帝曾定下一年一小閱、三年一大閱的規矩,小閱常常由大將軍主?持,大閱則是皇帝親禦。

大燕二百餘年,最宏大的一回檢武,前?來?觀覽的大小國家曾達二十七國。

這樣的盛景,跟內侍宮人們沒什麼乾係。出?了?禁宮,到了?軍營,也不過留在營房繼續著平日裡那些差事而已?,看不著教場演習的場麵。

慧慧正往熨鬥裡添熱水時,孫錦舟過來?了?,並不進屋,隻?一派閒適地在院裡候著。

帝後二人都不在,橫豎也不忙,甘棠捧起熨好的馬麵裙,撐在衣架子?上,轉首笑向?慧慧道:“兩隻?袖子?我來?熨就好,姐姐歇著去吧。”

一套騎裝確實?隻?剩衣袖沒熨了?,慧慧也不同她假客套,承了?情,抿嘴點頭道:“等我給你帶果子?回來?。”放好銅壺,又看了?一遍炭火,方才打了?細竹簾兒出?去。

營房裡的膳食沒那麼精細,這會兒更?是一心忙活著籌備進獻禦前?的正經席麵,哪顧得上她們這等人?幾個宮女還是大清早臨行前?墊了?兩口乾點心,支應了?這一路,大體瞧著雖還撐得住儀態,實?際早兩腳發軟了?。

孫錦舟臉麵總要大些,打發個小內侍,問人借來?一口小灶,熬了?綠豆百合湯,使的是從宮裡帶來?的鍋勺,燉得沙沙的,既解暑又抵餓,盛在碗中放溫了?,自個兒親提了?來?尋慧慧。

慧慧接了?食盒,回身先送回屋,分給幾個小姊妹。揭了?蓋兒一愣:裡麵整齊碼著四隻?魚戲蓮葉白瓷碗兒、四隻?瓷勺,並一小碟糖霜,難為他是怎麼提穩當的。

人就在外麵立著,甘棠幾個不好多打趣,不過互相遞了?一番眼色,又齊齊忍笑乜她。慧慧嗔了?她們一回,又走出?來?。

孫錦舟見她這就折返了?,倒皺起眉頭:“你怎麼不喝?”

慧慧搖頭:“怪曬的,去那頭坐吧。”

軍中屋舍布局注重的是防禦守衛,沒那些亭台樓閣的講究,更?彆?提什麼綠蔭花稠。二人勉強尋了?個背陽的欄杆,靠坐著說話。

過了?一時,北邊兒響起隱約的擊掌聲,次第清晰起來?,慧慧與孫錦舟連忙站起身,趕往中道前?,未幾,就見儀貞獨自走了?過來?。

“娘娘。”慧慧上前?扶了?她一把:檢閱儀典上皇帝著常服,皇後則大衫霞帔,戴雙鳳翊龍燕居冠,這般暑熱裡端坐半日,可不折騰人。

遭罪歸遭罪,卻也是難得的榮耀。不說曆朝曆代,隻?在大燕一朝中數,還有哪個皇後有這份陪閱的殊遇?慧慧眉目帶笑,正欲向?儀貞問些什麼,抬眼發覺她的臉上除了?幾分疲倦,並無喜色。

“陛下與諸大臣還在演武廳呢。”儀貞對一旁向?她行禮的孫錦舟點點頭,接著對慧慧道:“咱們先進屋吧。”

慧慧答應著,不好問旁的,進了?門如常同其餘幾人一起張羅著,給儀貞卸下冠服,倒水擦臉擦手?,又換上新的茶點鮮果。

眾人往來?的間隙,儀貞一指衣架上的騎裝:“把它收起來?。”

甘棠低聲應了?,輕手?輕腳地取下衣裙疊好,連同冠靴配飾等物,各自放在托盤裡,捧著出?去了?。

餘下慧慧一人,一麵給儀貞通頭發,一麵悄聲問她:“怎地了??是演武演得不順當?”

