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振衣飛石(87)(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6642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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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啪”一聲驚堂木響, 生生把衣飛石急切地辯解打斷了。

大理寺卿文康威儀冷靜的聲音隔著穿堂變得隱隱約約, 衣飛石方才記起這裡是大理寺二堂,不遠處就有三法司堂審,他與皇帝都是悄悄來旁聽的。待要放低聲音繼續解釋,謝茂信手指了指被他拋在身後的軟席, 偏頭問銀雷:“外邊審到哪兒了?”

銀雷即刻領命出去詢問。

謝茂再回頭時,衣飛石已悶著頭重新跪回了軟席上, 耷拉著肩膀,模樣有些可憐。

“起來吧。”

謝茂瞬間就心軟了, 拍拍榻沿, 示意衣飛石近前坐下。

“愛卿遇事為何不與朕求告?這幾個賬本……”他把銀雷送來的幾本涉及周氏的私賬推了推, “抽出來私底下給朕看了, 朕難道不會周全?也不耽誤你對朕的忠心。”

兩句話說得衣飛石背後汗毛倒豎, 才坐下又猛地起身跪了。

陛下是懷疑我棄車保帥,把羅家與大哥串連的私賬都毀了, 隻剩下羅家與周家來往的證據?

“陛下明鑒。臣從羅家抄出賬本之後即刻封存, 不敢翻閱挑揀篡毀證物。”

他其實翻看過羅家的賬本。否則,他怎麼知道羅家與西北資敵案有涉?又怎麼會把這幾箱子私賬弄出來當證據?隻是皇帝現在問話問得凶險, 他一口咬定自己沒看過罷了。辯解道:“既是賬簿, 想來標記有年歲日期。求陛下著人一一翻檢, 若有遺失、篡改之處, 臣願領死罪。”

謝茂聞言一愣, 旋即哭笑不得。

他是早就把衣飛石當做自己人了, 從來沒有一點兒懷疑猜忌。可是, 衣飛石沒法兒這麼想。

在衣飛石的心目中,謝茂是皇帝,他是衣家次子。衣家牽扯到不清白的案子裡,他不可能站在皇帝一方居高臨下地審視衣家眾人,他隻能與衣家所有人一起跪在皇帝跟前,乞求皇帝聖明。

謝茂能大大方方地說,你怎麼不把賬本抽出來私下和朕商量。衣飛石卻聽不出這其中的信重,他隻能聽出皇帝這句話裡的猜忌與凶險。

說到底,謝茂對衣飛石的感情積攢了幾輩子,厚重得除了他自己沒人能夠理解。

衣飛石也理解不了。

大理寺衙門裡不曾鋪張浪費地修葺夾牆,取暖全靠火盆。謝茂順手將一本私賬丟進火盆裡,高溫很快就焚起了賬頁邊角,火舌逐漸舔起,帶著墨漬的火光竄起一縷異樣的色澤,燒得紅紅火火。

衣飛石雙手撐地抬起頭,眼帶錯愕之色:“陛下……”

“朕若不即刻趕來,”謝茂拿起包袱裡的賬本晃了晃,眼見火盆裡第一本賬燃成灰燼,又將手裡那一本扔了進去,砸起一簇煙灰,“……叫堂上三法司主官都看了,你想叫文大人怎麼審?”

謝茂散朝就跟著文康、龍幼株一齊來了大理寺,即刻叫銀雷帶著聽事司下屬去翻衣飛石移交大理寺的證據。也虧得底下人手熟,翻了兩個時辰,終於把私賬中涉及周氏的幾十本都抽了出來。

周氏涉案的罪證,在火盆裡一點點化作灰燼。

衣飛石憋了兩口氣,漸漸地眼眶都紅了。

賬本是從商賈家中抄出,據此就把罪名落在周氏頭上也不可能,否則,羅家、馬家隨便在私賬裡記上幾筆,案發時仇家都要跟著他們一起滅門了。

有了羅家記載與周氏往來的私賬,還要詳查雙方利益輸送的渠道,才能坐實周氏資敵之罪。

現在皇帝直接把周氏涉案的賬本燒了,就是存心包庇保全。自然,有沒有賬本,都不耽誤朝廷繼續暗中查實周家的罪行。就算皇帝不查,出了這樣的大事,衣家內部也必然要查。一旦查出周氏有問題,周家一樣要悄無聲息地死絕。

但是,現在皇帝把賬本燒了,就是給了衣家極大的體麵。

——你家出了大醜聞,朕給你捂住了。

謝茂做事從不無的放矢,衣飛石也不相信皇帝隻因寵愛自己就亂了國法,可不管皇帝這份人情是給他的,還是給衣尚予的、給西北的衣飛金的,身為衣家次子,他都領情。

真把他大嫂娘家審進這種資敵叛國的案子裡來,對軍心民意都是極大的摧殘。

衣飛石覺得,如果他是皇帝,隻怕都不肯放過這個狠狠打擊衣家聲望的機會。

“謝陛下保全。”衣飛石紅著眼睛給皇帝磕頭。

“行了這地方涼,去歲你膝上有凍傷,彆又弄疼了。快些起來。”

謝茂將那一包袱賬本都扔進火盆裡燒了,見衣飛石眼眶還紅紅的,失笑道,“至於麼?來,過來朕瞧瞧。”

待衣飛石走近了,他摟著衣飛石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扶著衣飛石的背心,說道:“朕與愛卿是什麼關係?”另一隻手暗示地摸了摸某處,“咱們都這樣了。你家可不就是國戚麼?莫說此事還在兩可之間,就算真有點不乾淨的地方,你來求一求朕,朕難道不允你?”

