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振衣飛石(65)(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6250 字 4個月前

時間在謝茂焦急的等待中過去。

趕在新年封筆之前,樞機處批準了衣飛石請求回京述職的函文,以八百裡加急送抵襄州。除了朝廷批複的函文之外,另有一封不起眼的“家書”,拆開來滿紙朱紅,居然是皇帝親筆。

大概意思是,朕雖然很想你立刻就回來,但是天冷雪滑,注意安全,不要騎快馬。

衣飛石微微一笑,當天就帶著二十四騎與那隊皇帝禦賜的羽林衛,快馬加鞭趕赴京城。歸心已似箭,不騎快馬?怎麼可能!

衣飛石抵京的日子是大年初三,下著小雪。

皇帝在同樂殿宴請親近宗室,太後亦在席受朝,黎王謝範、長陽王謝節、長山王謝茁,俱攜王妃與嫡長子入宮赴宴。正歡聲笑語、酒酣耳熱時,趙從貴悄悄在謝茂耳畔說:“陛下,侯爺進三十裡驛了。”

謝茂那點兒薄酒瞬間就醒了,搓搓臉起身道:“阿娘,朕前頭有事,待會再來服侍您晚宴。”

太後算算日子,也知道大概是衣飛石回來了,吩咐了身邊大宮女幾句,說:“去吧。晚點再來。”帶著飛石一起。

滿宮上下都知道皇帝入了冬就特彆懶散,輕易不肯出門,每天給長信宮晨昏定省都顯得不那麼積極了。這會兒一輛沒標記的奢華馬車帶著幾百個侍衛往宮外跑,皇帝這是乾嘛去了?

謝茂本想去城門接人,架不住衣飛石打馬飛快。他才剛剛出了左安門不到一會兒,車駕就停了下來。他還挺不耐煩:“怎麼回事?今冬不是沒雪災麼?不至於皇城門口被雪壓塌了路吧?”

趙從貴哎了一聲,似乎前去察看,謝茂不耐煩地掀開車簾,漫天蒙蒙飛雪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徒步疾走而來——

有餘賢從親自隨扈,前排護衛的羽林衛都在給衣飛石讓路。

整整一年沒見的少年,好像又高了一點兒?身上的雪氅上沾著白蒙蒙的碎雪,也不知道是趕了多遠的路,鬢前有一絲頑皮的長發飛了出來,在寒風中繚繞飛旋,臉蛋兒還是那麼好看漂亮,最漂亮的就是那一雙眼,裝得很從容鎮定,謝茂還是看懂了那其中矜持羞澀的歡喜與渴切。

被寒風灌入馬車裡的謝茂本來有些冷,當他看清楚衣飛石的模樣之後,他哪裡還冷得起來?他熱,渾身上下都熱,心口熱,下腹也尤其地熱。

衣飛石疾走至馬車前,身上雪氅已經被他脫了下來,趙從貴在他身邊幫忙抱著。

他自幼習武身體康健,雪天穿單衣也不覺得寒冷,雪氅上帶著風帽,他本是趕路時遮擋風雪所用。總不能套著風帽遮著頭臉覲見陛下吧?此時將雪氅一脫,身邊都是穿得厚實臃腫的熊漢,就他一個人長身玉立,英姿勃發,差點沒把謝茂眼睛閃瞎。

衣飛石正要跪拜磕頭,謝茂已經扒著馬車門吩咐道:“快裹上了帶上來!”

“???”衣飛石懵。

銀雷立刻將他扶起,趙從貴眼疾手快拿雪氅把他一裹,三兩步就把人推上了車。

這條街已離了禦道,庶民百姓皆能行走,哪怕有羽林衛前後塞滿清場了,畢竟不是皇城之中,衣飛石也知道分寸,不會在馬車前多耽擱,增加羽林衛戒備風險。何況,這馬車不帶龍紋,不合禦製,他上車也沒什麼心理壓力。

車簾放下,車板合上,車廂裡還多了一個人,謝茂隻覺得春天都到了。

“你不聽話。”謝茂伸手緊緊摟著一年不見的少年,雪氅上滿是寒氣,可見外邊多麼的寒冷。他一邊感受著厚實雪氅下心愛少年的身軀,一邊將臉去貼衣飛石的臉頰,“這才幾天就回來了?朕讓你慢慢地回來,不要騎快馬……”

“臣知罪。”衣飛石乖乖讓他摟著,認錯態度非常好。

衣飛石的臉頰是溫暖的。

謝茂知道習武之人若功力不俗,氣血豐盈之下,就可以做到寒暑不侵。

他本來很擔心衣飛石冬天趕路凍壞了,這會兒察覺到衣飛石裸|露在外的臉頰都是溫暖的,可見裹在衣裳底下的身體就更加不會凍住了。這才稍微高興了點兒,將手探進厚實的雪氅,隔著錦衣摸了摸胸膛,低聲道:“就算凍不著,也要仔細雪天路滑……”

衣飛石的心跳比尋常更快,謝茂摸出來了,二人離得這麼近,聽也聽得出來。

謝茂滿肚子擔心就化作了溫存,聲音越發低柔:“想朕了麼?”