儀貞略略搖頭:“我是個外行,粗看過去倒還好,可瞧陛下的意思,很不成樣子?。”

皇帝原不是有氣?便撒的作派,這一回陰沉了?臉,不知又得記到猴年馬月再尋事發作。儀貞不大在意屆時是哪個運道不高的撞上來?,隻?擔憂皇帝這脾性難改,終究免不了?自損自傷。

慧慧聽了?,亦覺為難得很——照這麼說,自家娘娘不如不在場的好,不趟這渾水,也讓皇帝他老人家不至在心上人眼前?跌了?顏麵。

她沒把這一點兒猜測對儀貞道破,否則這位主?兒豈不負擔愈重了?。

儀貞歎完一口氣?,很快便收起了?愁眉苦臉的相,自己握著扇子?打了?兩回,呷了?口茶,開始分派差事:“這綠豆湯不賴,再熬些來?,我看中晌的大宴怕是膩味得很,晾著給陛下消消火。”

設宴本?是供皇帝與營中幾位將領細談的,按如今的光景,不懲治幾個就是萬幸了?,哪還有示恩的必要。

又說:“屋裡這些東西,用不上的就收拾起來?,不知幾時就要回宮去,彆?臨了?再手?忙腳亂的。”

軍營裡再是一切從簡,也沒有委屈了?女眷的,何況來?客貴為一國皇後。坐北朝南的三間房裡拿上好的香料仔細熏過,桌椅涼榻、瓶爐杯盞一應都是新換的,比起內造之物也不差什麼——饒是這麼著,打頭開路的幾個宮人還是翻開自家攜帶的箱籠,重新鋪陳了?一回,這才勉強能請儀貞進來?暫歇。

此刻聽見她吩咐,少不得照辦。內裡難免可惜,幾個宮女你一手?我一手?的,最末才將那一套花團錦簇的騎裝也裝回箱中。

夏日天長,大夥兒都是天才亮就出?了?宮,直到這會兒才得閒。儀貞穿上身輕軟衣裳,通體都鬆快下來?,索性靠著涼榻小憩片刻。

其餘人等也就不再作聲了?,各自尋個地方,打盹兒的打盹兒,養神的養神,慧慧與甘棠分坐在涼榻兩側,有一下沒一下地揮著扇兒,將冰鑒逸出?的絲絲涼意送到儀貞跟前?來?。

儀貞自覺沒合眼多久,耳中依稀聽見孫錦舟在說話,以為是要回程了?,連忙欠身起來?,正要喚人給她穿戴衣裳,甘棠道:“是陛下派孫秉筆來?給娘娘送酒膳,說日頭毒得很,娘娘累著了?,用過飯就好生歇息。”

儀貞聽罷,忍不住追問:“陛下呢?可曾賜宴給那些大人們?”

慧慧恰率人捧著菜肴進來?,方知她醒了?,轉身又叫住孫錦舟,轉達了?這一句,回道:“演武廳裡隻?有陛下與驃騎將軍二人,不曾見著其餘大人。”

二哥哥在。儀貞暗道自家兄長雖滿懷忠君報國之心,但自來?與皇帝不大合榫,惟願他眼下訥口少言點兒,彆?說些火上澆油的話。

這可是大大地冤枉了?驃騎將軍。謝昀絕非不知情識趣之輩,進退之度端看他想?與不想?罷了?。

小皇帝受挫固然是件快事,可症結偏偏落在兵力單弱上,他便冷眼旁觀不了?了?。

一場檢閱下來?,皇帝全程沒露個笑臉,底下官員無不斂聲屏氣?,生怕火星子?濺到自己身上來?,就連夥頭軍都縮了?頭,不敢鋪張逢迎,戰戰兢兢地呈上細做的炙肉、燒餅、醬菜等物,酒也以酪飲替代,顯然是一派刻意為之的樸實?無華。

