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振衣飛石(59)(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9516 字 5個月前

謝茂凍得直跺腳:“阿娘,咱們先進去。”

太後極其看不上他,哼道:“待開了春,你也該好好訓個師傅操練操練。”

謝茂隻覺得鼻子都要凍掉了,扶著太後快步向前:“有個湯泉環繞的暖閣,那裡暖和,就在前邊……”

母子兩個打定主意要給衣飛石一個“驚喜”,轄治住所有下人不許去通報。

不過,管得了外邊,管不住裡邊衣飛石自己的親兵。衛烈本來在滾泉裡煮雞蛋,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恰好看見皇帝扶著一個中年美婦笑吟吟地進來,嚇得他一個機靈,直接就竄進了屋內。

“二公子!陛、陛下來了!還……”他想說還有一個長得很好看、看上去就很氣派的婦人,沒等他開口,他們家二公子就蹬上靴子摔門而去了……

衣飛石在暖閣裡隻穿了單衣,出門才覺得有點冷,不過,他真的著急。

太後到底怎麼了?太後生病皇帝為什麼會來這裡?衣飛石往外奔了兩步,恰好跟從廊角轉身進來的皇帝、太後,麵對麵撞了個正著。

謝茂抬頭就看見一身單薄的衣飛石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滿臉無措地看著自己。

他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眼,自覺小衣氣色紅潤養得不錯,滿意地點點頭,道:“上下都伺候得好,全都放賞。”趙從貴忙記下來。所謂上下,就是不管是定襄侯的親兵、護衛他的羽林衛、伺候他的仆婢,連皇莊裡前來應過卯、送過菜的莊丁,全部都有賞。

太後已摘下手裡的狐皮手捂,套在衣飛石手上,恰好衛烈抱著皮毛衣裳追了出來,太後向他招招手,親手替衣飛石披上,笑道:“本想給你一個驚喜,竟成了驚嚇。這幾日住得可還暢快?”

衣飛石才醒過神來要見禮,太後已拉著他往暖閣去了。謝茂又一次被甩在了身後。

暖閣夾牆底下都淌著溫度極高的湯泉,根本不必燒炭,屋子裡就暖和得像是春天,衣飛石住裡邊時,四麵窗戶開了兩麵,任憑寒氣透入,否則熱得壓根兒沒法兒坐。步入暖閣之前,就有一個擺著花草的過堂,先在這裡暖和一番,褪去大衣裳,再慢慢往裡走。

“比燒炭好。”太後嗅著屋內濕潤的空氣,渾身都放鬆了下來,“早該出來住幾日。”

謝茂也不再是凍蔫掉的模樣,笑道:“那也容易。過了元宵,阿娘再出來多住些日子。”馬上就要新年了,母子兩人總不能都躲在城外,分開過也顯得淒涼,因此謝茂說過完元宵節再讓太後出來。

衣飛石還處於懵然的狀態中,他在這裡住了幾天,處處都熟悉,親自服侍太後上坐,叫奴婢奉茶,下人送來幾盤果子,他愛吃涼的,連桔子都凍住了,忙用熱水泡開,細細剝出來放在銀碟子上。

哪曉得太後咬了一口凍梨,毫無壓力,反倒是皇帝坐在榻上吃他用熱水泡的桔子。

太後、皇帝母子吃了果子,喝了茶,衣飛石才小心翼翼地問:“卑職聽說……”

謝茂哢嚓哢嚓嗑瓜子,打定主意不說話。瓜子嗑多了傷牙齒,宮裡基本上不給預備,要有也都是剝得光溜溜的瓜子仁。沒見到時謝茂也不想,這會兒在衣飛石住處看到了,隨口吃吃也就不想停。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說這個事。

太後笑道:“前兩日是有些不好,吃了兩劑藥就不礙什麼了。”

她看了滿臉高冷嗑瓜子的皇帝一眼,嗬嗬地笑,“想著飛石獨自一人在莊子裡,眼看又是新年到了,何不如一家子熱熱鬨鬨玩兩天。”

太後沒說是誰想著衣飛石一個人在莊子裡。衣飛石心裡很明白,這就是皇帝的主意。

火石電光之間,他就想起那日離京時,太醫替他診治膝蓋上的瘀傷,皇帝刻意出去跟趙從貴交代了好久的話,趙從貴立馬就去了長信宮。

——那時候,皇帝就計劃好了。

當皇帝的假公濟私,給他假批公差躲城外皇莊上也罷了,反正這年頭打著朝廷旗號乾私活兒的不少,衣飛石本也不覺得什麼。現在皇帝、太後一起出宮,還說要和他“一家子”熱熱鬨鬨“玩兩天”……這就委實是恩寵太過了。

為了辦成這件事,宮裡可是傳出了太後病重的消息。大過年的,讓長輩傳這樣觸黴頭的消息,居然隻是為了陪他一個小輩“熱鬨兩天”,他何德何能承受得起?

