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振衣飛石(93)(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0514 字 5個月前

衣飛石也是一宿沒睡,聽他說完,問道:“殺人者留下屍體了?查明白來曆了麼?”

孫崇道:“看身手套路,怕是軍中老卒。”

衣飛石聽出他口中未儘之言,這是覺得殺人滅口的“悍匪”,是衣飛金派來的,不敢說罷了。

這猜測也很有道理,這裡可是襄州,莫名其妙出現一股“悍匪”,還能精準無比地砍死知道金礦秘密的林掌櫃齊賬房,外人是做不到的。

“你把屍體抬到我這裡來。仔細一些,不要衝撞了前來吊唁大嫂的客人。”衣飛石說。

他確實曾懷疑過衣飛金在金礦一事上不清白。

可是,他不相信衣飛金會去彩豐樓殺人。

這裡是西北,這裡是襄州。衣飛金想要做什麼事,根本不必這麼遮遮掩掩、蠅營狗苟。憑衣飛石這一點兒根基,想和年少領兵、聲勢衝天的衣飛金角力,終究還是差了幾口氣。

某種層麵而言,衣飛石和謝茂一樣,都是從未準備過上位掌權,以至於倉促上位根基不足,勉強壓住陣腳,還得費心儘力經營勢力——功課比人家少做了十多年,追起來很有點痛苦。

此時還早,吊唁的客人也不會卯時就上門。

衣飛石親自去隔壁正堂拜見,衣飛金也沒有把他拒之門外,兄弟二人去了書房說話。

“彩豐樓的事,大哥知道了?屍體在我院子裡,您去看看?”衣飛石態度恭敬了許多。

衣飛金今年也才二十六歲,風華正茂,卻因喪妻一夕之間頹廢了許多,眼底透出一股幽冷的死氣。他額上腫起一塊,臉上也掛著花,都是衣飛石昨天照臉揍的。

“我就不去看了。你說吧。”意外的是,衣飛金的態度也好了很多。

“底下人回稟,說是像咱們家老卒。”衣飛石直接說。

衣飛金沉默了一會,在椅子上坐下來,說:“我這兒昨夜也揪了一個人。”

衣飛石不解地看他。

“拿著你的腰牌漏夜出城,要去東營。”衣飛金說。

衣飛石即刻否認道:“我沒差人去東營!”

這時候差人去東營是什麼意思?調兵挾持大哥?

兄弟間鬨得再凶,他也是闖進衣飛金的院子打架,從沒想過動兵。他本來想找徐屈辦事,聽說徐屈在東營,他連遞話的人都沒敢派出去——就是怕衣飛金誤會。這關頭,但凡有一點齟齬,兄弟情分就徹底完了。

衣飛金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我兄弟,我當然知道。”

他似乎頭疼地點了一截安神香,衣飛石從未見他這樣不精神,關心地上前幫著收拾香具,小心翼翼地問:“您額上這個包……沒叫大夫看看麼?大半天了也沒消下去……”

“看了,沒事兒。”衣飛金輕嗅一口,剛燃的香火氣猶烈,他好像更難過了。

衣飛石替他收好香具,低頭老老實實地跪下,說:“是我衝動了。求兄長責罰。”

衣飛金無奈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了。”

“不怪你衝動,你不衝動。是當哥哥的存心騙你。”衣飛金將香爐放在案上,順手把弟弟扶起來,兄弟二人和往常一樣坐在一起,“金礦的事,我是去年知道的。你嫂嫂……”

提起這個相愛了多年的婦人,衣飛金仍舊不想說一個不好的字。

“那年打卓城,你大約還記得吧?也是這麼個夏天。夏洪泛濫,衝斷了糧道,我帶著五百人循糧道借糧,最後隻有樊城知府開倉借了四百石陳米給我們。你嫂嫂急得不行,緊急調海船回頭,船上貨物就地賤賣,從臨海買糧送來,賠得血本無歸。”

“從那以後,沒錢在手裡,她心裡就發慌。有錢就買糧,買了囤在周家的貨棧裡,隨時準備往襄州調。現在國內那麼多周記米鋪,都是卓城戰後,她一一布置下的。”

“她越來越有錢。她有個匣子,上邊放首飾,下邊是個小抽屜,裡邊放著銀票。”

“我與她成親的時候,她給我看過,裡邊是一萬三千兩銀票,她說,她都給我花。”

衣飛金說到這裡,眼底浮起一絲笑意,隱隱有帶了一點濕潤。

“咱們家不缺錢。新婚第二天,我就去賬房提了十萬兩銀票,偷偷放在她的妝匣子裡。她的錢給我花,我的錢也都給她花。她想怎麼花都行。”

“她會聚財,能錢生錢,我眼看著她的生意越做越好,是,咱們家在西北勢大,錢這東西不算個東西,可是,她是真的很能乾。她給她娘家弟弟掙錢,她也給咱家掙錢,你每三個月都有十萬兩銀子零花錢,都是她給你的。”

衣飛石驚訝地看著他。他確實每三個月都會收到十萬兩銀子,不過,這銀子隻在他手裡過了一道,就會被長公主以各種各樣的借口花用“借”走。

他曾經以為這錢是公中給的,哪曉得是嫂嫂給的零花錢?