皇帝垂眼掃過這一桌菜色,輕嗤了?一聲,音調冷嗖嗖的,直叫謝昀渾身騰騰的暑氣?一掃而空,覺得腹中怪餓的。

他勉為其難,主?動開口勸解道:“陛下先前?委以重任,令臣一力興辦兵武學堂,臣夙夜難寐,唯恐有負聖望,如今親見了?京營中的弊端,倒有了?些眉目,待理出?了?詳文,便可上呈禦覽。”

皇帝瞧不上他這番乾巴巴的寬慰,連個正眼也吝予,自顧自坐下來?,取肉夾餅,又斟酪飲來?佐,動作利落豪邁,儀態依舊斯文矜傲。

填飽肚子?,擱下竹筷,皇帝一麵擦嘴漱口,一麵迤迤然站起身,撂下一句“將軍自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昀擱下酒杯,挪了?挪腿做出?個恭送的起勢,心道:得,今兒是見不上蒙蒙了?。

第74章 七十四

正是歇晌的時候, 又熱又乏地熬了一上午,該養養精神,儀貞這會兒卻睡不實在, 躺在涼榻上, 隔一陣子就要翻一回身。

好在慧慧她們都被她打發下去了, 否則這翻身都不能儘著興來。

她心裡存不住太多的事兒, 有意把?那?份白操心往外卸, 橫豎軍務上麵她也操心不著, 再者, 皇帝從來不是沒主張的。

她就單單是記掛李鴻這個人。

“叮”,冰鑒裡偶然的滴水聲將她喚醒, 迷迷糊糊之際, 瞥見皇帝走了進?來。

儀貞揉揉眼睛,支著胳膊坐起身來,仰臉又細瞧了瞧他, 嘴角一彎,問:“什麼時辰了?”

“才剛未時。”皇帝聽她嗓音裡還帶著些微倦意, 坐到她跟前?, 抬手摸了摸她臉上的淺紅:“擦把?臉?等你醒了神兒再騎馬。”

儀貞兩眼倏地?一亮,隨即又強壓下來,也不用人進?來伺候,趿了鞋下床,自己擰了一把?巾子擦擦臉, 且不急著換騎裝,指尖探了探冰鑒近旁的小瓷盅, 道:“綠豆湯溫溫的,下肚也不傷脾胃, 鴻哥哥要不要喝一碗?”

她疑心皇帝胸口積著一口氣,中午沒正經吃東西,咂了咂嘴,接著道:“那?個炙肉倒挺香,就是鹹了點兒。”徑直分出兩碗湯來,端到涼榻前?的小桌上。

“將士們平素辛苦,吃口會重些。”皇帝接過了碗,自然而然地?答了這麼一句,而後又想,不知是他們果真操練用功,還是做戲做得夠足。

儀貞想不到他這多疑能多到什麼地?步,但見他肯將湯匙往嘴裡送,就是好的了。

喝了綠豆湯,又坐了一陣,待外麵日頭沒那?麼可畏了,二人這才更衣,往教場去挑馬。

儀貞上回騎馬是從湯泉行宮回皇城,再上一回則是她八|九歲初學會時。不過這技藝一旦掌握了,便不會丟個徹底,她又不同人比賽,心裡不著急,就悠悠拉著韁繩,由?著馬兒信步溜達。

皇帝見她坐得穩當,沒再說話,兩腿一夾馬肚,隻管逐日追風。

儀貞還沒見過他這般英姿,索性勒住自己胯|下這一匹,一心一意地?欣賞起來。

她知道他心裡仍舊不痛快,能到這敞亮地?方來發?泄發?泄也好。良馬加鞭子,那?股風馳電掣的勢頭,掠過她眼簾時簡直都成?虛影兒了,隻剩那?張冷若冰霜的俊臉清晰鋒銳,叫人簡直渾身一凜。

