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振衣飛石(53)(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7400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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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蓮台下傳來悠揚的橫吹聲, 謝茂憑欄往下探望, 底下兩列宮人小跑著在禦道前捧香清掃,遠處太後的儀仗一路逶迤而來。

想來是知道皇帝已經到步蓮台了,太後也不去散步了,準備直接過來和兒子碰頭。

這世道對皇帝的約束總是彈性的, 按照禮法,母尊子卑, 太後來了,皇帝降階一級出迎, 這是皇帝孝順, 不違禮。遇到皇帝和太後關係不怎麼好的, 太後進門了皇帝就空首搭理, 也沒人敢指責皇帝失禮, 皇帝天下至貴嘛。

——說到底,深宮中的太後對朝臣有什麼好處?值得大臣們為了太後得罪皇帝?

謝茂對親媽可謂禮數周全。大凡皇帝登基之後, 對太後自稱朕, 他不一樣。他對太後稱臣。多半時候都是兒臣如何,偶然嘴快溜出一個朕字, 下一句必然都要改了。

這會兒太後要來, 他也不會坐在步蓮台紋絲不動, 一定會降階出迎。

既然出迎, 就要把散開的衣襟收束好, 換上鞋子, 這得一會兒功夫, 下樓也得一會兒功夫。謝茂一邊起身理正衣襟,一邊匆匆拉住衣飛石,說:“不必擔心,朕在呢。”

他倒是想多安慰幾句,一則沒時間,二則隻怕衣飛石聽了他的保證,也不會往心裡去。

皇帝親自降階出迎,步蓮台、摘星樓、四海升平台上的所有宮婢、太監、藝樂都不敢呆站著,有固定職位不敢擅離者,皆原地跪拜,跟隨謝茂來赴宴的太極殿宮人、早前來布置場地的長信宮宮人,這會兒全都跟在皇帝、清溪侯身後,浩浩蕩蕩地下樓接太後鑾駕。

越是節禮時,越要把禮節做足。

身在皇宮中,哪怕母子之間關係再親厚,“不拘小節”也會被解讀為“心有嫌隙”。

宮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最近和林相鬨彆扭,把人家嬌滴滴的小兒子打得幾天爬不起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宮中這對天下至貴的母子,是不是吵架了?是不是決裂了?

太後步行而來,一身月牙白的宮裝束著窄袖,頂上也未妝飾大簪鳳冠,就用兩枚金扣子挽起圓髻,烏黑的鬢雲上簪著兩朵大小不一的菊花,一朵赤金,一朵朱紅。宮女扶著她走過來,不等敘禮,她就像個小姑娘似的指著頭上問兒子:“好不好看?”

老實話,太後是哪怕頭上插根狗尾巴花、都能把狗尾巴花襯出仙女範兒的極品美人,多年前“林族第一美人”的名號可不是隨便叫的。哪怕她最近因林相之事略顯蒼老,美人骨相仍在,舉手投足就是一段風流,什麼樣的花朵兒簪在她頭上會不好看?

謝茂覺得那兩朵花單看挺普通,可是,插在自己親媽頭上,那就是真好看。

“好看。”謝茂也沒有蠢到說一句,阿娘戴什麼都好看,“阿娘慧眼識真,挑得真好。”

太後雖是和兒子說話,笑眯眯的目光卻在兒子身側的少年身上打轉。

她早年在文帝後宮就攝六宮事,經常代文帝施恩外命婦,雖沒有母儀天下的名分,其實早在乾母儀天下的活兒。

這時候她看著衣飛石的目光,就是一種充滿了善意、讚賞、想要進一步了解的好奇。

擱誰被她看了,都會覺得這位尊貴的婦人很喜歡自己,絕不會苛責自己。那是一種慈母包容愛子的眼神。

然而,衣飛石很老實地跟在皇帝背後,眼觀鼻,鼻觀心,根本沒抬頭。

你看我?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會看你。我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站著,絕對不會抬頭!

