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振衣飛石(59)(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9516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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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茂本想留衣飛石在京中過了新年, 待春光爛漫之時, 再啟程前往西北。

哪曉得太後一反常態經常召梨馥長公主進宮說話,還專門把謝茂召去長信宮問:“鎮國公府上自有長公主照顧,定襄侯大好男兒,正是努力報國之時, 因何閒賦在家袖手終日?寶劍蒙塵,此陛下之過!”

謝茂才意識到衣飛石在長公主府恐怕過得不太好。他緊忙召衣飛石進宮, 問道:“鎮國公在家,朕不好常常留你, 幾次問你如何, 都說安好。衣飛石, 你還學會撒謊了?”

衣飛石是真沒覺得最近日子不好過, 被馬氏苛待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事, 他早就習慣了。何況,如今衣尚予知道他要去西北, 對他更多照顧了不少, 又有太後擱在長公主府的眼線明裡暗裡照顧,皇帝、太後更是常常垂問關心, 他對馬氏失了妄想, 心裡就更好過了。

見謝茂不太高興, 衣飛石忙露出討好的笑容, 上前為謝茂奉茶:“臣不敢。陛下怎麼生氣了?臣給您說個笑話?”

看著他滿臉諂媚故作殷勤的樣子, 謝茂不禁笑了笑, 又立刻沉下臉訓斥他:“放肆!朕問你話, 哪個和你嬉皮笑臉?還敢上來歪纏——你給朕老實跪下!今兒要說不明白,仔細要挨捶!”

衣飛石目光在他背後條案上的長條錦盒上轉了一圈,那裡邊裝著太後所賜的木頭棒槌。

謝茂都給他氣樂了,怒道:“怎麼了?”大步回頭將錦盒拿出,掀開蓋子,露出那個陳舊的木頭棒槌,“就拿這個捶你!”

衣飛石隻得收了笑容在皇帝跟前跪下,耷拉著肩膀,道:“陛下要臣說什麼?臣在府中好吃好喝,隔三差五就有陛下與娘娘的賞賜下來,沐浴天恩,恩寵不儘……”

“從前還知道往宮裡跑,這會兒不知道跑了?”謝茂見他還敢犟嘴,氣得拍桌子,“在朕眼皮底下都敢睜眼說瞎話……”

這話不能說。

謝茂瞬間改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衣飛石本來含笑的表情僵住一瞬,再也不笑了,低聲道:“臣家中瑣事,不敢上動天聽。西北事關國體,臣絕不敢……”

謝茂已蹲下身捏住他的兩片嘴唇,不許他再說。

“朕就是著急了。這幾日太後時常召你阿娘進宮,因你總說無礙安好,朕想此事也尋常,你父腿傷不便,太後代朕施恩關懷,多行醫藥,總也要派遣到長公主處。今日太後召朕至長信宮,訓責朕為何讓你閒賦在家寶劍蒙塵,朕才知道你恐怕是在家裡受委屈了。”

他一邊說一邊揪衣飛石的衣襟,“你解開來,朕要看看。”

衣飛石被他說得不太好意思,側身道:“也沒什麼。臣父在家,長公主總不會太過分,不過是訓斥幾句,偶然罰跪罷了。沒有打。”

衣飛石這會兒還跪著。

謝茂連忙抱著他上榻,脫了靴子就要挽他的褲腿,看著衣飛石的穿戴都無語了。

你一個武藝超群的將門虎子,至於這麼怕冷嗎?還穿棉褲?馬車裡是少了炭爐呢,還是家裡少了火盆?修長的雙腿裹著兩管厚實的棉褲,怎麼挽得起來?

衣飛石也不是怕冷,他自幼習武氣血旺健,冬天穿一層單衣也不覺得寒冷。

之所以在下邊穿這麼多,全是因為這幾天長公主動不動就罰跪。如今臨近新年,再是高門世家,屋內溫暖如春,門外還是冷得不行,跪著氣血不暢,膝蓋容易落下毛病。衣飛石還想著張弓策馬馳騁天下,哪裡願意就這麼受寒坐病?立馬讓下人縫好厚實的棉褲穿上了。

這褲管挽是挽不起來了,謝茂腦子一抽,拍案道:“拿剪子來!”

衣飛石很想說挽不起來我還可以脫,直接剪褲子我待會兒穿什麼?見皇帝抿著嘴臉色不好,他就沒敢吭聲。

趙從貴取來一把鋒利的銅剪子,謝茂拿著親自哢嚓哢擦給他剪褲管。

從小腿處就有些許不起眼的青瘀凍傷痕跡露了出來。謝茂一邊剪,一邊用手心輕輕捂住那幾點傷痕,仿佛這樣就能撫平衣飛石所受的痛苦。他終於知道衣飛石為什麼要穿棉褲了。

這麼冷的天氣,罰跪可比直接動手抽更惡毒幾分!