近在眼前?時看?眼耳鼻口,離遠些便看?肩看?腿看?腰背,儀貞連連讚歎之餘,又替皇帝覺得可惜——不為國色天香所動?的人,連憤懣苦惱時的慰藉都生?生?少?了一樣。

“樂嗬什麼呢?”一氣兒不知跑了多少?圈,壓在心口的鬱鬱消散得七七八八,皇帝駐馬停在儀貞跟前?,迎上她的眉目鮮活,總算露出個發?自肺腑的笑意來。

儀貞眸光微動?,看?著他卻不言聲兒,好半天肯開口時,瓢潑大雨猝不及防地?往身上砸來。

二人目光交彙一瞬,旋即一同調頭策馬,急急向演武廳奔去。

就這麼三?五步的工夫,身上的衣裳便濕透了。皇帝翻身下馬,連牽帶摟地?抱了儀貞到廳中坐下,又迅速關?了周遭門窗,一麵解身上的長身大甲,一麵催促儀貞:“把?濕衣服都脫掉,穿我的。”

儀貞猶豫了下:“這兒是沒有人嗎?”怕被瞧見是一層,二來生?火取暖、烤衣服換衣服這些事也需要幫手。

“這是單劃給坐營官的小教場,其餘士兵來不了。”皇帝的罩甲刀槍不入、水潑不進?,脫下身來,底下穿的五彩雲龍紋窄袖戎衣尚是乾的,怕上麵的織金綴盤寶硌人,繼續脫著,嘴裡道:“這會兒所有人都在那?邊大演武廳裡聽你二哥訓話呢。”

他見儀貞手指哆嗦著,一件都沒解開,“嘖”了一聲,伸手替她把?濕重纏人的衣料往下剝,三?兩下再用自己的中單將她套住:“冷不冷?”

儀貞搖頭,攏了攏身上的衣裳:“怪暖和的。”

她頭發?打濕了,歪著頭去取狄髻上糾纏的首飾,然而心思並不在這上麵,分明的一雙大眼睛跟著皇帝的一舉一動?轉,模樣有點呆不愣登的。

皇帝看?出她微微紅了臉,知道她那?點兒好|色的毛病又犯了,擰眉乜了她一眼,可惜嫌棄的表情?隻繃住了一霎,半點兒不能讓儀貞收斂:“鴻哥哥,你比從前?還更好了。”

皇帝一挑眉,不慌不忙地?係著戎衣的扣襻,由?她詳儘道來:“今日檢閱不如人意,你失望搓火都是應當的,但因為許諾過我,還是帶我來了,還淋了雨…”

“又不是解決不了,為何?要對你食言?”突兀冷淡下來的語調與其說是不耐煩,倒更近似於逞強的回避,摘去扳指的手撫在她臉上的力度是截然相反的溫柔:“沒揣帕子,就這麼著吧。”

長夏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四處尋人送傘具的宮女內侍們幾乎被霽雲追趕著匆匆而至。

皇帝推開門,連一絲餘光都不曾從孫錦舟小心捧著的蓑笠上掠過,自拉了拾掇妥帖的儀貞出來,一麵吩咐慧慧:“趕緊給你主子端一碗薑湯來,彆受了寒。”

慧慧素來周到,不消旁個提點,已然備著了,當即盛了兩碗,分奉於二人。

儀貞雖嫌這個燥辣,但因皇帝說得在理,捏著鼻子喝下去了。

哪知回宮之後,皇帝自個兒病了。

炎炎六月的,遇上這熱傷風可不煩纏人:涼是涼不得,熱又如何?耐得住熱呢?