主意固然是皇帝的主意,可若非太後慈愛,非但配合了皇帝釋放流言,還乾脆跟著皇帝一起出來“陪”他,這事也不可能辦成。

衣飛石跪在太後腳邊,恭恭敬敬磕頭,眼眶微微泛紅,道:“飛石謝娘娘慈愛。”

皇帝太後都已經出來了,他再說什麼誠惶誠恐的話,未免讓人掃興。這時候不稱卑職,改稱飛石,已是儘力想要表達自己的孺慕親近之意。

莊子上暖閣隻有一間,衣飛石就要讓出來給太後住,太後搖頭道:“我住旁邊的小樓,那邊風景好,還有個單獨的湯池子。叫皇帝住這裡吧。”實際上是心疼兒子怕冷,要把最暖和的地方給皇帝住。

謝茂再無恥也不可能自己住好地方,叫親媽住旁邊去,待要推辭,太後笑道:“這裡湯水太熱了,雞蛋都能煮熟,我不住這裡。再者兩天就回去了,也懶得叫飛石挪動。你倆許久不見,就在一處多好?”

分明太後早就知道二人的事,可從前兩個都沒什麼事,說一句也不覺得什麼。

現在不同了!自從衣飛石離京那日二人親熱過之後,關係就變得不大一樣了,太後和往常一樣隨口一說,衣飛石腦子裡刷就想起那日的情景,臉頰微微地發紅,謝茂更是咳嗽一聲,差點被瓜子嗆住。

他看著衣飛石緋紅的臉頰,想起那日衣飛石溫順熱情的反應,就覺得這地方太熱。

“這孩子……”太後看著兒子鼻孔裡垂下兩道殷紅,簡直都不行了。

滿屋子宮人都匆匆圍上來,好不容易才給皇帝把鼻血堵住了,太後哭笑不得,借口要先休息,帶著人就去東邊小樓安置了,臨走時叮囑皇帝:“節製些。”她不擔心衣飛石的身體,如今就憂心兒子是個弱雞,怎麼辦?

太後走了,服侍的宮人奴婢也懂事地退下了,隻剩下趙從貴守在門外。

謝茂自問是個手段嫻熟的老流氓,卻在他眼中清純無知的小衣跟前丟了這麼大臉,這時候隻得故作深沉,淡淡道:“宮裡燒炭,上火。”

就看見衣飛石低下頭,肩膀一抽一抽的。

衣飛石想起那日謝茂剛從信王變成“皇帝”,他第一天去太極殿偏殿拜見新君。

那時候他想“還債”,皇帝也是看著他就嘩啦啦地流鼻血。

不過,那時候他背身趴著,皇帝以為他不知道,躡手躡腳地悄悄把鼻血擦了,還把血帕子丟痰盂裡毀屍滅跡……憑他的耳力,暗箭從哪個方向射來,共有幾箭,能射多深,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又豈會不知道背後那麼大一個活人在做什麼?

往日好像也不覺得什麼,今天看了皇帝流鼻血,再想起那日皇帝流鼻血,這種親昵又促狹的滋味,陡然間就竄了上來,實在太好笑了。哈哈哈。

這人還越笑越放肆了。謝茂頓時惱羞成怒,將人壓在榻上,看著身下少年挺起的小屁股,狠狠打了兩下,怒道:“你笑什麼?沒見過上火麼?”又怒吼趙從貴,“晚上給定襄侯做一盤子烤羊肉,放三斤孜然三斤辣麵!”