一直剪到膝蓋處,烏黑的瘀傷與點點凍瘡交織在一處,就像是一顆陡然化凍的爛凍梨。

謝茂捏著剪子的手停了停,聲息很穩定:“傳太醫來。”

衣飛石見他情緒不大好,小心翼翼地說:“臣無礙……”

一句話沒說完,謝茂竟然霍地放下剪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朝著他臉頰去了!

這氣勢洶洶的架勢把衣飛石驚住了,然而他身手再好,皇帝要打,他難道還敢躲?隻得呆呆地等著這一耳光在臉上抽實。他知道是自己膝上傷處嚇著皇帝了,這是怪罪自己不曾早一點求救麼?挨這一下,竟似受父兄管教,絲毫不敢有怨言。

本以為會狠狠挨一個嘴巴子,衣飛石都想好怎麼賠罪了,那一記耳光抽在臉上,卻是輕輕地,更像是拍了一下。

衣飛石抬頭就看見皇帝緊抿著嘴怒不可遏的樣子,可……他臉上真的不痛。

“無礙無礙,再敢說一句無礙試試。滿嘴瞎話!朕竟被你騙了。”

謝茂稱不上好脾氣,看著衣飛石那爛成一團的膝蓋,他是真想抽人。至於為什麼最後改抽為拍,那純粹就是見鬼了!朕竟舍不得抽他,媽噠!他隔天就會差遣人去長公主府探問衣飛石,除了賞吃食玩意兒,最主要就是問衣飛石是否受了委屈。

他實在太低估馬氏的張狂了。想想馬氏當日在潛邸就敢對衣飛石動手,他暗恨失算。

“不行,你不能繼續待在長公主府。”實在是鞭長莫及。

這個問題謝茂其實早就琢磨了,衣尚予回京又有“腿傷”,衣飛石這個做兒子的若是老住在外邊,不管他住北城彆院還是宮中,都說不過去。再者,馬上就是新年了,哪家做兒子的不在家裡幫著保持年禮祭祀,反而往外邊跑?連他做皇帝的,這時候都不能輕易出宮。

恰好太醫奉召來見,謝茂讓朱雨跟在太醫身邊盯著,他自己則去一旁吩咐趙從貴,細細叮囑了一番,趙從貴立馬就往長信宮跑。

回來時,太醫已經給衣飛石重新塗了藥膏,說是皮外傷,衣家的凍瘡膏比太醫院的還好一些,養好之後注意保暖,隻恐來年還要複發。

衣飛石很老實地縮在榻上不敢抬頭,謝茂隻拍了他臉頰一下,半點兒都不疼,他也知道謝茂是真生氣了。看著他的倒黴樣子,謝茂還能怎麼辦?憋著氣在榻邊站了一會兒,到底還是不忍心,又坐了回去,將衣飛石摟在懷裡柔聲哄道:“嚇著你了?朕不該打你。”

衣飛石一直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委屈,被他這麼摟著哄了一句,心裡有點濕:“沒有嚇著。臣知道陛下是……心疼。”拿手挨了我側臉一下,哪裡就是打了?他想起皇帝上次要打他手板,戒尺也是重重提起,最後“放”在了他手心上,忍不住就想笑。

“笑了?得意了是不是?”謝茂捏捏他的臉,“那日往宮裡跑求朕庇護,朕還賞了你兩箱子珍玩寶石。可見是白賞了。待會兒朕讓人跟你回去,全給朕還來!以後再這樣,還要罰你多交兩箱子寶石給朕內庫裡!”

衣飛石噗哧笑道:“陛下哪兒這麼小氣?臣身無長物,還不起。”

謝茂就想調戲一句“還不起可肉償”,話未出口,漸生黯然。小衣即刻就要去西北,隻怕三五年都不能相見,離愁彆緒陡然湧上謝茂的心間。

他一隻手在懷裡少年的胸膛上細細撫弄,低聲道:“愛卿去了西北,山長水遠,與朕許久不能見了。”

衣飛石笑容也漸漸止了。他雖是被動接受皇帝的感情,這幾個月得到的關懷,卻是他此生前所未有的深切隆重。謝茂不止待他好,還莫名其妙地深信他,日夜親昵,旦夕言笑,哪怕他對謝茂的感情很複雜,也畢竟是有了一些真情。

一旦離開了京城,就再沒有人半夜給他送吃的,再沒有人關心他是否受傷,再沒有人摟著他抱著他耳鬢廝磨……衣飛石覺得自己竟有些很令人不齒的失落。

“待臣剿滅陳氏,收複蘭宮,攜北境疆土凱旋,朝賀陛下平定天下時,”他儘量說讓人高興的話題,臉頰還有微微地緋色,“臣也長大了。”

“不知道……那時候……”他吞吞吐吐地不住瞟謝茂的臉色,“陛下還、還要臣麼?”