皇帝其人,須他韜光養晦時,尚且還勉力動?心忍性,如今輪到與江山社稷沒什麼乾係的小處時,那?脾氣又壞又彆扭。

孫秉筆隻管把?脖子一縮,橫豎隻推出幾個老實頭兒頂刀口,每日家戰戰兢兢地?聽候指派,再舉首戴目地?盼著皇後娘娘歸來伴駕。

是嘍,區區傷風,不足以令皇帝陛下輟朝半日,無非在召對臣下時愈發?變幻無常,時而雲裡霧罩,時而流金鑠石罷了。

滿宮滿朝,唯一問心無愧之人,便是儀貞了。

君臣議政的時辰,她便上彆處去,找沐昭昭、蘇婕妤、武婕妤她們玩耍;等諸位大人們離去了,便帶著新鮮的樂子回來哄皇帝開心。

“蘇婕妤宮裡燉得糯糯的百合粥,難得是沒擱糖也一點兒都不苦,我想這粥能清心火,就帶給鴻哥哥你嘗些。”

可惜今日這殷勤沒獻對,皇帝一麵卸發?冠,一麵自穿衣鏡裡橫了她一眼:“我不要嗟來之食。”

“怎麼會是嗟來之食呢?”儀貞沒同那?些告退的大臣們打上照麵,並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蘇婕妤父親,皇帝這撒的是哪一股火,便隻笑眯眯地?上前?去給他按揉額角:“您是咱們大家夥兒的衣食父母呢,說這般見外的話!”

皇帝剛要張口,又沒忍住一陣咳嗽,喉嚨裡既燥且疼,頭頂也脹脹地?痛,就近扶住一把?椅背,乏力地?坐下來,方道:“這幾日又是藥又是粥,沒一樣不是清火的,沒一樣喝了不生?一背的汗,不如利利索索泡回冷水澡抵用。”

“那?可不成?!”儀貞見他複又難受得厲害,沒了那?點兒調侃的心思,挨到他身邊,細聲細氣勸解道:“必要發?汗發?透了才能好呢,如今九十九步都走了,洗上一場冷水,豈不是前?功儘棄?”

皇帝不想想自己這番話如何?耍賴,倒嫌儀貞哄他跟哄孩子一般口吻,不肯作?聲,隨手端起一旁的茶盞。

茶水也是熱的呢。儀貞沒來得及阻攔,皇帝自己皺著眉放下了,眼角瞥了瞥儀貞擱在幾案邊上的團扇,眉頭皺得更緊。

“甘草梅子是猗蘭殿小廚房送過來的。”儀貞想了想,揭開那?掐絲琺琅小扁盒:“裹了薄荷粉比裹鹽清爽些,含著也算,一泓清可沁詩脾嘛。”

皇帝並沒有被她勸動?,不過覺得她絮絮叨叨得辛苦,賞臉似的接過一枚,送進?嘴裡。

儀貞不錯眼地?看?著他,見他眉頭略略舒展了些,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好些沒有?”

抬起胳膊來,繼續給他摁著額角,略彎著腰,一時便覺得酸乏了,轉了轉手腕,對皇帝道:“我去將門掩了,你躺下來吧。”

比起帝王的威儀和安危,私密二字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晝不掩門一向是樁無須言喻的慣例。此刻天光尚長,關?起門來,好像他倆要做些什麼似的。

皇帝抿了抿唇,沒出聲攔她。

門樞一轉,三?交六椀菱花紋將日暉漏得清疏許多,儀貞點了點頭,不無滿意地?踱回來,隨手欲拿起案上的扇兒,忽又調轉了方向,坐到涼榻邊,指尖貼在皇帝的鬢角輕摁著,笑哄道:“這下不燠熱了吧?”

不擺冰、不扇風,終究差了許多。況且向來誰也沒有她畏暑。

皇帝依舊眉頭不展,生?硬道:“將扇子拿來扇扇。”

儀貞搖頭得果斷,語調仍溫和得不像她本性:“扇了風,頭疼又要重了。我再給你剝些葡萄來?七分甜三?分酸,一樣能取些涼意呢。”

“我是讓你自個兒扇!”皇帝更沒好氣了:“你坐遠些,或是到彆的屋子裡去,要冰要風不是都使得?”