“她這輩子就是愛個錢。”

衣飛金終於忍不住眼淚簌簌而下,他捂著自己的眼睛,又替妻子分辨,“她就是愛錢,沒有壞心。她掙了錢也沒給自己添多少首飾,沒花在自己身上。她給我花用,給家中花用,給兒子用,給咱們家的老卒用,給咱爹的小老婆用——她就是嚇怕了,她不能沒有錢。”

“小石頭,彆怪哥騙你。私掘金礦的罪名她擔不起,這世道對女人不公平!若犯錯的是我,沒人敢欺負你兩個侄兒,可是,若被因此被治罪的人是你大嫂,安兒、寧兒就沒有前程了。”

衣飛金果然是為了兩個兒子考慮。

衣飛石默默不語。他和大嫂關係不算近,沒有哪家正經小叔子跟大嫂關係太親近的,可他也不討厭周氏。如今周氏已經死了,回想她這一輩子,年少操勞,出閣後更是操心丈夫身死安危,隻因為害怕丈夫再領兵時斷糧,不惜把米鋪子開遍了整個謝朝……這樣的女人,衣飛石沒法評價。

自從周氏投繯身亡,衣飛金也無人可以傾訴心中的悲傷,這會兒逮著弟弟說了一遍,又不顧臉麵在弟弟跟前哭了一場,終於好了些。

“米康成豎旗造反不是偶然。”衣飛金說。

“……和金礦有關?”衣飛石瞬間心領神會。

米康成和蘇普突然作亂,這件事其實一直讓衣飛石有點想不明白。

衣尚予在西北聲望甚隆,連他斬了原伯英都沒人敢吭聲,怎麼會因為他“殘廢”回京,幾個老將就按捺不住要和衣尚予的兒子對著乾呢?要知道衣尚予不是死了獨留孤兒掌權,他好端端地活在京城,還受封鎮國公,他的幾個老兄弟怎麼說也不該這麼快翻臉吧?

衣飛金說他去年才知道金礦的事,這就說得通了。一切都和“去年”的變故有關。

衣飛金點點頭,說:“梁州金礦經營有七八年了,阿爹一直不知道,這事兒你嫂嫂一個人辦不來。”

“米康成和大嫂合股?”衣飛石迅速回想七八年前米康成的駐區,“八年前,在梁州附近駐守的應該是原老叔?”

“原伯英死後,那地方就歸米康成、蘇普二人協防。”衣飛金道。

想從梁州運金子出來,必然要和當地駐軍的頭目取得默契,否則,這事兒瞞不過衣尚予。

“又……為何起了衝突?”衣飛石小心翼翼地問。

衣飛金自嘲地笑了笑,說:“你每個月按時拿金條,突然有一天,新上任的小兔崽子不許你拿了,你高興不?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何況,他們害怕,怕我把這件事告訴爹。”

“不是因為傅淳?”

“你不必試探。我都告訴你。當日米康成缺錢,借了傅淳的糧路去梁州運金子,運糧隊直接去了哺州,所以傅淳缺糧。你後來在襄州糧倉見到的糧車,是周晴川後來補上的。若不是因為傅淳缺糧屠了三江城,我也不知道梁州金礦之事。”衣飛金說。

衣飛金查傅淳案時,發現了米康成運金條的時,最後牽扯到了自己老婆身上,隻能幫忙滅口。

所以,衣尚予讓米康成回京時,米康成會那麼害怕。

——他是偷了傅淳的糧食,可是,傅淳死於屠城,主觀上又不是米康成逼他屠城的。

可是,如果被衣尚予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和周氏合作去挖梁州的金礦,他身邊沒有兵,落在衣尚予手裡,絕對死得悄無聲息。所以,他寧可造反!

蘇普會投敵,也是同樣的道理。有些罪名可以告饒,有些罪名必死無疑。

一個人犯下了必死之罪,他的行事就會日益癲狂、不按常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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