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振衣飛石(41)(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9820 字 5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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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飛石帶來信王府的二十四名精兵, 皆是衣尚予帳下最精銳的親兵。

上一回是因京中傳出詭異的“口諭”, 衣尚予命令這二十四騎護送衣飛石前來京城探看情況,這一回衣尚予口中說不許衣飛石再來信王府,這二十四騎卻依然跟著衣飛石來了,可見衣尚予的態度, 也不是那麼堅決地保持中立。

歸來的衣飛石住回了謝茂的寢宮憩室中,一切都和他離開時一樣。

好幾日朝夕相處下來, 二人都已習慣了對方的起居細節。進門時,衣飛石習慣地接過宮人遞來的茶盞, 一杯遞給謝茂, 一杯送自己嘴邊喝了。他和謝茂一起進盥室, 宮人隨後魚貫而入, 為二人各自寬衣擦洗, 換上乾淨的衣裳。連發髻都打開重新梳了一遍,鬆鬆綰起, 方才一身輕鬆地一起回客廳寬坐。

衣飛石半道拐去恭房放了水, 回來時,謝茂正在吩咐晚上的菜色。

“……偷偷地燴個羊肉奶羹來, 不必聲張。”

楊皇後剛薨了, 正在國喪期間, 吃肉當然要偷偷的。衣飛石年紀小, 正在長身體, 又愛吃羊肉, 謝茂哪裡舍得委屈了小衣。——他一個現代人, 對守製這事兒真沒什麼敬畏心。

衣飛石倒是覺得有些不妥。可是,謝茂說不許聲張,他這會兒也不好吭聲。

朱雨領了菜單走了,衣飛石很自然地在謝茂身邊坐下。

這間特彆現代化的客廳裡擺的沙發中,有單人位,雙人位和三人位。謝茂喜歡坐在三人位沙發的東首,懶洋洋地倚著扶手。衣飛石最初就規矩地坐在離他不遠處的單人位上,現在已經習慣和他一起坐三人位了。——方便謝茂伸手就摟著吃豆腐。

衣飛石落座後,就有宮人上前跪在衣飛石身邊,手裡捧著托盤,上邊擺著切好的香瓜。

“這瓜鎮得太涼,你吃一塊。”謝茂立即管閒事。

從沒人關心過衣飛石吃的瓜是不是太涼,從沒有人在意他吃多了冰瓜會不會肚疼生病。明知道謝茂隨口關心一句,多半隻是籠絡自己,衣飛石還是乖乖點頭,真的隻吃了一塊瓜。

謝茂拿毛巾替他擦了擦手,溫熱熟悉的懷抱就籠罩了下來:“這回沒挨揍了吧?”

——他還是對上一回衣尚予打小衣軍棍的事耿耿於懷。

衣飛石被他問得一愣,“沒有。”阿爹沒事兒揍我乾嘛?

“沒有就好。累不累?讓人給你捏捏?我記得陛下收著一把好劍,你等著啊,過些日子我給你弄來。你還想要什麼?都給你。”謝茂一開口就跑偏,完全停不下來。

他如今看著衣飛石,心中就是一種不知道該怎麼寵愛才好的無措。

這時候,衣飛石本不該再回信王府。可是,他回來了。他為什麼回來?他是不是覺得我也有幾分好處?他是不是舍不得我?他居然回來了。他對我好,我要給他更多他想要的東西。我要讓他知道,對我好是有甜頭吃的,這樣他才會一直對我好。

衣飛石再笨拙也能感覺到謝茂對自己的討好,何況,他實在不笨,他簡直聰明極了。

“可是傳世名劍長涓?”衣飛石這一回沒和謝茂客氣。

“是長涓。我看隻有你才配得起這把劍。”見衣飛石喜歡,謝茂也等不下去了,去書房裡寫了個條子,遞給趙從貴,“你進宮去,不拘找誰,把東西弄回來。……哦,宮門下鑰了,那明天一早就去。”

趙從貴:……王爺您矜持一點啊,這麼快就老婆奴了,還沒成親呢!