謝茂被他撩得腦子一昏,低頭就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痛吻不止。

你說要不要?朕等了你兩輩子,你敢給,朕就敢要!

許久之後,謝茂看著衣飛石被親得腫起的薄唇,低低喘息著,呻|吟道:“朕等你凱旋。”等你長大!

儘管謝茂沒有明說,可衣飛石也知道謝茂要提前送他去西北。

二人都有了離愁彆緒,這一回膩在榻上就有些下不來。往日都是親親挨挨,彼此都守著禮數不曾去碰底線,這回都將親昵程度往裡放了一點,老流氓手段嫻熟,弄得衣飛石越發不願下榻,竟有些後悔虛度了從前的時光。

一直鬨到傍晚,眼看宮門下鑰了,衣飛石才戀戀不舍地起身:“陛下,臣得出去了。”

謝茂吩咐宮人給他準備了一輛不逾製、不帶紋記的馬車,直接候在太極殿東巷,謝茂非要抱著他上車,衣飛石抵死不肯。——殿內放肆一些,可說是閨閣秘戲,沒有皇帝抱著外臣在太極殿外跑的道理。哪怕是寵妃也要被彈劾到貶謫幾級,他才不乾這事兒。

謝茂隻得緊緊牽著他的手,二人一前一後在臘月寒風中往外走。

“膝蓋疼不疼?”謝茂問。

“不疼。”剛才我就行動自如跑進宮來了,皇帝每次都這麼誇張。

“馬車直接送你去北城的住處,領上你的幾個人,是叫……衛昭那幾個?叫他們跟著你,朕也放心。另外有一隊羽林衛跟著你,朕都交代了,聽你轄治,你就當是你的幾個親兵,該怎麼差遣就怎麼差遣,多半是聽話的,若不聽話,你順手砍了就是,不必問朕。”

“今夜就出城。先到西郊的皇莊住上幾日,養養你膝蓋上的傷,對外隻說西北軍務緊急,朕先派你過去了。相關的勘合手續,這幾日就讓兵部辦好了給你送去。再有你有什麼要帶的,寫一封信,朕讓人直接給你阿爹。”

“那莊子是朕龍潛時皇父所賜,有湯泉,暖和得很。你安安心心住著,吃穿用度不必費心,趙從貴都安排好了。朕把趙醫官也從長信宮要來了,今夜跟你一起走,你要聽大夫的話,她要你忌嘴,你就乖一些,仔細太後又罰你抄經。”

……

謝茂一路叮嚀到馬車前,宮人掀起車簾,謝茂還先伸手在車廂裡試探了一下,發現炭爐燒得裡邊十分溫暖,才輕輕摟著衣飛石的腰肢,柔聲道:“你好好的。”

衣飛石被他一路溫言絮叨感動得眼眶有點濕,想起真的要離開了,走得這麼急,這麼快,他還以為能夠多待幾日,起碼等到元宵節後,哪知道皇帝這麼蠻橫,說送走就送走,一天都不許多待,半晌低頭不語。

衣飛石身強體健,站在巷中半點不覺得寒冷,謝茂被小風吹得有點禁不住,就要拉他上車——

外邊宮人仆婢眾多,還有一隊羽林衛跟著,衣飛石不敢放肆,悄悄勾住謝茂的手指。

他這麼一勾,看似不動聲色,力氣比謝茂大,謝茂動不了。分明是被臣下鉗製住了,謝茂卻隻覺得眼前少年可愛,掩住笑意正色問道:“怎麼了?”

衣飛石也不好意思說舍不得,再不走,宮門下鑰,還要驚動好幾個衙門來開門,那就不太好了。他哼哼一聲,鬆開手指,退後一步,還是想給皇帝磕頭拜彆。

謝茂眼疾手快攬住他,氣得捏他臉頰:“傷!”