“這就是梨馥的二小子?娘娘好幾年沒見過你了。小時候還在娘娘宮裡追貓攆狗,這就忘啦?”太後是文帝遺孀,梨馥長公主是文帝義女,按輩分,衣飛石那是太後的孫子輩。這會兒不好談輩分,太後就親親熱熱地自稱“娘娘”,反正,太後娘娘是娘娘,當年的淑妃娘娘也是娘娘。

衣飛石的裝死大法不管用了,隻得硬著頭皮上前一步,仍是立在皇帝身側一步的位置,屈膝道:“卑職衣飛石叩見太後娘娘。太後娘娘長樂千秋。”

他低著頭,沒看見太後說完話就伸出的手,這時候一個頭磕下去,就把太後晾住了。

謝茂差點想踢衣飛石一腳,太後叫你過去,你就過去啊,你磕頭做什麼?正想賠笑打圓場,就看見太後鬆開扶著宮女的手,笑眯眯地彎腰,親手把衣飛石扶了起來。

自來後宮禮遇外臣,做個姿勢虛扶一把,就已經是給了極大的體麵了。太後居然實實在在地一隻手扶住了衣飛石的肩膀,使力扶他起身。

——不單把皇帝驚住了,跪在地上的衣飛石更是心頭狂跳。

扶、扶……扶我?胳膊上的手稱不上多有力氣,隔著衣料隻感覺到一點壓力,可衣飛石還是心亂如麻地被太後“扶”了起來。

更讓衣飛石暈乎的事緊隨而來。

太後扶了他之後,居然沒即刻抽身,反而很理所當然地順手在他背心撫了撫。

衣飛石個子已抽條,隻是沒長什麼肉,骨骼也未粗壯,所以還是少年模樣,但他的身高已經接近成年男子。太後個子也不算矮,二人站在一起,衣飛石恰好能看見她溫柔帶笑的臉龐近在眼前。

“真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娘娘看看……”太後親昵地握著他的冒出冷汗的手掌,絲毫不介意冷汗的濕滑,“長大了呀。真像你阿娘。”一邊說話,一邊就這麼把人一路牽上了步蓮台。

背心本是習武之人絕不輕易讓人碰觸的要害之一,被太後這麼摩挲兩次,衣飛石竟沒有半點受驚警惕地情緒,腦子裡反而稀裡糊塗的想起了許多自以為早就遺忘的畫麵。

他想起自己孤獨地跪在門外,堂上阿娘帶著長兄、小妹寬坐,小妹撒嬌時,阿娘就笑嗬嗬地摩挲小妹的背心。似乎總有這樣的場景。他在孤獨地不被人矚目的地方蜷縮著,阿娘懷裡摟著一個孩子,有時是長兄,有時是小妹,也有時候是雙胞胎小弟弟。

他們母子之間說得高興了,孩子撒嬌,孩子頑皮,長公主就會捂嘴輕笑著揉孩子的背心。

除了謝茂。從來沒有人這麼滿臉溫柔地摟著他,揉著他的背心,嘉獎他,嗔怪他,愛護他,縱容他撒嬌,包容他的頑皮。

太後滿臉喜歡地拉著衣飛石走了,正牌兒子倒被她丟在了身後。

謝茂積攢了半日的猶豫擔心終於散去,太後沒見衣飛石之前,他確實弄不明白太後的想法,這會兒見太後對衣飛石這樣溫柔,不管她是真心還是裝的,既然她擺出了這樣的姿態,起碼今晚,或者說近期,太後都不會翻臉。

被遺忘的皇帝笑嗬嗬的跟在親媽和愛人背後,先前謝茂怎麼勸,衣飛石都不肯入席,這會兒被太後牽著往席上一帶,得,給他擺在南邊的席位都沒得坐了,太後直接拉著他坐在了西上席。

被太後拉著側跽席上的衣飛石脖子都僵著,太後也不管他緊張與否,就拉著他的手,毫不當外人地問:“這幾年不見,和大將軍去西北都長了些什麼見識?說與娘娘聽,娘娘有賞。”

“回娘娘,卑職隻在大將軍帳下操練殺敵,不敢稱長進。”多說多錯,我就不說。

太後輕輕拍了他臉頰一下,道:“小壞蛋,這是不肯陪娘娘說話。”

衣飛石低頭就想退一步磕頭賠罪,然而,太後拉著他的手,他也不敢使力掙開,隻說:“卑職不敢……”

“擺宴吧?”太後詢問皇帝。

謝茂含笑道:“是。”

四海升平台下藝樂兩班開始奏樂,隱隱綽綽的樂聲繚繞在步蓮台上,夕陽漸下,浣池波光點點,萬物都似披上了一層金暉。宮人魚貫而入,悄無聲息地擺上瓊漿佳肴,太後居然還不放衣飛石離開,先賜一碗素羹果腹,隨後圖窮匕見,巴掌大的淺缽斟上酒,道:“賜飲。”