儀貞知他心裡煩躁,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假意要起身:“那?我走啦?晚些再…”

“你敢!”皇帝這會兒全忘了人前?那?點子客套禮節了,出爾反爾得氣勢洶洶,甚至一掌拍在榻圍的螺鈿上,不顧手心被硌得生?疼,猛地?就坐起身來。

而後方才瞥見儀貞那?點沒藏住的得逞模樣,怏怏地?又躺了回去。

乍起乍臥一趟,頭頂又突突地?脹痛了幾股,皇帝頓覺喪氣,這麼丁點小恙來回折騰,顯得他怪沒誌氣的。

餘光乜了儀貞一眼,想問儀貞句什麼,又不肯開這個口。

儀貞如今可謂超乎尋常地?善解人意起來,自顧自憶舊道:“我小時候稍稍有個頭痛腦熱的,便放開了撒嬌,爹爹阿娘什麼都依我,說,人身上已經不舒坦了,還不許他心裡頭儘可能地?受用受用嗎?”

“我從不知這二字。”皇帝覺得她措辭很不恰當,橫豎自己一點兒都不受用。

他閉眼養神,也不讓儀貞給他按揉了,單用兩根手指攫住她的袖口,虛籠在麵上,叫她彆再晃悠。

丁香色的輕紗裡有著絲絲縷縷的香,恍如夏夜未央,帶著露氣的月色與鳴蟬,統統都在人定以後了。

一枕新涼。朦朦朧朧之際聽見她低聲細問:“還嫌熱嗎?”

李鴻想,這次不算,等再涼爽些,帶她痛痛快快地?去騎馬。

第75章 七十五

既要籌辦兵武學堂, 接踵而至的繁忙自是顯而易見的,皇帝的許諾不知何時才能兌現,甚有先見之明地哄著儀貞當下過了一把“縱橫馳騁”的癮。

終究是年紀輕、底子壯, 發了這一場汗後, 傷風的症候徹底祛除了, 重又神清氣爽起來, 然則皇帝的脾氣依舊沒怎麼轉好。

這一點主要是針對以蘇大人為首的幾位臣子而言。

國朝設立國子監, 雖兼收貴族與平民子弟, 但前者之數多達十之八九, 凡家中有父兄叔伯為官,鮮少不能蔭及;而後者卻非賢名遠播者不可求, 即便將來同朝共事, 亦涇渭分明,品級更有天壤之彆。

兵武學堂既仿國子監之製,許多大人難免認為, 入學者仍以自?家子弟為主——嫡係的不稀罕,於?旁支而言倒是個不錯的出?路。

誰曾想, 依著謝昀那套章程遴選出?來的, 竟泰半是布衣黔首。

重文輕武,那也要看是對什?麼樣的人來說。滿腹經綸的名士夙儒眼裡?,當?然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隻?懂拚蠻力?換官銜的武夫,怎及他輩經天緯地之才?

可在吃飽穿暖乃人生頭等大事的尋常百姓看來, 月月都能領銀米回?來的大頭兵,已然是了不得的好營生了。

總之, 這些一麵鄙夷武官難登大雅之堂、一麵又力?諫皇帝三思?慎行的大臣裡?頭,儀貞覺得數蘇大人最蠢。

固然各人有各人的算盤, 言詞凜然之下全是小名小利,可獨獨蘇大人,好像真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打動了,忠心耿耿地要麵刺皇帝之過。

他不單忘記了自?己有個女兒在宮裡?,還?忘記了當?初送女兒進宮是圖個什?麼。

沒從蘇婕妤那兒掙來國丈的紅利,故此便可自?詡高風亮節的純臣了。

蘇婕妤深諳父親為人,在儀貞麵前從來三緘其口。偶然一回?慧慧給?她送蟹粉卷兒去,從小宮女嘴裡?聽出?一點端倪,這才回?來告訴儀貞知道,蘇大人讓皇帝給?殺雞儆猴、一擼到底了。

儀貞起先覺得痛快,緊接著又犯起愁來——再生分的骨肉,畢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說勢力?些,還?有“休戚與共”四個字呢。

