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振衣飛石(79)(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6958 字 5個月前

衣飛石又喝了一口茶。

他聽見堂屋裡的刺客扔了一件暗器——也許是根筷子——出去,公鴨嗓呼吸猛地一促,喉間鮮血汩汩,那中氣不足的輕輕呼吸,很快就徹底消失了。

“死是什麼呢?”簡兒突然問。

少年刺客不理會他,固執地分開他的腿,繼續動作。

“梁哥哥……”簡兒又被弄得小聲地哭,一邊哭一邊問,“死好玩嗎?”

“你現在彆說話。哥哥很忙。”少年刺客不耐煩地說。

“梁哥哥去北方看見雪了嗎?雪好玩嗎?哥哥堆雪人了嗎?雪人好玩嗎?”

“好玩!我堆了一個好大的雪人!這麼大!”少年刺客開始吹牛,順便向簡兒炫耀雪的冰涼與美麗,“我給你帶了一個小雪人。巴掌大。就揣在口袋裡。可惜,沒多久就化成水了。”

“好想去北方哦。”簡兒羨慕地說。

二人討論了一會兒雪人,大抵是少年炫耀雪人多麼好玩,簡兒無限表示羨慕。

過了一會兒,簡兒舊話重提:“梁哥哥,什麼是‘死’了?”

“死了就是……”刺客想了一會兒,磕磕巴巴地形容,“不出氣了,冰涼,臭。埋在土裡。”

“那我娘為什麼老說‘死了算了’?”簡兒很吃驚,“死不好玩嗎?”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傻?”少年刺客突然惡狠狠地說,“死了就不能玩你了!我才不會去死!雪人很好玩,死不好玩!”他一邊發怒,一邊用拳頭狠狠捶打簡兒的臉頰,拳拳到肉。

簡兒放聲大哭,哭聲淒厲。

衣飛石掀簾從屋內走了出來,那少年立刻後退一步,拔出了腰間的長短劍。

兩個刺客,一個擅使套索,一個擅使長短劍。使套索的刺客已經被衣飛石趁機割喉,隻剩下這個腦子不太好使、但長短劍使得很好的少年刺客。

衣飛石本以為這少年大概就十五六歲,然而,掀簾出來後,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少年已經不能被稱之為少年了。

握著長短劍的刺客虎背熊腰,須發茂盛,單看他的身形骨骼,年紀最少也在二十往上。不知道他的嗓子為何會處於變聲期,以至於衣飛石誤判了他的年齡。

他這樣高大魁梧的男子,掐著身邊大約隻有七八歲的簡兒,難怪簡兒一直在他身下哭泣。

衣飛石一句話都不想說。他知道這刺客腦子有問題,他也知道在兩個刺客中,應該是死在寢房的年長刺客占據主導,眼前這個隻是從犯——可是,他還是對這個刺客生不起一點兒同情。

也許是因為死去的兩位閣老,也許是因為被威脅的皇帝,也許是因為簡兒。

他一點兒都不同情。

他隻想殺了這個刺客。

“我帶你去看雪人。”刺客突然說。

他踮著腳往後退,本能地察覺到了衣飛石帶來的威脅,“雪人很涼很好玩,我給你。”

衣飛石的回答是飛撲一刀。

刺客出劍的速度非常快,長短劍的打法很新奇,衣飛石很少遇見這樣的對手。

交手之初,衣飛石不得不迅速化攻為守,辨認刺客的路數——他是將門出身,武功招數其實很野,博采眾家之長,然而,戰鬥時的路數,則與江湖中人完全不同。

他的目的是勝利。判斷局勢,保存實力,最大化利益,一擊必殺。

這和動輒拚命的江湖路數截然不同。

所以,此時的局麵看上去就是刺客威風八麵壓著衣飛石打。

刺客手中的長劍不斷削在衣飛石四肢胸膛上,落下淺淺的劍傷,鮮血從衣飛石本就不甚厚實的錦衣中緩緩滲出。看上去衣飛石似乎很吃虧。然而,刺客手中的短劍始終沒機會碰著衣飛石。

簡兒偷偷摸進臥室裡,又偷偷出來,拿起一個圓滾滾的熟銅香筒,骨碌碌往刺客腳下滾。

——他天真地指望刺客踩著香筒,會跌一跤。

衣飛石明白他的盤算,刺客不明白。刺客還挺焦急地衝簡兒擺手:“不要你幫忙,快走!”

簡兒咬著牙,跑進房間裡找了一匣子珍珠,骨碌碌全部滾了出來。

這回真害到刺客了。

刺客的輕功,比衣飛石確實要差上那麼一線。

滿地珍珠亂滾,刺客有些忙亂,衣飛石其實也有點亂。

他哭笑不得。他殺這刺客是板上釘釘的事,此時放緩節奏慢慢觀察,是想儘量用最少的代價去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他不想做。哪曉得簡兒以為他打不過刺客,這一匣子珍珠飛出來,刺客要小心,他同樣要小心。這不是添亂麼?

