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振衣飛石(90)(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7212 字 4個月前

皇帝要給衣琉璃鑿陵,衣尚予心中極其不以為然。

不是他覺得衣琉璃的身後事不重要,而是根本沒重要到必須鑿陵的地步。

葬在衣家祖地不行麼?一個婦人,無夫無子,要什麼香火供奉?

自從傅淳被斬、米康成被征討之後,西北那幾個想立從龍之功的都換了念頭,一心一意要和衣家彆苗頭——對衣尚予忠心的,自然是有。也有被衣飛金的狠毒搞得心涼的,就想掘了衣家的根。

衣琉璃之死看似是個偶然,這背後若沒有西北幾個老東西出手,衣尚予根本不信。

衣尚予本想親自動手清理門戶,衣飛石先出手了。

兒子年少熱血,帶著他年輕時候都沒有的天真。衣尚予袖手旁觀,想看衣飛石能做到哪一步。

若是衣飛石把事情辦成了,衣尚予高興。

他不覺得自己的人生經驗就是金科玉律,若兒子能堂堂正正地把事情辦成了,證明他遊走在黑白之間的曖昧也不是最好的道路,那豈不是更好?青出於藍,沒有比這更能讓老父高興的事了。

若是衣飛石吃了教訓,衣尚予也樂見其成。

他現在還在壯年,還有本事給兒子兜底。這時候叫兒子撞個頭破血流,他好歹還能幫兒子擦擦屁股,總比等到他沒有能力掌握全局的時候,再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人壓著打好吧?

“這個小皇帝,神來一筆。”丁禪替衣尚予穿好襪子,“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現在給衣琉璃鑿陵,就是坐實了衣琉璃皇室公主的身份。

連馬氏那樣全天下都知道靠著丈夫才撈來的長公主身份,都有個敢說“公主的兄弟是王爺”的“馬王爺”親弟在,一旦衣琉璃正兒八經落葬在朝廷督建的陵寢之中,焉知不會有人背後吹風,說一句“公主的父親是皇帝”?

衣尚予穿好鞋襪,跺跺腳,站了起來:“打發小石頭早些去襄州。京城要起風了。”

丁禪指了指皇城:“長信宮?”

“廷推。”

謝茂散朝之後,直接去長信宮賴著。

太後不是會哭嗎?耍賴誰不會啊。

他直接鑽進太後懷裡,一頭枕在太後腿上,閉著眼睛就呼呼大睡。

前夜就熬著沒休息,昨夜陪著太後熬了大半晌,現在謝茂熬不住了,睡醒了再說。

太後被他驚呆了。論不要臉,她兒子比她厲害啊!

謝茂睡著的時候,沒有半點兒醒時的沉靜威儀,他才十八歲,身姿挺拔舒展,身子骨還帶著一股少年才有的削瘦,肖似太後的薄唇長眉俊美雋雅。

他安靜地枕著太後的腿,放心地睡在她懷裡,這時候,太後才滿心溫軟地覺得,這是我的兒子。

——往日謝茂穿著禦常服含笑坐在一邊,態度恭敬而虔誠,太後卻感覺不到一丁點兒母子間的天倫之樂。

分明謝茂隻登基不足兩年時間,那一種老練沉穩駕輕就熟的模樣,就比太後服侍過的、在位多年的文帝,更像是一位禦極多年的帝王。太後在他跟前撐不起太多慈母的架子,甚至很多時候,她覺得兒子看她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個小姑娘。

謝茂在長信宮一直睡到傍晚,餓醒了,揉揉眼睛:“母後,我餓了。”

太後傳膳,跟他一起吃了飯,漱了口,謝茂問:“晚上還哭麼?”

太後被他噎住。

謝茂就舒展筋骨換好靴子,說:“兒臣還有折子看。”

看折子是假,看衣飛石是真。

謝茂還惦記著昨夜沒吃進嘴的那口肉,一下午養精蓄銳,嘖,今兒真是個好日子啊。

回了太極殿,衣飛石也才剛吃了飯,正在準備洗漱。司禮監李從榮在殿內候著,謝茂就沒去盥殿跟衣飛石湊熱鬨。趙從貴服侍謝茂搓了把臉,在禦案前點起聚耀燈,李從榮抱來一疊奏折裡,封著藏藍色紙板的放在最頂層,這是樞機處轉來的折子,謝茂順手就先翻開了。

又是衣飛金遞來催促的折子,一封比一封急。往日是直奏,今天卻是從樞機處遞來的?