謝茂寫好條子回來,腦子裡想著還有什麼好劍好刀可以給小衣玩兒,正要和衣飛石再說笑,就見衣飛石起身正襟,拜禮稽首於案前。

稽首是拜禮中最隆重的禮節,臣謁君,子朝父,徒謝師,才會用這樣的重禮。

當然,以謝茂的身份,也不是當不起衣飛石這麼一拜。隻是二人相處這麼長時間來,跪禮有,揖禮有,這麼鄭重其事的稽首大拜,著著實實還是第一次。

這禮行得太隆重了,謝茂原本要往沙發上歪,見狀長身立定,肅容靜待衣飛石下文。

“願為殿下一世執劍。”

這句話說得很簡單,可衣飛石的態度很慎重。

他以大禮稽首於地,形容謙卑,聲息虔誠,許諾為謝茂一世執劍。

這是托付後半生。前兩世,衣飛石也曾這麼跪在謝茂麵前,一世說願為陛下開疆拓土,一世說願為陛下守海內安寧。那都是在謝茂登基為帝,重用他、信任他、支持他打了好幾場大仗之後,衣飛石方才交心向他宣誓了一世忠誠。

這輩子……就……這麼快了?謝茂有點懵。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自問沒做什麼值得衣飛石死心塌地之事,衣飛石為何突然就選擇效忠投誠?

“你這是……?”

“求殿下恕我無罪。”

看樣子是要說點不太恭敬的話了。

謝茂衝趙從貴點點頭,屋內侍從立刻就被全部清了出去。

自從宮中生變之後,趙從貴遵從淑太妃命令,將信王府下人都過了一遍,近身服侍在謝茂跟前的全都是自己人,帝、後安插來的人手,全都以排班、調職等錯開了去。

正所謂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長秋宮血案殷鑒不遠。

“請說。”

“大行皇帝山陵崩時,當今還未繼位,我父帳下一位戰功赫赫的老將,就曾勸我父在襄州擁兵自立。我父當即以惑亂軍心的罪名斬殺此人,嚴令麾下眾將不得妄想。”

“當今召我父回京朝賀,於青梅山設大將軍行轅,以快馬書信指點襄州、盧定戰事,為此事……我父又斬了兩位謀士。”

衣飛石是說,從文帝駕崩到現在,已經有兩撥人勸過衣尚予造反了。

他的聲音低而清晰,不帶任何情緒。可是,不帶情緒,本身就是一種情緒。

謝茂聽得出來,衣飛石對衣尚予斬殺老將、謀士,很有幾分不滿。謝茂仔細想了想,從衣飛石順勢接近他,想用他逼|奸一事離間皇室與衣家,再到後來果斷射殺守城校尉、透露東籬先生可能是陳朝奸細……林林總總,都能看出衣飛石是想讓衣尚予造反的。

不肯造反的是衣尚予。

衣尚予寧可斬殺心腹老將,也不肯擁兵自立,倒不是他真的忠於文帝。

這位被民間傳說為謝朝守護神的絕世名將,是真正想要結束這個亂世的義士。謝朝此時還有李仰璀、粟錦兩位將軍各自擁兵鎮邊。若衣尚予憤而自立,那兩位會怎樣?起兵勤王?還是效仿衣家?不管怎麼選擇,隻要衣家自立,謝朝瞬間就會分裂成渣。

收複天下的大好形勢一夕之間崩塌,怎麼對得起死在沙場之上的兄弟袍澤?

“不瞞殿下。卑職當日正是因為勸說我父另立旌旗,方才被我父痛責軍棍。”衣飛石連這話都敢跟謝茂坦言。

衣飛石這句話說得令人震驚,謝茂答的話就更偏心得沒邊兒了:“不怪你。若是大行皇帝在,你隻會乖乖的,哪裡會說這大逆不道的話。”居然還忍不住發作衣尚予一句,“你阿爹忠義無雙,可惜不知好歹,怎麼能為這個打你?你是為他好!”

哈?我勸我爹造反,你體諒我,是你公道,是你明事理,可是,你還罵我爹不知好歹?到底是你姓謝還是我姓謝?可憐衣飛石醞釀了一腔熱血要傾吐,生生被不按常理出牌的謝茂憋了回來。

懵逼了片刻之後,衣飛石才終於找回了節奏,可這話說得就有點磕磕巴巴了。

“殿下,亂世已有百餘年。我出生時就沒見過太平。若大行皇帝再有二十年聖壽,我的兒子,或許就可以在太平年月裡降生。”

衣飛石這話說得很內涵。可謝茂聽得懂。

衣家不是忠於哪一家哪一姓,衣尚予忠誠的也不是謝氏皇族。他忠誠的是天下。

文帝是位雄才偉略又寬仁大度的皇帝,他敢用衣尚予,敢信衣尚予,衣尚予才能毫無掣肘地在疆場封神二十年。打仗打的是錢糧,是人心,離開了文帝的支持,衣尚予的日子就變得很艱難。

為了保證謝氏政權能繼續收複天下,所以,衣尚予不會造反。

可是,在當今皇帝的統治下,衣家沒法繼續打仗了。這種情況下,衣家也不介意換個能支持衣家的皇帝上位。

……你不想造反,你就拉我造反?可以的。

謝茂不理解的是:“為何是我?”