衣飛石突然清醒過來,死死抵住他的手,低聲道:“好幾天沒洗……”

“朕問想朕了沒有,卿想的是什麼?”謝茂被他抵住不能再進一步,心裡挺惆悵,小衣身手太好,朕好像有點吃虧?衣飛石被他說得臉都紅了,他命令道,“將手鬆開。朕要看看……”

衣飛石好歹還記得眼前這個是皇帝,猶豫片刻還是把手鬆開了,隻裹了裹身上的雪氅,如今隻恨自己貪懶,衣裳隻穿了薄薄的一層,小聲說:“陛下回去看。”

“那可不成。”謝茂看著他害羞又渴念的模樣,“回去還有彆的忙。”

衣飛石不是不肯親熱,他很想親熱,初嘗禁果的少年生生憋了一年,許多次做夢都在跟皇帝胡鬨。可這幾天忙著趕路真沒顧得上打理。他從前就挺在乎這個,怕哪裡臟了臭了失禮人前,跟謝茂同坐一席都要先打水洗腳,這時候哪裡肯答應?

“給不給看?”

“不給。”

“會頂嘴了。”

“……”

衣飛石抿了抿下唇,眼瞼微垂,慢慢跪了起來,退後一步垂首道,“臣不敢。”

謝茂也分不清楚衣飛石是真的還是裝的,他隻知道,看見衣飛石這隱忍退避的模樣,他硬了幾輩子的心腸就會覺得疼。前世的衣大將軍低頭跪拜時,他就覺得疼。如今小衣的身影與前世的衣大將軍重疊在一起,他好像就更疼了。

“朕同你玩笑。”前世謝茂不敢這麼對衣大將軍說話,他慶幸這輩子可以說。

衣飛石將頭低低的:“臣也是。”

謝茂愣了愣,衣飛石抬頭眨眨眼,他才意識到自己被捉弄了,一把揪住衣飛石耳朵,怒道:“小騙子,一年不見,功力見長啊!”

衣飛石就噗噗地笑,笑完又護著耳朵求饒:“臣許久不見陛下,陛下饒了臣麼?”

“饒了你也可以。拿什麼賠罪?”謝茂問道。

衣飛石想了很久,假意慫兮兮地說:“賠不出來。還是擰耳朵吧。”

分明也不是說笑話,可是謝茂看見衣飛石就忍不住想笑,滿心都是久彆重逢的歡喜。他舍不得真的揪耳朵,將衣飛石小巧可愛的耳朵揉了好幾遍,又忍不住親了親,輕歎道:“朕是真的很想你。”

衣飛石耳根紅透,把頭往他懷裡埋了埋:“唔……”

……

馬車在皇城裡繞了好大一圈,天將暮時才停在了太極殿東巷。

這裡恰是去年衣飛石離宮時,謝茂為他送行的地方。二人一齊下車,在車上被皇帝檢查過“騎這麼多天馬,大腿有沒有磨破”的衣飛石,滿臉春風神清氣爽,謝茂也不能說不爽……就是,心愛的少年如此熱情,謝茂憋得慌。

衣飛石比了比殿內的博古架,說:“臣比去年高了。”長、大、了。

謝茂看著他隻抽條不長肉的身板就嫌棄:“肉都吃到哪裡去了?朕給你前後送了五個廚子,就沒一個能喂胖你?”

衣飛石覺得自己隻是穿著衣裳才顯瘦,其實肉很結實。瞥了殿內站得滿滿當當的宮人一眼,雖然都是信王府的舊人,個個都很規矩,他還是決定更老實一些——和皇帝頂嘴絕不是好習慣。剛才在馬車上,皇帝就訓斥過他“頂嘴”了。

宮裡早就準備好了盥室,謝茂想跟著進去吃個小豆腐,衣飛石拒絕的態度就溫順了許多,撒著嬌把謝茂留在了門外。衣飛石動作很快,洗完了還想跟皇帝溫存,謝茂摟著他親了親,說:“太後等著呢。”

衣飛石就不敢再吊兒郎當,忙穿戴齊整,請求即刻去給長信宮磕頭。

謝茂帶著他往同樂殿排駕,衣飛石照例不肯上禦輦,趙從貴還真給他找了一匹馬來,所幸此時風雪已經止了,否則謝茂還真敢給他指一柄羅傘遮擋。

到同樂殿時,廊殿裡有十多個宮婢太監圍著,遠遠地跪下磕頭。

謝茂看了一眼,沒怎麼在意。

哪曉得那邊顛顛兒地衝出來一個粉團兒,驚訝地說:“皇爸爸,這個哥哥怎麼這麼好看呀!”