縱是蘇婕妤這樣恬淡的性?子,心裡?一時也難受得很,唯不肯以軟弱示人罷了,她若大喇喇上去寬慰,反倒弄巧成拙。

“丟了官,總比丟了命強。”恰巧沐昭昭來猗蘭殿商議下元節醮神事宜,因慨道:“這都是自?個兒渡自?個兒,旁人幫不上的。”

儀貞聽見頭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動,及至末尾,又暗暗鬆了口氣,微微笑道:“你這般感悟,何其可貴。”

沐昭昭亦莞爾,抬眼瞥見偎在儀貞裙邊的小毛團兒,情不自?禁道:“給?我抱抱吧。”

儀貞怔愣一霎,而後方彎腰托起朏朏①——這名兒還?是貴妃給?起的呢——小心翼翼托到沐昭昭麵前。

朏朏這貓名不副實,絲毫不溫順,是個霸王性?子,所幸略通憐香惜玉,窩在沐昭昭懷裡?隻?意思?意思?地掙了兩下,抵不過晝寐未足的倦慵,又閉眼睡了過去。

毛茸茸的小生命在自?己腿上蓬發出?溫熱氣息,不疾亦不徐,沐昭昭默然體會?了一刻這罕有的滋味,抬首隻?向慧慧道:“讓它回?窩裡?睡吧。”

她其實不是怕貓,分明是愛而遠之。

儀貞明知這一點,能做的不過聽之任之而已。

猶記得劉玉桐一事。除去肅清華萼樓人事、懲治造謠生事的禍首外,沐昭昭再無彆的意願。

她斂眉看手裡?的冊子:設壇醮神是國家大事,應由禮部、欽天監等司督辦,她們理?出?來的這些,不過是女眷出?行的一二條款。

靈濟宮在宮城以西,離得不算遠。沐昭昭做事揪細,一樁樁一件件,儀貞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俱寫明了安排。

彆看她是打小長在宮裡?、自?己是從外頭來的,若現下放出?去過日子,自?己未必趕得上她。

“就這麼便好極。我實在沒什?麼可挑揀的了。”儀貞說著,將冊子交給?甘棠,著人分派下去,自?己攜了沐昭昭的手:“太陽出?來了,閒坐著可惜,咱們去外頭走走吧!”

素商時序,前一陣還?避之不及的驕陽重新變得和煦可喜起來。儀貞顧及沐昭昭體弱,沒走太遠,兩人就在宮後苑裡?逛逛。

宮後苑初植百花,後因先帝元後獨愛白梅,一度瓊芳成林;先帝晚年一時興起,又移來南地荔枝,改稱扶荔園。

今時今日荔枝是早已不見掛果?了,徒留一片深綠,皆因李鴻不愛興造花木,得以保全下來。

翠濃卻冷,越往深處走,越覺森然,儀貞拉著沐昭昭,在秋曛儘頭停住腳步。

正欲開口,枝繁葉茂那一端隱約傳來談話聲,是年輕女孩兒聲口,循聲瞧去,兩個人身形也依稀相?仿。

儀貞本以為是兩個宮人,無意擾了她們片刻清閒,便轉身要離開,不料沐昭昭輕輕將她一拉,示意她且慢。

儀貞不解地又望了一眼,才認出?來人中有深居簡出?的淳婕妤,另一位則是——

“皇後娘娘懿安,貴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與淳婕妤年歲接近,梳的是未嫁女發式,儼然是皇帝的異母妹妹、齊光公主李溯。

“簡簡?”儀貞有些意外地喚了她的小字,旋即忙令她二人無須多禮:“一向少見你,今兒難得有緣,在這裡?遇上了。往後得了閒,不妨常一道聚聚。”

這話儀貞說著其實有些虧心。先帝升暇後,這兄妹倆就是一年隻?見一二麵,除夕中秋應個團圓虛景兒,往往連句話也說不上;等到王遙身死,二人益發地疏遠了。

更彆說儀貞這位稀裡?糊塗的嫂嫂,乍見之下,幾乎是驚覺:原來公主已經這樣大了,幾時行的及笄禮?