“吃不完不許睡!”謝茂惡狠狠地說。嗯,手感真好,再犟嘴,朕再打兩下……

衣飛石自那日起就食髓知味,夢裡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了,太後都刻意騰了地方讓二人親熱,想著一旦去了西北,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相見,衣飛石的姿態就溫軟了幾分,手指勾著皇帝的袖子,低垂眼瞼,輕聲道:“不吃羊肉……臣也要上火了。”

……

衣飛石是真少年,謝茂是偽少年。真少年衣飛石食髓知味情熱似火,纏得老流氓謝茂險些按捺不住,拚了好大意誌力才生生壓抑住自己。又是半天昏天黑地的玩鬨,外邊趙從貴硬著頭皮問擺膳麼?衣飛石還不肯下榻,不吃飯要吃陛下。

事畢,衣飛石懶洋洋地伏在謝茂懷裡,很不明白皇帝的堅持究竟是何道理:“其實,臣真的不小了。”

你懂個屁。謝茂手勢溫柔地撫摸著懷裡少年的腰肢,固執地說:“且等兩年。”

次日清晨,衣飛石一早起床晨練,謝茂難得不上朝,多睡了片刻。

待謝茂睡舒服了洗漱更衣出來,衣飛石居然還在院子裡“晨練”?他披上厚衣裳,站在窗邊,問院子裡梆梆梆不住開弓的少年:“今兒怎麼啦?什麼時候了還在練?”

衣飛石一轉身,一貫會乞憐的臉上竟繃著幾分冷硬,把謝茂驚住了。

前兩世衣飛石覺得不好的時候,才會露出這種表情。這輩子他還真沒見過!

“快過來!”謝茂要出去還得繞好大一圈,乾脆站在窗前招手。

衣飛石一手拄著硬弓,身上穿著單薄的練功夫,渾身氣血翻湧,非但不冷,反而有熱氣騰騰蒸出。他低頭走過來,謝茂才看見他手臂微微顫抖,問道:“怎麼了?”

衣飛石不肯說。

謝茂不逼他,目光平平地循向站在一邊的衛烈,問道:“衛昭?你說。”

他在衣飛石跟前自然溫柔體貼,什麼都好,對著旁人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這會兒也不像是生氣的樣子,目光語氣皆不淩厲,可就是這麼隨口一問,衛烈竟有膽寒之感。他也不敢糾正皇帝,上前跪下回話:“回陛下,侯爺晨起拉弓已近六百次。”

平時隻拉弓兩百次,還是太後罰的,今天拉六百次?謝茂瞬間想明白了,隔著窗戶捏捏衣飛石的胳膊,這倔強的少年分明疲累得發抖,就不肯說話也不吭聲。

“昨兒忘了功課,早上起來嚇哭了。”謝茂肯定地說。

衣飛石被他一句話戳中死穴,深深低頭,長眉蹙得幾乎能夾死蚊子。

謝茂知道衣飛石一向自律甚嚴,再有長公主那樣挑剔苛責的媽在,因而衣飛石從小就諸事妥帖。先生教臨帖一百遍,他就不會隻教九十九遍,兄長教他練三趟拳,他就不會隻練兩趟半。任何人交代給他的事,他都會一絲不苟地做好,絕不差分毫。

這恐怕是衣飛石第一次因貪玩耽誤了功課。他再是少年聰慧,畢竟年紀還小。初嘗禁果的滋味如此美妙,竟讓他忘乎所以,連太後交代的功課都忘了做。早上爬起來才知道壞了。

謝茂想起自己從前脅迫衣飛石的往事,往前湊了湊,低聲道:“你不說,朕也不說,太後怎會知道?”

他還等著你來我往調戲一句,哪曉得衣飛石一頭就撞了進來,急切道:“求陛下周全!”

謝茂真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當長輩的怎麼可能真的和晚輩計較?不就是忘了做一回功課麼?又不是故意忘的。衣飛石都這麼大人了,又不是五歲的小朋友,還要老師天天守著看功課?

他看見衣飛石握著硬弓的手微微顫抖,知道這是訓練過度了。太後既然吩咐旦夕開弓兩百次,可見四百次就是衣飛石的極限。然而,這個死腦筋拚命三郎今早已經試了快六百次了。

衣飛石還硬著臉求他:“功課臣今日就補上,隻求陛下開恩,不要上稟太後。”

“那不行。”謝茂改主意了。他覺得吧,衣飛石這種一言不合就亂來的脾氣,合該被太後教訓一頓。開弓六百次?真想看看阿娘知道了怎麼嗔他。

衣飛石滿以為自己和皇帝都那麼親近了,皇帝肯定要護著自己點吧?哪曉得他向皇帝坦誠求助之後,皇帝非但不給他遮掩,反而要拉他去太後跟前告狀!皇帝拉他,他不敢不去,還是忍不住問:“陛下為何要請娘娘責罰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到了太後居住的小樓,大宮女還以為二人是來給太後請安的,忙請進去。

敘禮之後,不等太後說話,謝茂就狠狠告了狀:“阿娘,小衣昨晚忘了做功課,今晨爬起來拉了六百次弓!你看,你看他胳膊!一直抖……”