謝茂微笑道:“不是哥哥,是定襄侯。”

這粉團兒是六王與六王妃的獨生愛女,名叫謝團兒,小字謝謝。自從六王入朝之後,六王妃就經常帶著這位小郡主進宮陪太後說話解悶。謝茂本該是她皇叔,不過,謝茂既然當了皇帝,尊不讓卑,她就得稱呼謝茂為“皇伯父”。

謝茂這人心思歪,他若和衣飛石在一起,肯定就沒有子嗣了,得從宗室子裡挑選。然而幾輩子都被侄兒殺翻,謝茂對“侄兒”這種生物略有猶豫。

見了謝團兒之後,謝茂就高興了,侄兒要殺我,侄女兒總不會殺我了吧?

見麵第一天,謝茂就讓謝團兒改了稱呼,不叫“皇伯父”,要叫“皇爸爸”。

他也沒有專把謝團兒拎出來,如今同樂殿裡長陽王謝節、長山王謝茁的兒子們,也都管他叫“皇父”——這事不鮮見。常有皇帝為了表示對兄弟的親愛,將侄子們養在身邊,與皇子一起長大,侄兒們也一樣稱皇帝為“皇父”,非常親昵友愛。

衣飛石從馬上下來,拱手見禮。他不認識這位小貴女是誰,也不知道身份。

大冬天的,謝團兒穿得一身皮毛,圓滾滾的像一顆球,身上也找不到能體現她身份的規製佩飾,衣飛石隻能客氣地拱手。

哪曉得謝團兒聽了“定襄侯”三個字,看著衣飛石的眼神就更閃亮了:“皇爸爸!他是飛琥、飛珀的哥哥呀!”說著居然有點害羞地上前,牽起厚厚的大衣裳,顫巍巍地行了個禮,“侯爺好。我是謝謝,我常和令弟一起玩兒。我們是好朋友,真噠。”

衣飛石跟兩個雙胞胎弟弟根本就不熟,那倆小東西被長公主養得無法無天,並不把他這個二哥放在眼裡,衣飛石也懶得多問。他心目中的手足,隻有衣飛金與衣琉璃。

不過,他自己家裡的齷齪事,外人是不會知曉的。

衣飛石含笑道:“郡主好。”

“外邊冷不冷,團兒跟爸爸一起回去。”謝茂牽住謝團兒的小手。

他挺喜歡這個侄女兒,也隱隱有些想法。

不過,若是謝團兒對衣飛石不甚友好,未來的事就得再想一想了。

他做皇帝那兩輩子,衣飛石都活得比他更長,這輩子想來也不會有太大變數。為了衣飛石,他必須留一個能容得下衣飛石的儲君。

若是像前世謝林與周琦那樣勢同水火,謝林繼位逼得周琦不得不殉葬保全家族……謝茂覺得吧,他寧可臨死前把皇位傳給衣飛石。

謝團兒牽著他的手,跟在他腳邊一溜小跑,時不時回頭看衣飛石。

小孩兒自以為謹慎的偷瞄,完全逃不過一眾大人的雙眼,謝茂不時與隨在身後的衣飛石交換眼色,兩個都樂嗬嗬地看謝團兒想做什麼。

終於在快要進殿之前,謝團兒一把抱住謝茂的大腿,不許他動:“皇爸爸。”

“怎麼了?”謝茂彎腰湊近她耳畔。

“……飛琥飛珀說,這個侯爺是要嫁給皇爸爸的。那團兒還叫侯爺麼?”她想了一路糾結得不行,精致如畫的眉毛皺成一團,“皇媽媽?”

衣飛石噗就笑了出來。噴完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地覺得,好像說的是自己?

謝茂正蹲在謝團兒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腦袋,寵溺又無奈地說:“侯爺就是侯爺,婦人才能做媽媽。”

衣飛石覺得有點滋味難言。

他突然發現皇帝哄他的態度,就和現在哄六歲女童彆無二致。

倒不是說謝茂對他和對謝團兒的感情性質一樣,而是這種一樣對待懵懂小童的態度。一樣的小心翼翼,一樣的不計對錯。就好像無論他做出怎樣的事,謝茂都不會怪罪和計較。——這是把他當兒子哄了?

謝團兒竟然鬆了口氣,輕噓道:“那可太好了。侯爺要是給皇爸爸做了妻子,我和飛琥飛珀那可就沒戲了。”一副重擔擱下的輕鬆模樣。

謝茂聽得有趣兒,哄她說更多:“你和衣飛琥有什麼戲?”

“不是飛琥,是飛琥和飛珀,他們倆。”謝團兒糾正,“我們約定好了,以後他們倆都給我做丈夫。飛琥當哥哥,飛珀當弟弟。”

這回輪到謝茂噴了,他在現代也見過談戀愛的幼兒園小朋友,可是這一口氣就要嫁兩個男生的……

謝團兒牽著他的手安慰他:“皇爸爸你可能不知道。我母妃族裡的風俗是可以娶兩個丈夫的。以後我就和他們倆在狄部生活,我可以當族長,族長也是很有錢的……”

想了想,又問謝茂,“皇爸爸,要是我沒錢了,你會給我吧?”

“……給。”

謝茂覺得吧,他這個侄女兒這麼早就會開後宮了,是個當女皇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