皇帝說話就動手腳,衣飛石少年情熱,耳根立時就紅了:“臣……”

謝茂捏著他的指尖一點點親,親得衣飛石半個身子都發麻,好艱難才把心中的話說明白。

“臣與陛下……這樣了,家中更應該遵紀守法。”

“周家的事,陛下交聽事司發落也罷,臣家中也會自查。臣向陛下保證,涉案者必死。”

他輕輕攀著謝茂肩膀,將腦袋靠了過去,“臣以後也不求陛下。旁人可以觸怒國法辜負陛下,臣不敢。若臣有過,不求陛下寬恕,請陛下罪加一等處置。”

謝茂見多了恃寵而驕,仗著與自己親近就肆意踐踏國法的驕臣寵妃。畢竟這世道有八議之說,皇親國戚等權貴天生就比庶民擁有更多特權。連謝茂自己也認為,被他看重青睞的衣飛石是不同的,隻要衣飛石真的肯求他,隻要衣飛石求的不是皇位,隻怕他瞬間就會變昏君。

什麼國法,什麼道理,隻要小衣求一求朕,朕難道還舍得拒絕他麼?

然而,衣飛石就不是那樣仗著帝王寵愛就特立獨行的人。做了皇帝的枕邊人,不止不要額外的榮寵風光,不要萬人之上的國法特權,他反而更加小心謹慎地約束住自己。

當衣飛石抱著謝茂小聲說,我若犯法,罪加一等時,謝茂一顆心都要酥化了。

這樣的世道,這樣的年代,衣飛石肯對他說出這種話來,何啻於現代人熱戀時不住說我愛你,我最愛你,我比誰都愛你?這就是衷情表白啊!

謝茂激動起來呼吸微沉,然而,時機地方都不對,隻得緊緊抱住衣飛石不放。

此時銀雷與朱雨前後進來,見狀都忙低下頭,一時進退不得。畢竟是大理寺二堂,衣飛石坐在皇帝腿上也覺失禮,稍微動了動,謝茂見他低著頭滿臉心虛的模樣,鬆手讓他起身。

朱雨這才拿出堂審記錄,交予皇帝過目。

銀雷稟告道:“啟稟聖人,堂上正在訊問裴露生,為何殺妻。”

“已經認罪了?”謝茂還挺驚訝。

他昨夜看的是馬家的私賬,知道衣琉璃的死與裴家聯合幾大商賈走私軍資相關。衣琉璃具體是怎麼死的,他沒上心,龍幼株也沒有主動提及,所以他不清楚。

銀雷就將文雙月作證指認裴露生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原來,文雙月絲毫不知道背後的糾葛,那日裴露生慌慌張張地告訴她,衣琉璃寫信告訴衣飛石,要叫衣飛石偷偷打死他,沒頭沒尾地,就抱著文雙月痛哭流涕。

文雙月吃驚之極,好端端地,衣琉璃為什麼要殺了夫婿?

裴露生說,衣琉璃早就知道他與文雙月偷情之事。隻因兩家是皇室賜婚,不易和離,所以衣琉璃這個蛇蠍心腸的女子一直忍著到懷孕,忍到坐穩了胎,恰好碰見最疼愛她的衣飛石回京述職,乾脆就叫衣飛石把他打死。

反正,有孩子維係著聯姻之意,憑她的家世,養著孩子守著寡,照樣舒舒服服過日子。

文雙月絲毫沒懷疑裴露生話裡的漏洞。

裴露生與衣琉璃在人前始終相敬如賓,裴露生背後則不住向文雙月抱怨衣琉璃如何不好,在文雙月想來,表弟樣樣都好,表弟妹為何不與他親近呢?原來如此!就是因為衣琉璃早就知道“偷情”之事,心中記恨罷!

裴露生那一日各種旁敲側擊暗示文雙月替他“想辦法”,文雙月也沒想殺了衣琉璃。

她想,既然衣琉璃是自覺坐穩了胎,有了孩子才對聯姻這事有交代,為了保表弟的命,那就把衣琉璃肚裡的孩子殺了吧?她將墮胎藥熬成蜜膏,製成茶點,帶著丫鬟去找衣琉璃聊天。

不等衣琉璃吃下那含著墮胎藥的蜜膏,裴露生就來了。

他彬彬有禮地向文雙月施禮問好,滿臉恩愛地扶著衣琉璃,要她多休息。衣琉璃還說要招待表姐,被他硬扶上床,正是人前表露夫妻恩愛的時刻,裴露生突然一刀捅入衣琉璃心窩。

——衣琉璃那時候已經有了警惕之心,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當著表姐的麵,裴露生就敢動刀子。猝不及防之下,衣琉璃狠狠挨了一刀,饒是如此,她也一腳將裴露生踹飛了出去。