太後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住了。

衣飛石跪在地上不敢起來,不迭請罪:“飛石知錯,求娘娘責罰。”

他求了幾次,太後始終不吭聲,也是這幾日被皇帝母子養大了心肝,他就敢偷偷往上瞟了一眼。這一眼把他嚇得,太後居然淚眼婆娑,珠淚一顆一顆往下滾。

“娘、娘娘……”這算怎麼回事啊?怎麼辦啊?衣飛石求助地望向謝茂。

謝茂居然不理他。

太後默默流淚片刻,大宮女拿絲帕來給她拭淚,她才淚眼朦朧地看了衣飛石一眼,說:“你是個好孩子,娘娘知道。縱是忘了功課一次半回的,想來也不是故意。就算給娘娘知道了又怎麼了呢?娘娘就這麼可怕麼?”

哭成這樣真是可怕極了。衣飛石這時候比跪在長公主麵前都慌張,隻會搖頭否認:“沒有。不可怕。娘娘慈愛。”

“背著娘娘獨自開弓六百次,壞了筋骨可怎麼辦?”太後說著淚水又出來了。

衣飛石磕磕巴巴地說:“沒、沒壞……”

太後淚眼一橫。

他立馬就慫了:“壞,對,飛石錯了,萬一壞了,就壞了……”

太後居然不說話了,捂著帕子嗚嗚嗚地哭。

衣飛石哪裡見過這陣仗?整個人都被太後哭懵逼了。太後的哭功那是能把先帝、先皇後、皇帝全部哭得束手無策的大殺器,初次見識這殺器的衣飛石慌得賠罪又磕頭,實在沒辦法了還去偷偷扯了皇帝的袍角一下,奈何皇帝就不理他。

終於太後哭結束了,問他:“你實在太讓娘娘失望了,今日本要帶你與皇帝進山野宴,就不許你去了。老實待在莊子裡反省。你服氣麼?”

衣飛石這會兒隻求她不哭了,哪裡敢不服氣,忙磕頭答應。

星辰湯是皇莊裡一處露天湯泉,四麵有牆,東西分湯池、憩室,頂上無蓋,夜裡更仰望星辰,故名星辰湯。

衣飛石被罰泡在這口湯池裡“反省”,池子裡丟了好幾桶趙醫官準備的藥材,據說治他那疲勞過度的胳膊。他老老實實地進湯池裡泡著,心想,陛下和娘娘都進山去了……我若跟著去,給他們鋪著席子、捧個盞多好……

他心中盤算著二人回京的日子。路上來回就要兩天,太後又說隻住兩天,那他們是明天就回去了?還是多住一日,後天才走?

這些日子,莊子裡的莊戶們都在預備過年,各自備年貨,殺年豬,今年雖死了個皇帝,可是年景不錯,朝廷在西北又打了打勝仗,新帝已宣布明年要減賦,仿佛好日子一夕之間就來了,有了盼頭,有了希望,大人小孩兒都是喜氣洋洋。

衣飛石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裡待多久,皇帝一道口諭,他立馬就要收拾行囊往西北去,莊上就沒人置備過年的東西。看著彆人慶賀新年,自己身邊的人都冷冷清清,十多年都不曾領略過的寂寞,好像就更深了幾分。

好不容易皇帝、太後來了,他歡喜之餘,就更不想離彆了。

明明在長公主府時,他有父親有兄長有小妹,也沒有這麼矯情……

不知道是藥材起了作用,還是溫泉水本身的紓緩作用,他放鬆地散在池子裡,心裡隻剩下後悔:最羞恥的當然是昨夜竟然貪玩到忘了做功課,最後悔的則是蠻橫開弓六百次,非但沒有加練自罰取悅太後,反而被太後哭到了這裡來反省……

謝茂拎著一壺蓮花水躡手躡腳地靠近,閉目休憩的衣飛石一動沒動。

“彆裝了。”謝茂頓覺無趣。衣飛石那耳力,不可能聽不見有人靠近。

衣飛石故作驚訝地睜眼,慌忙起身:“陛下怎麼來了?”

謝茂笑道:“朕和娘娘是來陪你呀。怎能扔下你獨自去山上?你乖些,加一件衣裳,待會在這裡豎一個屏風,你要起身休息時,就去屏風後休息。太後與朕就在這裡打葉子牌,允你參一股……要不你挑個人,替你打?”

“好呀!衛烈,衛烈!快來幫我打牌!”衣飛石大喜過望!

他才不在乎在一起能做什麼,隻要皇帝和太後都在身邊,做什麼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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