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大家都排好班了,年輕力壯的沭陽侯終於熬過了一日一夜的班,準備出宮回家,接他班的另外幾位前輩就差人來訴苦:我們涼國公昨日走了困,這會兒在補覺,年紀大了起不來;我們東夷公犯了喘病;我們鎮國公……鎮國公腿疼。反正,您多擔待吧。
苦逼的沭陽侯隻能揉揉自己鄒巴巴的衣裳,交代自家仆從帶乾淨衣服來,繼續釘在樞機處。
朝廷都以為樞機處是個養老衙門,張姿在這裡乾了半個月,累得人都快不行了。
真的不是養老衙門啊!說好了總理天下武事,真的是總理天下武事!四麵八方的軍報都在往樞機處飛,戍邊部隊的事要管,守備部隊的事要管,竟然連京畿衛戍的事都管——唯一不管的,隻有羽林衛。
從前兵部統歸六部,頂頭兩個衙門,一個是內閣,一個是大將軍行轅。現在皇帝發了話,兵部直屬樞機處,機密函文直報樞機處,經樞機處批閱處置後,再分揀內閣交流,由內閣差遣諸衙門。換句話說,內閣管不了兵部的事了。
兵部尚書孟東華天天上火得牙疼,往日跟其餘五部都是兄弟衙門,都在內閣一口鍋裡攪飯吃,有事沒事找內閣幾位閣老賠個好,什麼事兒都好辦。現在呢?直屬樞機處去了。想起樞機處裡常年隻坐著一個嘴上沒毛的愣頭青,孟東華火氣特彆大。
如今兵部最要緊的事就一件,中軍、北軍換防。這邊幾萬步卒到邊城,邊城幾萬步卒到京師,走來走去都是錢,孟東華想著還是去找戶部裴尚書想想輒,張姿就寫了條子,說:“我讓幾個人陪您去看看。”
孟東華心想,什麼人這麼有麵子?出門一看,幾個穿著內衛製服的羽林衛。
孟東華瞬間想起被杖斃的餘禦史,被皇帝灌了下火藥的左都禦史蔡振,回頭瞥了一眼,沭陽侯正沒精打采地坐在案邊摳眼睛——這位不正是前羽林衛將軍麼?借兩個人還不簡單?
曾經孟東華也是被無賴皇帝用下火藥威脅過的朝臣之一,現在成了皇帝的同夥,這滋味真是……有點爽。孟東華樂嗬嗬地拿著樞機處簽章俱全的公函,帶上幾個羽林衛,直奔戶部。路上他還忍不住想,聽說張知事已經在樞機處值班十天了,晚上都隻能抱著枕頭在座兒上打瞌睡。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麼想的,在萬年宮給內閣大臣們收拾了屋子,就沒給樞機處收拾。
※
四月,熏風漸暖。
趙從貴親自捧著西北送來的密折匣子,急匆匆地跨入太極殿:“聖人,西北函至。”
埋首在奏折裡細細書寫的皇帝即刻抬頭,擱下手裡朱筆,侍奉一邊的朱雨取毛巾敬上,皇帝便擦了擦手,從案邊精致的玉盒裡取出一把泛著熟光的銅鑰匙,趙從貴將匣子奉上,皇帝親自將鎖打開,在旁服侍的趙從貴、朱雨紛紛退下。
皇帝看密折時,從來不許任何人在旁服侍,何況,這是來自西北的密折。
西北的密折,說是奏折,那也沒錯。遠在襄州的衣飛石會把他身邊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告訴皇帝,他就像是皇帝安插在西北的眼睛,不過濾信息,隻把看見的一切都送回京城。
可是,除了奏報之外,他還會寫一些絕對不能被人窺伺的東西。
“……至鄉野,農婦炙羊三隻,臣獨食半匹,聊以果腹,味不及故邸。思鄉矣。”
看著這帶著濃濃撒嬌味道的字句,謝茂就忍不住嘴角含笑。思鄉?思的是鄉,是家裡的小羊,還是吩咐給他做小羊的人?衣飛石當麵說話很放肆直白,寫在信裡就含蓄多了。肯寫一句思鄉,大概意思就和“我好想你”差不多。
被心上人想念中的謝茂心情極好,提起朱筆給衣飛石寫回信:“朕已知悉。亦很想你。”
“卿至北地,宜善珍重,衣食事朕常提點,卿耳熟否?熟,朕亦再三叮嚀,慎之,慎之。”
“莫小氣,卿兄自冒憨氣,勻他一個廚子何妨?另隨諭有衣食若乾,廚子兩個。”
“朕躬甚安。”
……
他給衣飛石寫信完全沒有邏輯,想到一句是一句,寫著寫著就笑,笑著笑著想著心上人不在眼前,隱隱又覺惆悵。信裡大部分都是在說,我給你準備的什麼東西,你要怎麼用,你彆不舍得用,馬上還要給你送,你想要什麼?
