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振衣飛石(53)(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7400 字 4個月前

謝茂與太後都以為醉酒的衣飛石已經睡著了,也都儘力放輕了聲音。

然而,醉酒並未讓衣飛石鬆懈。他是渾身發軟,不代表他腦子糊了。這種地方,他就算再難受也不可能真的心肝大到睡著啊。

耳畔除了隱隱約約的樂聲,皇帝與太後近在咫尺的笑語哪裡逃得過他的耳力?

他覺得他不是羨慕,也不是嫉妒。畢竟,梨馥長公主隻是不喜歡他一人,對衣飛金、衣琉璃和兩個雙胞胎都很好,堪稱慈母。若談羨慕嫉妒,他最該羨慕嫉妒的對象就是自己的兄妹。

他就是覺得,剛才太後輕輕摸他額頭的手,涼涼的,低低垂問他的聲音,軟軟的……

被阿娘疼愛的滋味,是不是就是這樣的?衣飛石隻能悶在被褥間笨拙地設想。

他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那麼溫柔的年長婦人。梨馥長公主身邊的仆婦都奉命責罰過他,見麵也是目不斜視,深怕和他走得近了,會觸怒梨馥長公主。外人家的仆婦又哪裡敢接近他這樣身份的公子?他愛護小妹衣琉璃,也庇護過原明嬌,可是,沒有阿娘輩的婦人疼愛過他。

太樂署原本準備了歌舞,前來請示,太後道:“那小醉貓在睡覺呢,罷了。”

謝茂賠笑:“實在沒想到小衣量淺如此。他阿爹就能喝,十壇子蓮花白麵不改色。”

“總是玉泉白太烈了些。好好兒想帶孩子來吃個團圓飯,飯還沒吃就撂倒了,唉。”

太後擱下酒盅,返身彎腰看了看衣飛石,這才發現衣飛石睜著一雙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衣飛石真沒有故意露出乞憐之態。他能對皇帝裝,是因為他知道皇帝對自己有善意。對著太後他裝什麼可憐?找抽麼?

可是,他今天這身裝扮實在太顯小了,又紅著臉,眼裡悶著一點兒醉酒後的惺忪,落在太後眼中就是特彆可憐。

太後很少和孩子親昵。連謝茂小時候都是楊皇後幫著養大的。不是她不願意看孩子,而是身體、局勢,都不允許她分心去照顧孩子。一眨眼,兒子就在看不見的地方長大了,再不會伸手要抱要親,也不會用那種全身心倚賴的目光期盼地看著自己。

謝茂也會故意蹬了鞋子上太後坐榻胡亂歪著,可他畢竟是重生了幾次的人,再怎麼裝,眼底都不會有那份少年才有的純真,更不會像個孩子一樣期期艾艾地期盼著母親的疼愛。

他對太後的感情,更多是報答和守護——謝謝阿娘為朕做了這麼多,以後都交給朕了。

憋得太後一腔母愛不知道如何發泄,隻能死命懟敢和兒子作對的人。

這樣月色溶溶的秋夜,突然多了個長得不比兒子難看,還肯睡在自己席上,兩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少年——這少年還是兒子不立後納妃非要攜手的“男媳婦”,太後一顆心霎時間就軟得不行。

剛才還是看著兒子的麵子,故意裝出來的親昵,這會兒是真的心軟了。

“這是睡醒了還是沒睡著?難受嗎?”太後又伸手摸摸衣飛石的紅紅的臉頰,見他嘴唇乾燥緊繃,顯然是酒後渴水,一揮手,知機的大宮女就去端了茶來,“起來喝一口。”

衣飛石躺得渾身上下都不得勁,趕忙借機起來,低頭道:“卑職睡醒了。謝太後垂問。”

他也是真的渴了,接過茶水一飲而儘。

謝茂還要再給,太後就不許:“牛飲傷身,歇一歇再進。”