衣飛石沉默片刻,說:“我在朝聞殿,見過殿下親筆所書水利、城建、農事、稅賦、教育等實論十八卷。我雖不能儘知儘懂,卻從中讀出了殿下的心胸。——殿下心懷天下。”

這才是衣飛石真正選擇謝茂的理由。

不是因為謝茂那一句句殷切的關懷,也不是因為謝茂那一兩件籠絡的厚賜。

以衣飛石那不可思議的洞察力,早已讀出了謝茂溫柔殷切的麵目下那一顆心深似海。他想過很多,他想過也許謝茂登基之後,也會和謝芝一樣忌憚衣家兔死狗烹,可是,相比起謝氏宗室中庸庸碌碌隻知權術的諸皇子,他寧願賭一把。

他想要服侍這位少年時就用稚嫩筆跡在白卷上繪出盛世華章的雄主,他想親眼去看一看,信王描繪中的盛世是怎樣的光景。他想看見田壟間碩穀累累,他想看見雄城百萬人丁,個個溫飽歡笑。

為了那個手卷中描繪的盛世,他寧願賠上自己,賠上衣家,一場豪賭!

衣飛石眼中有光華陸離的神光在閃爍,看著他溫厚麵孔下澎湃的激情,謝茂才恍恍惚惚地記起……他好像確實寫過那麼一堆東西!

剛穿越來時,他以為自己是某點龍霸天,看看這人設,亂世,皇子,不就是要打天下治天下泡遍天下美男嗎?年紀小時,彆的事也乾不了,沒事就把以前記得的知識點都寫一寫,免得長大了忘記了。後來出宮建府,那一堆手卷就混進書冊裡放進朝聞殿了。

重生了好幾世,一百多年都過去了,他哪裡還記得這檔子事?真忘光了。

把衣飛石打發去朝聞殿“看書”,真不是故意拿那堆東西釣衣飛石。單純就是想給衣飛石找個獨處的空間。哪曉得衣飛石居然把他以前寫的治世手卷翻了出來。

莫名其妙就混了個小衣來效忠!謝茂此時的感覺,就像是從衣櫃裡找一件久不穿的衣服穿上,手往兜裡一揣,喲嗬,咋有這麼大一遝錢呢?自己栽蔭自己乘涼的感覺,不要太爽!

這對謝茂而言,當然是意外之喜。大喜!喜從天降!

謝茂了解衣飛石,他知道衣飛石沒有更多的野心。

衣家一門三名將,個個都心懷天下,品性高潔,世所罕見。

前世衣尚予、衣飛金被謝芝砍了腦袋,為了天下太平,衣飛石依然實心實意為謝茂所用,手握重兵不起一卒之亂,衣家品性可見一斑。

現在衣飛石跪地宣誓效忠,那就真的是想要輔佐他、追隨他,為他打天下。

分明都不打算當皇帝了,迎著衣飛石那亮晶晶的一雙眼眸,看著他少年熱血的一身風骨,謝茂還是莫名其妙地躥起了一種久違的豪情。劍指天下的豪情!北鬥以南皆臣妾的豪情!朕目之所及,皆王道樂土的豪情!

麻辣個雞!小衣都跪了,朕豈能不拚命?不就是再刷個千古一帝嗎?勞資熟練工!

思及此,謝茂正色上前,與衣飛石對坐而拜,空首相謝。

金口玉言,擲地有聲。

“必不負卿。”

次日,衣飛石就換上了信王府的侍衛服,隨侍謝茂進宮哭靈。

衣飛石常年跟在父兄帳前,京中認識他的人就不多,何況,有資格進宮為皇後哭靈的,都正經有官身,他認識那幾個紈絝朋友,還真沒資格來這種場合。他換了信王府的侍衛服,外邊還罩著素服,越發顯得不起眼了。