“多謝皇後娘娘抬愛。我一向也不曾隨處走動,今日將針黹都做完了,眼睛有些脹澀,這才出?來散一散。”

不怪小姑娘剖白得小心謹慎,在她心裡?,不正是在哥嫂手底下討飯吃嗎?儀貞暗暗念著“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且不敢過猶不及,克製地點了點頭:“咱們做女紅,無非為著陶冶心性?,並不強求許多,憑自?己喜歡就是。一年之中,也隻?春秋二季最宜人,倒不該辜負了好光景。”

又向淳婕妤頷首:“我與貴妃出?來得久,有些疲累,先走一步,可彆掃了你們的興致。”

淳婕妤對儀貞的印象還?停留在中宮皇後大顯神威的時候,哪怕後來暗自?琢磨時亦猜出?幾分真相?,到底還?是頗有顧忌。得此一言,焉有真心挽留的,忙不迭地恭送二位大佛離去。

與沐昭昭在華萼樓前道了彆,儀貞走到含象殿拾翠館裡?,提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齊光公主的笄禮。

皇帝居然被她給?問住了,沉吟片刻含混答道:“大約有一年多了吧。”

這兩年著實沒過過幾天心閒的日子,儀貞怕皇帝跟自?己一般歉疚,趕緊道:“前朝的政務你還?操心不過來呢,本該是我想著的——是我玩心太重,不擔事兒,如今要彌補,總不能再辦一回?,隻?好從彆的地方彌補。”

皇帝沒吭聲,片刻在儀貞對過的禪椅裡?坐下,吩咐孫錦舟:“將雲滇新貢的乳線②取來。”

往年入京的東西裡?並沒有這一樣。雲滇王是碩果?僅存的異姓王了,開國那一代?跟太|祖皇帝倒真是比親兄弟也不差什?麼,怎奈兩百年滄海桑田,一頭的子孫多有不肖,另一頭的心便漸漸大起來,僅剩麵上些許君來臣往,實際上早已不馴服。

煌煌帝京,南北通達,乳製品並不稀罕,但放之雲滇,則是十成十的貴物,雲滇王如此作態,必有反常。

“這東西配茶正好,隻?這會?兒天晚了,不宜飲得過濃,你且嘗嘗合不合口味吧。”

儀貞見他有意避開不談,便不再追問,捏了一絲兒乳線送進嘴裡?,評道:“咱們這兒的乳製品多是綿軟的,這個卻有點脆,想是長途跋涉,製得乾些才好儲存吧。”

皇帝點頭笑道:“也有這麼個道理?在。不過想吃的軟些也不難,用小火慢慢地煎,抹些玫瑰醬或者紅豆沙,要麼撒些鹽粒兒,趁熱吃又是一種滋味。”

二人說了一時閒話,又查看過一回?前幾日一道做的楓葉書簽定?型了不曾,這才洗漱過舒舒泰泰地並頭躺在床上。

上夜的人都在屋外,寢間裡?唯有一兩盞燈火,隔著幾重簾帳,比下弦月更寥薄。

“我痛恨過她。”黰黑深濃,如墨般氤氳開去,萬物仿佛都較白日的麵貌有了或多或少的參差,人亦無須拘泥於?華美冠冕的殼子,鬱沉的聲音自?極深處低低傳來:“怪她不辨忠奸、認賊作父——哪怕明知道,這等判詞該罵的另有其人,譬如先帝、譬如我…我隻?是不肯承認,我的私心不過是忌妒她所得的一時榮寵罷了,既非她自?己所求,又何苦怪罪她?”

“這也不可怪罪於?你呀!”儀貞翻身將他抱住:她以為他倆都是心知肚明的,始作俑者既為尊長,又已仙去,不便宣之於?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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