衣飛石分明是安插在西北的眼線,但他從來不提問。
他越是不提問,衣飛石找不到重點,隻能事無巨細什麼都寫,給他寫的密折越來越厚。
寫完給衣飛石的回信之後,謝茂才想起來通知長信宮:“趙從貴?打發人去長信宮問問,西北來信了,娘娘有什麼東西要捎帶的?”
外邊是朱雨在回答:“回聖人,趙公公已去長信宮問了,這就回來。”
趙從貴回來時,帶著長信宮收拾的大包小包的東西,還有太後親筆的書信。信箋夾在封裡,沒有封口,趙從貴遞來給謝茂看,謝茂哼了一聲,道:“朕是那等人?”
這才把西北送來密折裡夾著的給太後的請安折子,交給跟趙從貴來的長信宮大宮女。
待這宮女走了,謝茂在把兩封書信塞進密折匣子時,還是忍不住抽出太後寫給衣飛石的信看了一眼,太後比他正經多了,書信裡除了關心衣飛石的身體,就是關心衣飛石的武藝修行。當然,母子倆都是一個毛病,接下來也是娘娘給你準備了什麼東西,你要怎麼吃怎麼用怎麼玩……
西北回來的隻是一個密折匣子,從京城出去的就是兩大車東西。
把給衣飛石的東西送走了,謝茂瞧著天色不早了,乾脆去長信宮請安蹭飯。
“我兒,如今天氣暖和了,朝中諸事漸寬,你也該好好抻抻筋骨。”太後拿著衣飛石遞來的請安折子,教訓謝茂,“看看飛石,出去才幾個月,箭術已見小成。不求你上陣殺敵以一敵十,好歹彆一到冬天就凍得跟個鵪鶉,待來年飛石歸來,你這樣的身子骨……”
太後眼一斜,看著謝茂就是一個巨大的鄙視。
謝茂乾咳兩聲,說:“也是,也是。朕改日就去物色個好師傅。”
“說了大半個月了,回回都說去找師傅,回回都窩在太極殿裡不動彈。就算這宮裡沒妃嬪女子,園子也不逛了?潛邸時還知道上山打獵,住進了太極殿,除了玉門殿、太極殿、長信宮,皇帝還去過哪裡?”
“……武安殿。”謝茂道。
太後翻了個白眼,揮手道:“阿娘替你做主了,就是六王府上的老拳師!待六王回來了,阿娘就去替你要來。”
“六哥回來了。今日抵京,遞了牌子要來見,朕聽說六王妃歸途染病,叫六哥先照顧王妃回府歇息,賜了太醫,若是王妃無礙,六哥明日就會來見。”謝茂狀若平淡的說。
他已經派了美少年去勾搭六王妃了,效果讓人牙疼——六王妃對那幾個美少年毫無興趣,反倒是六王來勁了,天天帶著幾個美少年不放。
他竟然忘了,他那個六哥最是愛風流,最大的興趣除了馬,除了酒,就是畫美人!