謝茂也關切的看著自家的小少年,問道:“餓不餓?快來,有你喜歡的炙小羊。”

又被太後一句話否決:“才受了杖沒幾日,吃的都是些什麼?不許吃炙羊。”伸手給衣飛石掖了掖領口,拉著他坐到自己身邊,“給你留了炮豚肉糜,小火煨著,吃吧。”

謝茂被訓得訕訕的。他自己就不怎麼講究,又寵愛衣飛石,這幾天去大理寺帶的宵夜全是衣飛石愛吃的烤羊燒雞,實則對衣飛石的杖傷大有妨礙。不過,這年月耕牛禁食,衣飛石就愛吃個小羊,他哪裡舍得不給?

這會兒被太後逼著吃小豬,謝茂就看衣飛石的表情,哎,不吃就算啦,不至於掉眼淚吧?

謝茂在現代也見過一餐飯吃得不對,看著菜盤子就要流眼淚的奇葩吃貨。衣飛石是有點挑食,可他這樣知道分寸上下的將門虎子,不可能跟現代那些奇葩一樣吧?太後賜了吃食,吃不下就哭?

謝茂正懵著心疼著想給小衣打圓場,就看見衣飛石大口大口地開始吃銅甕裡的炮豚。

這是……謝茂側頭看親媽的臉色。

太後嘴唇微抿,輕輕用手撫摸著衣飛石的後背,柔聲道:“慢慢吃,噎著了。娘娘這兒好吃的多著呢,以後你常來,娘娘讓禦廚一一給你炙。”

她越是溫柔細語,衣飛石眼淚掉得越急。

謝茂突然就明白了衣飛石掉淚的原因。他想起那日梨馥長公主在畫樓殿中矜持微笑的模樣,心中的厭惡又一次升到了極致。若不是馬氏那毒婦虐待太狠,小衣至於揪著太後給予的這一點點愛護就流眼淚麼?

等衣飛石把一甕炮豚吃完,情緒也終於正常了。他借著擦嘴的機會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狼藉,磕頭謝道:“謝娘娘賜膳。”

雖說出了太後誤把衣飛石灌倒的小插曲,好歹吐得及時,人又年輕,歇了一會兒吃過晚飯之後,衣飛石又恢複了精神。他不再趴在一邊睡覺,謝茂與太後說話的聲音就大了些,被退下的歌舞也重新近前獻藝。

反正在太後跟前睡了也睡了,哭也哭了,能乾不能乾的事都乾了,衣飛石也不再急著走了。

在太後麵前,謝茂從不主動給衣飛石遞話,衣飛石就老老實實地給太後斟酒。

倒是太後時不時就要關懷他一句:“飛石怎麼看?”“飛石喜歡嗎?”“飛石說說。”

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說到了武藝上,太後笑吟吟地說:“咱們也來博個彩頭。”

吩咐宮人在四海升平台擺上箭靶,取來三張弓,各十支箭:“勝者全收,餘者皆無。”

謝茂噗地噴了酒,道:“阿娘,您這也太偏心眼了。要給小衣賞東西,直接賞了就是。何必拉兒臣來做陪襯?”他那個準頭,兔子都射不中的,跟衣飛石比試?不是明顯出醜嗎?

卻不料太後起身脫去繁瑣的宮裝外衣,雙手擦上護脂,舒展雙臂,一口氣拉開了長弓!

衣飛石在她拉弓時就提起了心。

——他沒忘記對太後的提防。若太後在飲宴時醉酒,“不慎”將他射死,他找誰說理去?

謝茂親眼看見了衣飛石緊繃的腳背,倘若太後“失手”,他瞬間就能躍起。

很顯然,衣飛石雖在太後跟前哭了一場,哭的是他自己不得親娘慈愛,可不是因為太後對他的那一點兒好。太後再好,也不是他的親娘。親娘尚且不愛他,他又怎麼會去妄想這個被他搶了兒子的婦人施舍溫柔?