再不動手,那小子不知道還會扔出什麼東西來。

衣飛石認準時機,左肘彆住刺客短劍,右手掌心短刀叮地斬斷刺客劈下的長劍,順勢狠狠插|進刺客心窩!——左邊小臂上一陣劇痛。殺得這麼急,受傷是必然的。

刺客眼瞳渙散,張了張嘴,大量鮮血洶湧而出:“簡、簡兒……”

簡兒飛快地跑了過來。

衣飛石心想,他雖欺負了簡兒,可是,對簡兒也真的很上心。簡兒對他隻怕也是又恨又愛……

一個念頭沒轉完,就看見簡兒撿起一個花梨木板凳,猛地砸向刺客膝蓋!

那刺客本就瀕死失力,若非手中短劍還被衣飛石彆在手肘間,他早就倒下去了。這一砸,不必衣飛石動手,他就鬆了握著短劍的手,軟倒在地上。簡兒操起板凳照著他腦袋墩墩墩一頓亂砸,七八歲的小童,手臂能有多少力氣?竟然生生把刺客鼻梁臉頰都砸塌了下去!

衣飛石深感打臉。這哪裡是又恨又愛?這是恨入骨髓了。

把刺客腦袋砸了個稀巴爛之後,簡兒猶豫了片刻,上前跪下:“我給恩公做童兒,能鋪床捧茶伺候筆墨,夜裡也能暖床,求恩公開恩,不要殺我阿娘滅口。”他一直沒穿褲子,股間鮮血斑斑,“我娘……隻有我一個兒子,我在恩公身邊服侍,她不會出賣恩公的。”

衣飛石道:“出賣也無妨。”殺兩個刺客,他難道還怕皇帝治罪?

他動手將兩個刺客的腦袋都割了下來,扯屍體的衣裳打成包裹,提著走了兩步,又回頭問簡兒:“你在此處,能活下去嗎?”

簡兒點點頭,說:“我爹隻有我一個兒子。”

衣飛石不懂。

簡兒指了指死掉的公鴨嗓:“我爹。昝梟族族長百裡烏蜻。”

死掉的是公鴨嗓是昝梟族族長,金雀城城主,衣飛石不覺得奇怪。能在城主府後宅正房白日宣淫的人,不會有第二個。他驚訝的是,這個被百裡烏蜻送給刺客淫樂的童兒,居然真的是百裡烏蜻的兒子?親生的?

“我娘是漢人。”簡兒很聰明,衣飛石才露出一點兒困惑,他立刻就解釋了。

金雀城由土著族長擔任族長,朝廷派屬管來治理,城主娶一位漢女作為政治交換,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金雀城的這位城主都能勾結刺客去殺皇帝了,他又怎麼可能看得上漢女妻子?更加不會珍愛漢女所生的兒子了。

衣飛石想了想,拿出一枚小小的銀牌,上麵寫著一個“衣”字:“你若有麻煩,去建州找燕鈺將軍。”

燕鈺是朝廷鎮南軍監事,也是衣大將軍帳下大將之一。這牌子也不算什麼,若是簡兒混不下去了,憑著牌子,燕鈺能保他和他娘一條性命,若他聰明,想借鎮南軍在金雀城坐穩城主之位,那就得看他是否能說服燕鈺了。

這孩子才七八歲,繼任城主估計難。衣飛石也沒想那麼多,保條命也不錯。

他拎著兩個血淋淋的腦袋往外走,簡兒在背後喊:“喂!”

衣飛石回頭。

簡兒已經穿好了褲子,跪下端端正正磕了頭,對他說:“我叫百裡簡。”

“衣飛石。”

“就沒人知道侯爺去哪兒了?”

謝茂窩在暖閣裡發火,他這幾天都和太後住在一起,憋了幾天,終於憋不住了。

首當其衝被噴的就是沭陽侯張姿。謝茂交代他給衣飛石挑選護衛送回京城,他親自帶著衣飛石去山房勘察殺人現場,然後,就在他的眼前,衣飛石追著“刺客”跑沒影兒了。

這要不是太後的人,謝茂早就發作了,憋了這麼幾天,衣飛石還是半點消息都沒有。

謝茂不擔心京城裡的衣尚予收不到消息,前有聽事司動作,後有餘賢從回京,這兩天謝灃帶人來皇莊“勤王”,羽林衛就地捉拿時,哨衛來報,二十裡外就發現了中軍的影子。衣尚予已經聞風而動了——彆人不知道衣尚予是來乾什麼的,一時間風聲鶴唳,謝茂就不擔心。

衣尚予要反早就反了,四萬中軍在京時他不反,現在帶著三千個守衙兵造反,他腦子漚肥啊?