衣飛石隻得老老實實長揖到地,道:“臣拜彆陛下。還請陛下保重。”

謝茂要他上車,衣飛石就不肯,說:“豈有陛下送彆臣子的道理?臣遠望陛下背影安駕殿中,再行告退。”

謝茂無奈,站在風口上真的有點不舒服,隻得留下衣飛石在原地,自己一步一步回太極殿。他走兩步就回頭看一下,衣飛石總是在他回頭時恭敬長揖,一直到謝茂的身影消失在太極殿內,衣飛石才上車離去。

衣飛石不知道的是,他的馬車在禦道上緩緩步行,謝茂就站在太極殿門口,看著他一點點離開這座宮城。

車廂裡裝飾低調舒適,衣飛石獨自一人坐在狐皮軟椅上。

下午和皇帝一場前所未有的親昵,二人都越過了從前謹守的底線。雖說皇帝仍是堅持他還小,不肯做到最後,可是,該知道的事,衣飛石都已經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大理寺獄的想法有了偏差。他知道了皇帝並非雌伏之人。

可是……

衣飛石盯著虛無處的眼神有了一絲迷茫。

他想起下午與皇帝親熱的滋味,明明皇帝將手摸到他那個地方,他竟然也沒有很憤怒、不忿,自覺吃了虧的情緒?

就好像兩人的關係本來就該是那樣的,皇帝做什麼都沒關係?

明明我不是那樣的人啊。衣飛石回味著當時的感覺,想起皇帝溫柔靈巧有力的雙手,竟然覺得身體又開始發熱,尤其是被皇帝重點照顧過的地方,更是滋味難言。

這讓他隱隱覺得有點羞恥。想要壓住身體的躁動,衣飛石便將馬車小桌上的茶窯掀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悶頭一口飲下。

茶湯入口,他才發現這馬車裡的茶竟然也是七果茶,他近日最愛喝的一種新茶。

負責準備馬車的當然不可能是皇帝本人。大抵是趙從貴或朱雨、銀雷?可是,若沒有皇帝的費心寵愛,又怎麼可能讓禦前最得力的幾位悉心安排到這種地步?真到了一針一線不疏失,一飲一食不怠慢的程度。

就這樣……也行。衣飛石放下茶杯,耳根還是微微地發紅。

他真的挺後悔。若是從前沒守得那麼緊,下午和皇帝做的事,早就可以做了呀。那麼親昵,那麼舒服……現在才剛剛嘗到滋味,就要去西北了。

衣飛石輕歎一聲。

往日不知道這事美妙也罷了,如今食髓知味,這分彆的日子要怎麼熬?

衣飛石剛離開京城去西郊皇莊,宮中就傳出太後偶感風寒的消息。

皇帝事母至孝,每天散朝就帶著折子往長信宮跑,一邊為太後侍疾,太後休息時他就抓緊時間處理政務,後來乾脆宿在了長信宮中。熬了幾天之後,太後病得越發不好,皇帝不得已宣布輟朝五日,暫停朱批。

衣飛石也已經收到了消息,著急得不行,問常清平:“娘娘可好些了?還請趙醫官即刻回長信宮為娘娘診病。”他名義上是已經去西北的人了,當然不能再回京城探望。

常清平隻說:“宮中自有太醫照顧,侯爺請寬心。”

衣飛石哪裡寬得下心?這馬上就是新年了,年前事多且雜,皇帝本是最無暇分|身的時候,太後是病得有多嚴重,皇帝才會下旨輟朝?他跟常清平說不通,直接去找醫官趙雲霞,說:“你即刻進京為太後診病,我讓親兵送你。”

趙雲霞聞訊也很震驚,她常年在長信宮服侍,當然知道太後身體康健,怎麼會突然病倒?連忙收拾包裹藥箱準備上路,才走到莊子門口,就看見幾百個人簇擁著二十多輛車,浩浩蕩蕩地堵在莊子門口。

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確認,那個穿著雪白狐裘精神旺健的美貌婦人,不就是皇太後嗎?

皇帝打著給皇太後侍疾的名義,偷偷從宮裡溜到皇莊上。這事兒其實瞞不了人,除了隨行的宮婢侍衛,還有五千羽林衛在皇莊附近嚴防死守,朝臣豈會不知?不過,皇帝給的理由是,太後病得難受,想要出門散心,朕豈能不尊慈母之命?

這把大臣們都嚇唬住了。要不是病得不行了,怎麼會想起出宮看一看?這怕不是回光返照最後的遺願吧?這種情況下,誰還敢跳出來蹦達?全都假裝不知道。

謝茂跟在太後身邊,他個弱雞縮在貂裘裡瑟瑟發抖,還不如太後精神:“今年咱們到莊子上玩兒,明年咱們走遠些。”他又不要臉,把親媽偷渡出來玩怎麼了?多玩幾次朝臣們知道被他耍了,又能怎麼樣?

太後許久不曾出宮,哪怕是修建得同樣富麗堂皇的皇莊,她還是興致勃勃,道:“山裡空氣好。聽說這處有小銀魚味道鮮美,晚上煮來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