太後卻沒有注意到衣飛石的反應,她拉了弓複又放回,提起一根羽箭,回頭笑道:“說不準就是阿娘取了彩頭呢?”

謝茂真不知道太後還能開弓!

林家祖上是勳貴出身,林聞雅身上就有個降等承襲的武襄侯爵位,不過,到太後父輩就棄武從文了。如今京中的年輕一輩都隻知道林家出了兩位閣老,不知道林家祖上曾有兩位國公。

“那先出彩頭。朕出這枚胭脂暖玉,恰好冬天到了,觸手生溫,最是暖和。”他說著就看著衣飛石笑。

這塊胭脂暖玉顯然和千年冰魄珠是一對,一個夏日生涼,一個冬日生溫。

他今天戴出來也就是想送給衣飛石做禮物,到時候花前月下,摘下身上佩戴(並沒有)的玉佩作為信物。多風雅的一件事,謝茂前兩輩子就想做了。這會兒故意拿出來做彩頭,就是要衣飛石自己來贏走。

衣飛石不和他對視,悶頭想:皇帝覺得我是有多蠢,才會在這時候搶太後的風頭?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射中靶子,我也要胡亂射兩箭假裝醉酒失手啊……

太後舉起手中長弓,笑道:“此弓如何?”

沒人認得這張黑漆漆的弓。謝茂和衣飛石都看著太後。

“我祖父曾以此弓射殺陳朝大將盧定溫,射傷陳朝督帥孫南武,劃襄州入疆。此弓無名,太宗皇帝賜名‘定襄’。”太後輕輕拂過長弓,看的也是衣飛石所在的方向,“便以‘定襄’做彩頭,贏了就是你的!”

鎮國公林鴻,謝朝史上最頂尖的武將之一。他最大的功績,就是打得陳朝被迫割讓了襄州。

不過,林鴻成名極早,二十三歲便急流勇退,在家種花養馬,調|教兒子。他很長壽,活過了他好幾個兒子,也活了三任皇帝。教兒孫們棄武從文,個個考進士做翰林,教出了兩任閣老。太後少女在家時,曾得九十高齡的老祖父教養,這卻是外人所不知的。

——林鴻沒教兒子武藝,沒教孫子武藝,卻把這張“定襄”弓傳給了小孫女。

衣飛石不敢跟太後爭頭名,可這太後明顯也是要賞東西給他。賞的還是“定襄”這樣意義非凡的舊弓!不拿不行啊。

皇帝、太後都出了彩頭,隻有衣飛石拿不出什麼東西來。他也不是窮,他家真不窮,衣尚予征戰多年不知道搶了多少好東西。主要是他進宮前被囚在大理寺,進宮後渾身上下都是皇帝賞的東西,總不能拿皇帝給的香囊玉佩當彩頭吧?

所幸他也光棍,毫不羞恥地說:“卑職身無長物,無以做賭。就拿自己做彩頭吧。”

皇帝、太後看著他都忍不住笑,謝茂道:“狡猾。若是太後贏了,你就給太後當兒子去。”

衣飛石被他一句話說得臉色通紅,正要跪地說不敢,卻聽太後反駁道:“贏不了就不是我兒子了?皇帝莫不是要始亂終棄?這且不好。”伸手就拉衣飛石,安慰他,“莫聽皇帝胡說。你就是娘娘的兒子,娘娘待皇帝如何,就待你如何。”

衣飛石有點想哭,埋頭跪在地上,不住道:“卑職不敢。求太後娘娘饒恕。”

太後這話要是傳出去了,他就不用活了。禦史的彈劾折子能直接把他淹死。

“這話是不該說。不過,總要說給你聽。你心裡記下就是,以後娘娘再不說了。”太後彎下身摸摸他的頭,再次將他扶起,將長弓遞給他,“你先手。”