謝茂仔細辨認了一番,覺得這折子有點稀奇,道:“把衣督帥前兩個本子取來朕看看。原本。”

朝中奏折分幾處記檔,大臣不可能一個折子寫幾遍,有時候存檔的折子就是各處抄錄的副本。奏本大多數時候會在皇帝朱批之後,發還給內閣或臣下,也有一些折子皇帝覺得很難對付,直接就扣下不批了——衣飛金就上了不少皇帝覺得“朕很難回複你”的奏折。

李從榮立刻出門回司禮監籍冊署找本子,他還沒回來,衣飛石先洗漱完畢出來了。

“小衣,你來看。”謝茂直接拉了個“自己人”,“這是你哥親筆?”

衣飛石仔細辨認了一番,反過來看了奏折上的藏藍色封本,臉色有點尷尬,瞥了趙從貴一眼。

謝茂揮揮手,趙從貴就知趣地帶著滿宮下人出去了,他自己遠遠地守著門。

衣飛石捧著奏折跪下,低聲道:“是臣父手筆。”

顯然衣尚予也沒打算瞞著皇帝,否則這折子應該直報上來,而不是故意去樞機處轉一圈。或者說,衣尚予借用了衣飛金的名義,卻故意讓皇帝明白,讓衣飛石儘早去襄州是他的主意。

——皇帝和衣飛石都可以不重視衣飛金的意見,衣尚予的則完全分量不同。

謝茂不知道西北目前的情況如何,衣飛金催得急,現在衣尚予也在催,他決定尊重專業意見。

“那你準備一下,明天就啟程。”

早在衣飛石千裡迢迢去南境追殺刺客之前,他就應該去襄州了。

一晃又是這麼多天,難怪衣家著急,萬一小衣撿不到戰功了,豈不是虧?

謝茂遺憾地看著衣飛石因水汽變得清潤飽滿的肌膚,莫不是上天注定,就不許朕輕薄未成年人?昨兒太後攪局,今天衣尚予橫插一腳。

衣飛石也不敢違背父命,如今皇帝也要他明日就走,他乖乖點頭:“是。”

“陛下……”衣飛石看看禦案上堆得老高的奏折,“今夜是看折子麼?”

謝茂瞅著他有點納悶有點遺憾的表情就想笑,一把將人摟住,悄聲道:“看你。”

回了內殿,衣飛石主動吩咐趙從貴把插屏豎起來,自己去拿了裝軟膏的瓷盒,上榻時稍微臉紅,大體還算震驚。謝茂歪在榻上哧哧地笑,一把將衣飛石按在身下,往他耳畔吹氣:“忍一忍吧。明年小衣再回京述職時,再……這樣。”

衣飛石被他吹得麵紅耳赤,不解道:“為何?”昨夜不是都要那什麼了麼?

“小衣明兒要騎馬。”謝茂歎息。

衣飛石被他話裡的暗示鬨得臉更紅了:“那我後天走。”

謝茂知道,依衣飛石的性子,推遲一天走,路上隻會披星戴月快馬加鞭。

京城此時偶然還會有一場小雪,西北那邊更涼幾分,隻怕積雪未化。他不願衣飛石騎快馬,嘴裡另外找了個理由:“食髓知味呢。萬一舍不得小衣走了,朕豈不難熬?”說得煞有介事。

衣飛石想起去歲與皇帝初嘗滋味,去西北整年都在思念,那還是隻是小打小鬨。想來這最後一步做得更舒服,否則天底下為何那麼多人都愛做?頓時很理解皇帝的苦悶。

他先說:“早幾日就好了。”想了想,又說,“臣儘量早幾年回來。”

皇帝說他明年回京述職時再相好,衣飛石心裡清楚,他明年未必能回京。

此次回京,本就是個意外。衣飛金是要在西北有大動作,惟恐汙了他的名聲才把他送回來。如今催他回去,他估計就要在長兄的幫助下一步步掌權了。根本不會有閒暇抽身。

臨彆在即,二人膩在榻上親熱了許久,近四更了衣飛石都不肯歇息。

謝茂心疼他次日要趕路,故作疲憊不堪:“朕累了,小衣乖些。”

衣飛石才老實下來,一晚上都攥著他不放。謝茂歡喜又心疼,不止一次想,若朕不是皇帝,小衣也不是衣家子,朕種田蓋屋養著小衣,與他日日相好,不知世事,多麼逍遙快活?