謝灃帶了三家王府的私兵統共一千七百個人,前來“勤王”被捉拿之後,曾經悄悄綴在謝灃身後的中軍就撤回京城去了。

謝茂都懶得跟謝灃見麵。收拾這麼個傻逼很有成就感麼?見麵聽傻子罵娘?不見。

“卑職萬死。”張姿除了認罪,也沒彆的招兒了。

就定襄侯那個輕功,他要跑,誰能追得上?彆說普通羽林衛了,張姿也追不上啊。

“朕知道你追不上,這麼幾天了,你就沒派人去問,去找?他還能上天不成?”謝茂咕嚕咕嚕喝了一口晾涼的茶,開始胡攪蠻纏。

前兩天張姿忙著清理內奸、穩定部下,這兩天又要看管謝灃帶來的一千多名私兵,哪有空去找衣飛石?照他看來,皇帝這純粹就是氣不順,隨便逮人撒氣——皇帝不就這脾氣麼?餘賢從不在,謝範那是兄王,就他張姿正正好。

太後原本帶著謝團兒在穿堂看花,聽見聲音就回來了,皺眉吩咐張姿:“你下去吧。”

這是很明顯地回護。張姿猶豫了一下,有些害怕皇帝對太後不滿。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敢在皇帝、太後跟前造次,太後的旨意很明確,他磕了頭悶不吭聲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飛石那身手天下少有,他自己好端端地也活了十多年,不至於要時時刻刻揣在你口袋裡。”太後回來,宮人連忙送來熱茶毛巾,服侍她落座。她摸了摸皇帝身邊的茶碗,越發皺眉,“大冬天的灌冷茶,哪裡養出來的毛病?服侍的人呢?”

今日在跟前伺候的是朱雨,嚇得連忙跪下待罪。

謝茂越發覺得太後與張姿之間有貓膩。看看,他才故意當著太後的麵找了張姿的麻煩,太後立刻回來解圍不說,還要收拾他的內侍……他不會和太後發脾氣,賠笑道:“天底下也就您能管得住兒臣,他算個什麼?”說著就伸手去接太後手裡的熱茶,“阿娘的茶給兒臣喝一口。”

皇帝平時難得撒嬌,這會兒來討茶,太後就把茶碗讓給他了,饒了朱雨起身,說:“你押著謝灃,是怎麼個章程?”

拿下謝灃之後,所有人都以為謝茂要殺宗室了,哪曉得他壓根兒就沒動。

就關在皇莊裡,不審不問,連帶著一千多私兵都全繳械押了,也沒問這些人的舊主是誰。

——當然,私兵背後的主人是哪幾家,這都是藏不住的,根本不必審問。因在戰時,朝廷允許王公貴族府上蓄養私兵,京裡幾個王府,每個王府明麵上養了多少私兵,暗地裡多養了幾個私兵,朝廷豈會沒數?

謝茂按按小腹,無賴地說:“朕這不是在與謝灃的混戰中受了傷麼?以後恐怕難有子嗣。”

太後無語了。謝灃帶來的那群人,一路上吃了兩次埋伏,沒到皇莊就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謝灃半路就想跑,是被張姿生生抓回來的。皇帝是去了哪門子的混戰?還受傷?窩在暖閣笑出來的傷?

皇帝傳出無子嗣的消息,隻怕朝廷立馬就要亂起來。太後正要訓斥,謝茂就笑眯眯地說:“朕想在宗室中挑選合適的孩子過繼——這傷說不定也能治好,治不好嘛,反正宗室裡的孩子多,朕這皇位不也是皇兄所傳?儲君是謝氏血脈就行。”

宗室這下不得打破腦袋?就有聰明的看穿了皇莊是皇帝下的圈套,過繼皇嗣的香餌一出,任誰都忍不住要瘋狂。謝茂說得如此兒戲,也許治得好,也許治不好,這說辭其實是給朝臣聽的,一副朕在釣宗室複仇的陽謀。

隻有太後知道,這子嗣隻怕真的是不會再有了。皇帝這是在給與衣飛石相守鋪路了。

想送孩子進宮,想過繼成皇嗣,怎麼才能辦到呢?憑血脈親近?憑孩子聰明?憑孩子母族清貴?很顯然都不是。誰能替皇帝出力,誰能討好皇帝,誰的孩子就能進宮——皇帝被欺負得那麼慘,在皇莊裡死了兩個閣臣,他這是孤立無援了,他需要宗室裡的盟友!

謝茂讓餘賢從回京求援,釣出來的私兵與謝灃根本就不是重點。

他的目的,一開始就是用皇嗣或說儲君之位,讓宗室跪舔自己,讓宗室自相殘殺。就算有宗室看穿了這是個圈套,可是,莫大的利益就在眼前,他們能忍得住這樣的誘惑嗎?

也許有人能。

能參與謀殺閣臣的宗室,則絕不可能。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