這一日,皇二子謝沐就沒有再出現過,聽說偏殿妃嬪處,吳德妃也沒有來。

皇長子謝灃哭得那叫一個真情實感,太常照例要念祭文,念一句謝灃哭出一個鼻涕泡,不知情的還以為死的是他親媽。皇三子謝深仍是沒什麼存在感,跪在陰影中悄無聲息。

謝茂就看見皇四子謝湞不著痕跡地翻了個白眼,抖了抖袖子往眼睛上擦。

袖子上很顯然抹了薑汁或是彆的什麼東西,才擦了一下,謝湞眼睛就更紅了,幾乎睜不開眼,淚水簌簌而下。他也不吭氣,就閉著眼睛任憑眼淚刷刷地往下滾……然後,借著舉手的時候,又悄悄含住袖口裡的一根細竹管,悄悄啜了一口。

往袖口抹薑汁辣麵是舊俗了,總有人演技不好哭不出來。可像謝湞這樣還帶個竹筒來補充水份的,還真是前所未見。謝茂歎為觀止。

皇五子謝琰還在大理寺獄。

昨天謝茂就諫言讓謝琰回來參加皇後喪禮,皇帝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現在看來,謝琰是真的沒指望了。親媽死了都不給回來奔喪,人倫都沒了,皇帝這是要把他徹底打落塵埃。

皇六子謝池今年隻有七歲,保姆嬤嬤照顧他跪著,他乖乖跟著磕頭,然後假哭一下。

皇七子謝澗年紀更小,隻有兩歲,是由保姆嬤嬤抱著的。他可不管什麼,高興的時候就笑,不高興了就哭,沒多久,石貴妃就吩咐人來把他抱走了。

看了半天戲,致祭完畢之後,謝茂又去長信宮探望還未病愈的淑太妃。

“小衣來了。就在外邊。”謝茂向淑太妃透底。

如今他與淑太妃才是最堅固的同盟,淑太妃雖然不相信他的能力,很多計劃都不向他透露,可他有必要和淑太妃資源共享。——當然,這也是告訴淑太妃,衣飛石已經是我的人了,你製定計劃時彆大水衝了龍王廟,搞到小衣身上劃不來。

衣飛石肯穿上侍衛服跟謝茂進宮,這就是自詡為謝茂家臣。遠比什麼提親娶回家要靠譜得多。淑太妃隻覺得兒子真是次次都給自己驚喜:“好。”吩咐身邊大宮女,“開我私庫,有一副黃金明光甲,叫王爺帶回去。”

“茂兒,國士報之,國士待之。他願為你所用,萬不可再輕褻玩弄。這世上漂亮玩意兒不知凡幾,阿娘賜你狡童嬌侍二十人,這幾日國喪過了,就給你送去。你好好的,不要再欺負衣家的小子。”淑太妃殷殷叮囑。

不等謝茂說話,她想了想,又說:“要麼阿娘給他也賜上幾人?可惜你皇父的公主們年紀都大了,……三王家有個郡主,年紀倒差不多,你問問他,若是喜歡,以後阿娘給他指個宗室公主。”所謂宗室公主,顯然就是宗室女加封公主之後,再嫁出去。

謝茂先還含笑聽著,這會兒都說到給小衣指公主了,頓時不乾了:“他還小呢!急什麼!”

淑太妃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氣道:“我就知道你不肯!”

謝茂故意哎哎叫了兩聲,淑太妃連忙給他放開,他笑了笑,說道:“以後再說。”

從宮中回了信王府,謝茂先把淑太妃所賜的那一套黃金明光甲交給衣飛石。

真不愧是親母子,一個贈劍,一個贈甲,腦回路都差不多。

這身明光甲以黃金打造,看上去金光燦燦威儀十分,不過,實用性不怎麼強,真打起仗來穿著這麼一身兒,明晃晃地四處反光,隻怕剛衝陣就要被射成篩子。

不過,衣飛石還是愛不釋手。這麼好看的甲胄,就算不穿,撐在家裡看看也高興啊。

謝茂沒提淑太妃要給衣飛石指公主的事,在他想來,衣飛石肯定是要公主不要他的,他才不肯率先讓情敵出場。隻試探地說:“阿娘說,你為我所用,就不許我欺負你了。”

皇帝要當,小衣也想……那什麼呀。這輩子還憋著,那也太殘忍了吧?

衣飛石正拿軟布擦那金燦燦的鎧甲,聞言回頭:“欺負?”瞬間想明白欺負的意思,見謝茂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很顯然也是想聽他的答案。

他不說話。這話怎麼說?對,你不許欺負?不,你可以欺負。衣飛石說不出口。

謝茂見他身姿羸弱猶在少年,心裡一疼,也舍不得再問:“嗯,吃飯。”

楊皇後喪禮第十五日,大理寺傳來噩耗。

皇五子謝琰不堪訊問,怒觸監檻,顱骨迸裂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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