想完了之後,他心裡也很明白。若他不是皇帝,衣飛石不是將門之子,二人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與衣飛石的脾性,沒有了君臣之分約束,沒有了衣飛石對天下的忠誠,根本磨合不來。

日久生情,也得有命在才能“久”啊。

——就衣飛石那要命的狗脾氣,隻怕謝茂才說一句想勾搭,就被衣飛石當場捶死了。

衣飛石低調地離京了。

皇帝高調地宣布要給追封的寶珍公主擇地鑿陵,命相王世子謝瑩督造,禮部、工部、衛戍軍都撥了專人給謝瑩聽用。

這事情就不是隨便封個公主那麼簡單了。

鑿陵要動用工部許多資源,銀子又是鎮國公府出的——若是動用皇室內帑,上上下下還能沾點油水,衣尚予那煞神的銀子,誰敢去動啊?占不到朝廷的便宜,還要看彆人(衣家)占朝廷便宜,這對某些人而言,就比掘了自家祖墳還難受。

勸諫彈劾的奏折嘩啦啦上了一批,勸諫自然是給皇帝,彈劾的則是衣飛石。

——衣尚予不敢惹。衣飛金離著京城十萬八千裡,衣飛石剛還在京城,得,就他了。

謝茂收了奏折哭笑不得,得虧把小衣送走了,天天看著這些玩意兒不糟心麼?

他如今也不再玩杖斃禦史的把戲,一幫子想送兒子進宮的宗室都在討好他,聽說他陰著臉在朝會上拍了一次桌子,幾個寫折子反對給衣琉璃鑿陵的禦史就被扒了個底兒朝天,這個內帷不修以妾做妻,那個驕縱親族在老家圈地害民……

謝茂不是喜歡玩弄權術的皇帝,架不住文帝、孝帝都喜歡玩兒。

如今朝廷裡大半朝臣都是黨同伐異的玩意兒。千裡做官隻為錢,細究起來,哪個屁股是乾淨的?連裴濮這樣混到戶部尚書的牛人都和巨賈暗通款曲,謝茂用起來不膈應,殺起來也不心疼。

如今朝廷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廷推閣臣。

謝朝挑選內閣大臣沒什麼硬性條件,有官聲,有資曆,有政績,當然,具體到廷推上,還得會做人,得有人舉薦,九卿投票,票數最多的,很大可能就會入選——皇帝登基沒兩年,此前也不是繼位皇嗣,根本沒有文官根基,他既然沒有立場,就不會憑著好惡去挑選閣臣。

所以,朝野都認為,這應該是極少數不受皇帝好惡考量的一次廷推,全都卯足了力氣想飛升。

謝茂冷眼看著也不著聲,在廷推上就撕上幾場,總比入閣之後再繼續撕妥當。這時候是小打小鬨,入了閣再掰腕子捅刀子,折騰的不就是江山庶民了麼?

讓謝茂意外的是,廷推在即,一直冷箭射向了內閣碩果僅存的兩位閣老之一。

大理寺審謝灃謀逆案,意外牽扯出一樁舊事。

謝灃的乳母秋氏,竟然是文帝朝被滿門抄斬的兵部尚書秋騰雲的女兒!她本該是個死人!

如今僅存的兩位閣臣中,陳琦主管錢糧,是從戶部尚書升任內閣大臣,吳善璉則擅刑獄,初時在刑部當差,後左遷至大理寺,一路升任大理寺卿,審完秋騰雲案後,他就入閣了。由文帝親自簡拔入閣!

當年被驗明正身斬殺在刑場上的人活生生地出現了,作為當年主審的吳善璉即刻陷入風口浪尖。

這是前幾世不曾發生過的事。

謝茂不認為這件事會是巧合,謝灃是誰?在文帝朝,謝灃也是東宮長子。他的乳母不經過七八次剔選,怎麼可能到他身邊伺候?誰敢放一個全家都被文帝殺了的女人去照顧文帝的孫子?

就是如今朝中水有點渾。謝茂不太清楚,這背後放冷箭的,究竟是誰?

“這事兒挺麻煩。”謝茂說。

聽皇帝嘖嘖抱怨的人,是冷靜跪在殿前的龍幼株,她微微低頭。

“朕不擅長解決麻煩。龍卿可有教朕?”謝茂問。

“臣替陛下解決製造麻煩的人。”龍幼株道。

謝茂禁不住笑,點了點龍幼株,說:“行吧,愛卿看著辦吧。”

龍幼株施禮離開不久,在朝野引起軒然大波的秋氏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你說秋氏是應該在多年前被滿門抄斬的兵部尚書秋騰雲的女兒,證據呢?你說她長得像,她就是啊?人有肖似,物有相類,有何稀奇!看看,如果不是她做賊心虛,她為什麼要自殺呢?這是用生命栽贓吳閣老啊!——誰想害我們僅有的兩位閣老之一?你怕不是陳朝的奸細吧?

謝茂去內閣還是滿臉和煦微笑,仿佛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曾有一個“秋氏”存在。

吳善璉默默給小皇帝磕頭。

當初他才感慨皇帝太過庇護閣臣,沒讓陳琦下野,現在他算是明白了,這位是隻要你能給他辦事,他怎麼都不會讓你沒了結果。

連“病休”的林附殷,前些日子不也賜金賜宅賜了蟒袍玉帶,衣錦還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