既是賜飲,衣飛石不敢不飲。他謝恩後,捧起酒缽一飲而儘。

這酒極烈!一口灌下去,衣飛石隻覺得咽喉往下到胃燒出一條線,瞬間就有酒氣上湧。

謝茂哭笑不得。彆的大將是不是飲酒如牛,謝茂不知道。他隻知道他的衣大將軍喝酒真不行。第一次慶功宴,幾個王爺連帶著內閣大臣給他敬了一次酒,他就眼冒金星癱在了席上,底下排著隊想給他敬酒的文武百官全都懵了。乖乖,稠酒而已啊!不到十碗就暈了?這架勢,派個閨中女流都能把衣大將軍放倒啊!

喝稠酒都不行,喝烈酒那自然更不行了。

太後賜了酒又賜食,衣飛石捧著那碗魚羹才吃了一半,臉頰上就飛起朵朵紅雲,頭也開始沉。

見他這就隱隱要醉過去的模樣,太後也無語了。好歹是個習武精壯之人,又這麼年輕,哪裡想得到他這麼不經造?宮人忙送來憑幾,扶暈乎乎的衣飛石靠著,太後親自給他摸了摸額頭,問:“難受麼?彆吃了,歇會喝碗醒酒湯,睡片刻就好了。”

衣飛石心裡明白,就是身體不怎麼聽使喚。耳畔聽著一個溫柔的婦人聲氣,滾燙昏沉的額頭被輕輕撫摸過一次,莫名其妙就有一滴淚水從眼角滾了出來。

他雖被太後的溫柔親昵刺得心疼,也沒有真的放下警惕。從長公主那邊都得不到的好處,卻妄想去更危險凶殘的太後手裡討要?他也沒蠢到這種地步。他隻是忍不住想,有阿娘的滋味就這麼好嗎?若我受傷發熱的時候,阿娘也肯摸摸我的額頭,問我難受麼,天天挨打也願意!

正難受時,又是太後那隻軟軟微涼的手,一邊撫著他的太陽穴,一邊替他拭去淚水。

“娘娘錯了,娘娘真不知道你受不得酒……真可憐。”太後哄他一句,他太陽穴其實不疼,禦酒極好,頭有些暈卻不疼,就是渾身軟,可是,叫太後這麼揉著頭,和普通宮人揉著頭,這滋味是完全不一樣的。

“醒酒湯做好了嗎?快端上來。”這是謝茂的聲音。

沒多久就有宮人上來,端了碗味極惡心的醒酒湯,皇帝似是說他來喂,太後卻說:“你彆挪動他,醉酒了暈著,動一動更暈。我這裡順手,我來喂。”

那一碗味道極其銷魂的醒酒湯就湊近了衣飛石嘴邊,他聞著就想吐,可是,不喝?這麼臭的東西,太後親手端著,不喝是想讓她再端多久?把她染得漂漂亮亮的指甲都熏臭了可怎麼辦?

衣飛石記得,婦人都愛惜指甲,他阿娘梨馥長公主曾有一回氣急了,一巴掌抽在他臉上,不意磕著了他的牙齒,將她剛染好的指甲磕了一個小片兒下來,哪怕沒有傷著甲床,梨馥長公主還是氣得夠嗆,直說壞了這一小片,十根手指都白染了。

忍著刺鼻的臭氣,衣飛石儘量大口地將醒酒湯都喝下去。不過,一碗湯沒喝完,他就憋不住胸腹中翻湧的惡心,作勢欲吐。

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宮人連忙捧來痰盂,他很想避開兩位貴人去吐,可這種衝動根本忍不住。

因是才飲酒片刻,大量酒液都還在胃袋裡儲著,被醒酒湯催吐之後,衣飛石瞬間就好過了不少。渾身上下還是軟,不過,胃裡翻騰的難過是徹底沒了。宮人將他吐出的穢物撤下,服侍他漱口,喝了一點養胃的米粥,他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卑職失儀。”衣飛石想要賠罪。鬨了這麼一出,真是太丟人了。

太後問他:“可要歇息?”