“可說了是什麼病症?嚴重麼?”太後關切地問。
謝茂看著她的表情,那是真的很懇切地關懷,並沒有一點兒幸災樂禍與妒忌。就好像關心的是一個……晚輩?莫不是朕想錯了?謝茂搖頭道:“朕也不知道。明兒六哥進宮了,阿娘問問吧。”
太後招來大宮女,吩咐道:“讓趙雲霞大人去璿靖王府,替璿靖王妃診病。宮中常備的藥材預備一車帶去。”她想了想,轉頭問謝茂,“六王府上有位小郡主可是?”
謝茂笑了笑,道:“是。大名謝知非,小字謝謝。”
太後也被這個促狹的小名兒逗樂了,吩咐大宮女:“將本宮那套白玉連環找出來,一並送去璿靖王府。告訴六王,若明日王妃不礙,叫他帶著知非郡主進宮。若不方便,叫他照顧王妃,不必著急來見。自家人,不必拘束。”
大宮女將她懿旨重複一遍,確認沒錯之後,方才領命而去。
太後突然變得沉默,謝茂莫名所以:“阿娘?”怎麼突然不高興了?
“今年不選妃,明年不選妃,替你皇父守滿了二十七個月,皇帝還有什麼理由不選妃?”皇帝如今還年輕,沒有子嗣,朝臣也不會太著急。可若是皇帝一反常態,連選妃都不願意,這讓朝臣們怎麼想?沒有後妃的皇帝,注定不會有子嗣,朝局如何安穩得下來?
謝茂笑道:“明年再著急也不遲。”
“阿娘不逼你。你和飛石在一起,阿娘也不反對。何妨做個樣子呢?采選淑女入宮,給個不高不低的位分,你若樂意,就去坐一坐,若不樂意,後宮還有阿娘替你鎮著,翻不起浪來。”太後覺得選妃與衣飛石毫不乾礙。
“此事兒臣心裡有數,倒讓阿娘煩心了,是兒臣的錯。”謝茂想了想,說,“再過兩個月,兒臣有個女臣入宮,擱在阿娘跟前裝裝樣子,以後兒臣還有大用,阿娘教教她規矩。”
太後是個極知道分寸的女子,她和兒子說話也是說一不二,不是她蠻橫,而是她對皇帝提過一次的事,皇帝若不肯應,她就絕不會再提第二次。聞言點點頭,道:“好。”
※
襄州安平府。
梅花寨本是一片野林,從陳京押解來一批女奴在此建起虜營之後,常有輪休的兵卒前來買|春,這裡就漸漸變得繁華起來。今日又有新女奴送抵,貪新鮮的兵卒早已排著隊等候,個個摩拳擦掌。
“聽說這一批是宗室女!陳朝皇帝把他皇妃公主都贖回去了,沒錢贖宗女,說不要了!”
“這個好看。不知道睡這個要多少級。”
“嗬嗬,多少級爺也睡得起。”
……
兵卒們淫邪的笑聲中,衣衫襤褸的陳朝女奴低頭被押進了妓寨。
這不是普通的妓寨,而是專供邊軍泄欲的軍妓營寨,在這裡通行的贖買貨幣除了銀錢,還有戰功。若一個兵卒僅有銀兩,斬首不多,那他就隻能睡低等妓|女。身份越高貴,模樣越漂亮的軍妓,都會有足夠多的斬首級數來限定資格。
衣飛石很少來這種地方。他在戰場上對敵人從不留情,哪怕是婦孺也能毫不留情地砍殺,可是,下了戰場,他沒法兒麵對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
他從小就在軍中長大,從小耳濡目染,可是,這種事情他還是沒法習慣。
他今天之所以會來梅花寨,是因為他要找一個人。
“二公子,快看,是二公子來了!”
“不是說二公子從來不睡營妓麼?也想弄個宗女玩玩?”
把手妓寨的役兵上前施禮:“衣將軍,請進。”
衣飛石並未走進妓寨,他站在門口,聽著妓寨裡此起彼伏的哭喊聲,心中很厭惡。明知道哭泣的都是敵國的女奴,他不該有任何同情心,他還是覺得很厭惡。
曲昭跟在他身邊,呼喝道:“把今天剛到的陳氏宗女都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