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振衣飛石(89)(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8574 字 4個月前

“朕上午沒有允你進宮,心裡難過了麼?”謝茂話鋒突轉。

是有些難過的。衣飛石低聲道:“臣不敢。陛下萬幾宸翰政事繁忙,閒暇時能召臣侍奉一二,臣已感恩不儘,豈敢心存怨望不甘?臣沒有,陛下明鑒。”

“你撒謊時聲調比平常平一些。”謝茂第一次向衣飛石傳授自己兩輩子總結的經驗。

被常人拆穿撒謊,不過是打個哈哈笑一笑。被皇帝拆穿了撒謊,那就有個獨特的罪名,叫欺君罔上。

“臣是撒謊了。”

衣飛石姿態很恭敬,可也沒有太驚慌。

謝茂這些年待他有多好,潛移默化總會改變一些他的行事。他至少知道皇帝這會兒不是在發作教訓他,而是在和他“溝通”。

“臣心裡難過。不過,臣心裡也明白,不管臣難不難過,陛下不許臣進宮,臣就進不了宮。”

這道理很強大。

一句話就把謝茂所有還沒說出來的懷柔,全都撕成了碎片。

謝茂沉默片刻,說:“除了今日,朕何時不許你進宮?”

君臣之間確實不是那麼好逾越的,可是,你和朕,是普通君臣的關係嗎?

衣飛石並不是真傻,皇帝這話一說出來,他就知道今天被堵在宮門外的事是皇帝故意為之了。他沒幼稚到和皇帝計較什麼“你怎麼故意耍我”,老老實實地上前一步拉住謝茂的手,低聲說:“可見是我做錯了什麼,陛下才決意教我。”

這是撒嬌吧!偏偏又是滿臉誠懇認錯求教的模樣,乖得讓謝茂瞬間就丟了自己預計的套路。

“朕是心疼你。”謝茂舍不得訓了,張嘴就是哄,“昨兒為何半夜要出宮?”

衣飛石不意皇帝居然還真的就是為自己半夜出宮的事發作!

他當然不信皇帝是為他擅開宮禁的事不高興,更不覺得皇帝是因為自己昨夜沒留宮服侍發脾氣,謝茂不是那麼反覆無常的人,昨夜既然好聲好氣地放了他出宮,就絕不會為了“出宮”這件事的本身窮折騰。

那是為什麼呢?衣飛石將“心疼你”這三個字細細品味一番,突然間就想明白了。

他不傻。

隻要皇帝給他一點提示,他是能夠想明白的。

之所以一直不肯去想,無非是因為皇帝總是含笑陪著,這久而久之的寵溺儘管深入骨髓成為了理所當然的習慣,可皇帝既然沒有一個字施舍,他身為臣下,又豈敢多想一步?

——皇帝給的,他才能領受。皇帝不想給的,他想都不能多想一丁半點。

“陛下……”

衣飛石拉著謝茂的手,腦袋一點一點的,把謝茂唬得不行。

幾輩子也沒見過衣飛石這麼埋頭不看人還晃蕩的模樣,這是傷心得不得了了?和衣琉璃感情就這麼好,想起她死了就這麼難過?謝茂沒胡亂吃醋的傻逼|毛病,隻顧得上反手握住衣飛石的手,心裡想,若是下次再重生,朕一定仔細些,把衣琉璃好好養著,挑個靠譜的夫婿,不讓小衣再傷心了……

衣飛石抬頭眼眶是紅的。

謝茂連忙道:“朕不問了。逝者已矣,節哀順變。唉,這話說著冠冕堂皇,委實不太體察你的心思,朕知道你傷心……”說著就把衣飛石按在懷裡,輕輕摩挲後頸,“哭一場就好了。”

衣飛石被他揉得頸骨發酥,到底還是沒有哭,伏在他懷裡小聲說:“我明白陛下今日為何要把我堵在禦門外邊了。”

謝茂意外極了。朕還會錯意了?小衣這紅眼圈不是為了衣琉璃,是為了朕?

“陛下誤會我了。”衣飛石悶悶地說。

謝茂留心到,這是衣飛石第三句話裡自稱“我”,而不是“臣”了。

曾經衣飛石在他跟前花樣很多,裝乖示弱信手拈來,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除了偶爾玩鬨嬉戲,衣飛石就很少在他跟前做掩飾。衣飛石在他跟前的情緒是很直白的,尋常的時候是“臣”,疏遠待罪的時候是“卑職”,最高興,最親近的時候就會自稱“我”。

“朕怎麼誤會你了?”謝茂滿心溫柔,聲音越發輕軟。

“昨兒從大理寺出來,我本來是想回家。您待我好,我心裡知道,也知道我若說要回家,您不會和我生氣——從前就是這樣。您不許我回家,隻是擔心我在家中受母親責罰,現在母親‘病’了,您不會禁著我回家。”

謝茂覺得衣飛石說得挺好的,心裡隱隱約約覺得,懷裡少年下一句話會讓自己很高興。

應該是一種……得償所願的高興。或者說,狂喜!

他摩挲著衣飛石後頸的手都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惟恐自己的動作驚動了衣飛石,讓他不能好好地說這下邊的那句話。他豎起耳朵,脊背微微竄起興奮的顫栗。這種感覺,就像是他在現代第一次約炮,在古代第一次殺人,重生那一世第一次登上九五之位……那一種即將到達頂點的刺激。

“跟您一起回宮,不是敬畏您天子之尊,也不是守著我的‘孌嬖’之分。”

衣飛石從他懷裡微微抬頭,看著他的雙眼,認真地說,“陛下舍不得打我,我也舍不得陛下。”

以衣飛石的出身性格,他也說不出更出格的話了。

這句話說得很隱晦,故意牽扯了一個假屁股出來,暗示了衣飛石是舍不得謝茂床笫之間不得紓解——跟你回宮,不是因為我是你的男寵,而是因為我舍不得你憋著。

堂審時拒絕,車內拒絕,都是因為那時候親熱足謂白日宣淫。平時衣飛石不在乎這個,皇帝喜歡,又不是婦人,白天黑夜的忌諱著什麼?然而,在衣琉璃新喪的時候,再“白日宣淫”就太過分了。

所以,衣飛石跟謝茂一起回宮,吃了飯,熬到天黑,主動勾著謝茂把白天想做的事都做了。

謝茂心跳得突突地。

這一瞬他的感覺,就和記憶中無數個第一次一樣,腎上腺素莫名地飆升,刺激到了極點。

衣飛石是個什麼樣的人?有時候謝茂覺得他很古板,比如他的忠誠,又如他對長公主的愚孝,無不代表著他是個標準的古人。有時候謝茂又覺得他很……出格?他能麵不改色地改換女裝,也能眼也不眨地撒謊騙人,君子?衣飛石絕對是稱不上的。

謝茂腦子裡的衣飛石很具象,可是,正是因為太了解了,他反而說不明白。

但,謝茂很肯定,衣飛石肯定不會是一個和他一樣無所顧忌的上位者、穿越者。

這樣的衣飛石,若是因為“皇權”不得不低頭,謝茂覺得這是很合乎情理的推測。現在他居然為了自己的那一點兒“私心”,那一點兒“舍不得”,一樣把謝茂放在了心尖極其重要的位置,連父親、妹妹都要暫時往旁站一步,這已經徹底超出了謝茂的想象之外。

——這可不像是那個古板的衣飛石吧?這還是那個總是跪在朕身邊含笑不語的衣飛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