衣飛石是真想立刻告退,他總覺得待在這裡太危險,慚愧地說:“卑職不勝酒力,攪擾太後娘娘雅興,求太後娘娘責罰。”是的,我不行了,我要走。

哪曉得太後居然拍了拍身邊的席子,說:“那你在娘娘身邊眯一會兒吧。娘娘這邊兒不吵,無聊時還能睜開眼看看嫦娥起舞。”她的坐席對著玉璧插屏,她給衣飛石安排的位置,恰好就能舒舒服服的看著那個抱著肥兔子作飄飄狀的假嫦娥。

衣飛石都想哭了。我是想回去啊,我不想睡太後的席子!這比坐在太後身邊吃飯喝酒還可怕!

在太後跟前,衣飛石很小心地從不跟謝茂對視。他不想招了太後的眼,惹太後即刻發飆。現在真的沒轍了,隻得可憐巴巴地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救救我!

論裝可憐的功力,衣飛石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謝茂被他看得有點按捺不住,要不,跟阿娘說說,叫小衣過來我這邊歇?再是看著顯小,也是十五歲的大男孩了,睡在阿娘身邊……咳咳咳,朕當然不是跟阿娘吃醋。

“阿娘……”

“取寢具來,就擺在這兒。”太後已吩咐宮人撤了憑幾,在坐席外邊足夠大的位置上,鋪上軟枕薄被,還有宮人細細地撒上紓解酒醉不適的香粉,一切都布置妥當了,太後將衣飛石拉過去躺好,給他蓋好被子,溫柔地拍拍他:“歇吧。就和家裡一樣。”

安置好衣飛石,太後才回頭關注被忽略的皇帝兒子:“陛下?”

都躺下了,朕還說什麼呀。謝茂無奈地舉杯:“兒臣為母後祝酒。願母後鬆柏長青,長樂千秋。”

謝茂嗜酒,酒量也不算很大,因是中秋應景,他用的是菊花酒。這酒不算太烈,多喝幾杯也無妨。太後喝的卻是剛才賜衣飛石的烈酒,名喚玉泉白,烈到點火就能燃的地步。兒子祝酒,她笑吟吟舉杯,一飲而儘。

渾身發軟仍有醉酒遺症的衣飛石悶在一邊越發臉紅,本來以為太後故意整他,哪曉得那就是太後自己喝的酒。他喝一缽片刻就倒了,太後喝下去就跟喝白水似的。這可不行,我得練一練!

謝茂為太後祝酒三遍,太後再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母子二人走完了流程就開始聊天。

前朝後宮什麼話題都聊,也不避諱被衣飛石聽了去。謝茂說,若西北戰事冬天之前能結束,次年他要開恩科,太後就說了幾個文帝朝後期沒出仕的人家,明白就說皇帝可以提拔其後代子弟。

母子二人說了一會兒,又吃果子,天就一點點黑了下來。

宮人點起照明的小燈,儘量不奪去空中冰輪的風采,抱著肥兔子的嫦娥也不亂走了,輕輕地開始了吟唱古曲。

背後摘星樓內燈火通明,眼前一輪明月,足下淼淼清波,配合著嫦娥古雅縹緲的吟唱聲,坐在步蓮台上,就似處在繁華紅塵與清靜天穹之間,握住了這一脈旋轉天地的靈犀。

進一步超凡出塵,藐視萬古,退一步十丈軟紅,滿眼繁華。

太後癡癡地望著清澄寂寥的孤清冷月,半晌才輕歎一聲:“進退之間,何其難也。”

謝茂也為此情此景感動,不過,他是重生了好幾次的人了,不管是進一步還是退一步,兩種選擇他都做了足夠多次。見太後眼眸瑩瑩似有淚光,他執酒離席到太後身邊,屈膝蹭了個位置,摟著阿娘的肩膀,認真地說:“朕與阿娘富有四海,進也可,退也可。”

他雙手敬奉,再次向太後祝酒,“兒臣願太後長樂無極。”

“好。”太後舉杯,“兒與阿娘滿飲此盞。”

謝茂蹭到太後席上就不肯回去了,宮人隻得把他的食案也拚了過來,另外給他鋪好坐席。

他在旁人麵前都端起架子,輕易不肯示弱。隻有在太後麵前,偶然還要同母親央求一句,權作彩衣娛親了。太後偏偏最喜歡他撒無賴,常常是翻了個白眼,又忍不住笑著向兒子妥協。

這兩人堪稱母子相處的典範,都是在宮闈廝混一輩子的老油條,情商極高,相處時既親昵,又不會碰觸到彼此心底的紅線,都在真心實意地為了對方著想,不會矯情也不會刻意。謝茂偶然還要講個冷笑話,逗得太後花枝亂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