文雙月自認同謀,因為,在那樣混亂的情況下,她選擇了幫助愛郎。

她死死壓住衣琉璃心口上的匕首,捂住衣琉璃的口鼻,看著衣琉璃一點點斷氣。

現在文雙月出麵指證裴露生殺人,從她丫鬟去買墮胎藥,熬蜜膏的罐子,案發時丫鬟聽見的動靜,衣琉璃遺體上被刻意毀傷的刀痕,裴露生身上被衣琉璃踹傷的痕跡……

一一舉證之下,全都合得上。

裴露生初時仍不肯認罪。認罪必死,他自然不肯認。

大理寺卿文康接了這案子正滿心不爽呢,詢問右都禦史楊至未、刑部左侍郎李維之後,即刻就對裴露生進行刑訊。

裴露生也沒有多硬的骨頭,重刑之下,很快就嗷嗷叫著認罪了。

現在堂上正在問重頭戲:裴露生為何殺妻?

銀雷回事時,衣飛石就在旁聽得清清楚楚。他低頭沒什麼表情,謝茂看完堂審記錄偶然瞥了衣飛石一眼,心裡暗道,壞了。

彆人看不出衣飛石的情緒,謝茂看得出。衣飛石這是把裴露生鄙視到極處了。

特麼的這個不靠譜的丈夫,是朕給衣琉璃挑的!小衣要是為這事兒恨上朕了……謝茂將堂審記錄卷一卷還給朱雨,問道:“去外邊聽著。待會來報。”

“陛下,臣也想去聽一聽。”衣飛石請求道。

謝茂不好拒絕,說道:“你耳力好,隔牆聽吧。彆出去了。”

衣飛石也沒打算出去,他隻是不想在堂上審著妹妹被殺的案子時,再被皇帝摟著親熱罷了。

他能感覺到皇帝珍視自己,對自己一舉一動都很小心,可是,皇帝畢竟是皇帝,想親就要親,想抱就要抱,他死了一個最心愛的妹妹,皇帝並不能與他感同身受。或者說,皇帝並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與他感同身受。

衣飛石謝了一句,獨自走到牆邊,假裝豎起耳朵聽堂上的訊問。

他其實並不想聽。

裴露生為什麼要殺衣琉璃,這是衣飛石最關心的事,他也早就問明白了。

不管裴家往西北走私了多少軍資,裴露生都沒必要殺衣琉璃,衣琉璃是他的妻子,也是衣家的閨女,她能做什麼?她難道還能去衙門告狀,說夫家娘家合謀資敵?最重要的是,他憑什麼以為殺了衣琉璃就能萬事大吉?

“……我不想殺她,是她要殺我啊!”

被夾棍夾斷雙腿的裴露生匍匐在堂上,原本死氣沉沉的臉上閃出一絲猙獰。

“西河商賈與襄州做買賣,我不過是做個中人替兩邊聯絡一番。她偷偷進我書房抄了幾冊賬目,她不吭聲,我又何曾問她?再不濟,她回鎮國公府詢問一番,嶽父大人自會告訴她,此事何必驚訝!”

“這瘋婆娘居然往西郊皇莊送信!”

哪怕到了現在,裴露生提及衣琉璃的死亡也沒有一絲愧疚,隻有十足的怨恨。

“我若十惡不赦,她大義滅親也罷了!便為了這一點兒微末瑣事,她便不守婦道,不知夫妻綱常,背信棄義狀告親夫,我殺此賤婦,有何不可?!”

堂上三位主官中,楊至未與李維居然都露出了讚同的表情。

文康之所以沉著臉,無非是因為他知道二堂裡蹲著衣琉璃的兄長,而衣飛石又恰好是皇帝的心尖尖罷了,在文康心中,也未必不認同裴露生的道理。

這世道,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綱常所在,就是道理。

這三位堂審主官都已見了衣飛石遞交的訴狀,資敵叛國之罪,確實不是裴露生所說的“微末瑣事”,可是,在他們看來,哪怕裴露生犯下了滔天大錯,隻要不是“十惡”之罪,衣琉璃作為他的妻子,都不應該成為揭發狀告他的人。

甚至在比較古板的楊至未想來,就算裴露生犯了十惡之罪,衣琉璃也是不應該揭發的。

春秋決獄時,講究親親相隱。

妻子作為丈夫的附庸,怎麼能夠背叛丈夫呢?壞了綱常啊!

在三位堂官看來,裴露生固然不是個好東西,可被他殺死的衣琉璃也著實不是什麼好婦,確有其取死之道。所以,在裴露生怒吼“殺此賤婦有何不可”時,堂上三位主官都沒有駁斥。

一直安安靜靜坐在文書身邊的龍幼株突然起身,順手操起文書案上的青石鎮紙,上前兩步行至堂上,砰地砸在裴露生臉上。

這一擊,精準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