衣飛石拿著羽箭的手都有點發飄,不過,射箭這事已成為他的本能,弓箭在手,箭靶就在那裡,這其中根本不需要什麼過程。咻地一箭射出,穩穩地正中靶心。

——射這種不會移動的靶子,對他而言,簡單得就像是夾起碗裡的菜放進嘴裡。

衣飛石自然十箭全中。

謝茂第二個下場,他是個陪跑,上下心裡都有數。

最後一看成績,兩箭勉強在靶子上,另外八箭都飛進了水裡。可謂是慘不忍睹。

侍宴的宮婢皆不敢笑,陪在一邊的趙從貴和朱雨、銀雷則死命低著頭。哎喲,丟人呐!是不是把丟在行宮裡的徐師傅請進宮來,好歹也給陛下練練準頭?十箭八不中,傳出去都滅我謝朝威風!

衣飛石這兩月常和謝茂在一起,當然知道皇帝射藝極其“平庸”,太後不知道啊!

天真的太後看著兒子經常跟武將(也就是衣飛石)來往,還在信王府裡建了許多練武場(籃球場、足球場),真以為兒子武藝比上不足嘛,總得比下有餘吧?這幾箭射完,太後都驚呆了!這麼稀爛啊!

謝茂輕咳一聲,道:“嗯,朕近日……近日略上火。”所以眼睛看不清,沒射準。

受到打擊的太後狠狠瞪了兒子一眼,舒臂開弓,箭矢倏地飛出,牢牢紮在箭靶忠心!

她這一手稱得上技藝嫻熟,射姿完美無瑕,更帶著颯颯英姿,若不是她頭上還簪著兩朵碩大的菊花,足下穿著珍珠繡鞋,真像是叱吒疆場的老將。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一箭中的,這氣勢讓衣飛石都不禁心馳神往。

太後一連射了七箭。

拿起第八支箭時,她就顯出了一絲疲態。最終沒有第八次開弓,而是將弓箭都放下了。

“老了。”太後露出一絲自嘲,“年輕時,一天射上百十箭也無妨。現在不行啦。”

這時候卻隻有衣飛石能理解她的疲憊。她射術極其高明,前麵射出的七箭,每一箭都保持了飽滿的氣韻精神,可謂神完氣足。看似射箭靶,其實,射其他東西也是一樣的。飛鳥,猛獸,力士,隻要是她想射的東西,絕無不中,絕無不死。

這和普通射術不同。若是普通人來射這一箭,衣飛石十成十能躲過。

可若是太後射出的這七箭,衣飛石自問若被瞄準的目標是他自己,他能躲過後邊五箭,前邊第一箭,卻絕對躲不開第二箭。——不會致命,可一定會受傷,受重傷。

現在讓太後再開弓,她其實也能開能射,但是像剛才那樣完美致命的箭,她就射不出了。

她已精疲力儘。

謝茂對此毫無所覺,上前給太後揉揉胳膊,說:“那就是小衣贏了?”

隻有衣飛石略帶關心地看著太後,這種神完氣足的狀態被消耗了,人會很疲憊的。

太後本想挑今日把兩個孩子都招到身邊露一手,若是兒子“兒媳”都求著要學她的家傳箭術,也不枉費她祖父辛苦傳承一場。哪曉得兒子射術稀爛,眼看是無法造就了,隻有“兒媳”識貨!太後心裡這叫一個堵啊。

“他贏了,都給他。”太後將定襄弓賜下的同時,大宮女送來一本書。

衣飛石心中怦怦跳著,忍著激動低頭一看,書上寫著《箭藝九說》四字。

拿弓與胭脂暖玉時,有謝茂攔著,衣飛石想謝恩也跪不下來。如今這本書到手,謝茂就再也攔不住了,衣飛石撲地跪地伏首,衝太後狠狠磕了幾個頭,道:“謝娘娘厚賜!卑職必不敢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