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振衣飛石(98)(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7742 字 5個月前

趙從貴含含糊糊地想要混過去,謝茂踹他一腳,罵道:“嘿你個老閹奴,跟朕耍滑頭?”

“哎喲奴婢哪裡敢?”趙從貴屁股一歪,沒讓這一腳踹實了,無奈地說,“想來陛下還記得,鹹寧帝前頭還有個長皇子,恭哀娘娘所出……”

謝茂當然知道,文帝的皇長子謝芳,恭哀文皇後所出,死在諸秋大戰的那個。

太後若是要殺謝芝東宮的少詹事,謝茂還能理解。那謝芳東宮的少詹事是何等久遠的事了?鄭疊蘭當官的時候,隻怕太後還沒有入宮吧?謝茂想了片刻想不明白,突然間,他想起了盧王妃的外祖父齊首輔。

齊建雲當時是內閣首輔,勢力極大。如今的內閣大臣黎洵,當年就是齊黨。

謝茂才看過黎洵的履曆,所以,他記得很清楚,當年黎洵丁憂起複之時,恰好碰見齊建雲死了長子,一病不起直接死了,所以黎洵才沒能順利入閣——齊建雲死了長子!

當時他還覺得這齊建雲還真是挺疼兒子,大約也是年紀大了,受不了打擊,所以傷心死了。

現在細細一品,這裡麵味道不對啊。

“還要朕踹你一腳你才肯說一句?”謝茂問道。趙從貴如此心虛的模樣,必然知道一些內情。

趙從貴趕忙跪下磕頭,說道:“奴婢也是瞎猜的,未必都是真。此事事關重大,奴婢不敢亂說!”

趙從貴也是太後入宮之後才跟在太後身邊,若真是涉及到謝芳東宮時的事,太後那時候還未出閣,趙從貴說他不知道才是真話。

謝茂沒有再逼問他,揮手示意不問了。

趙從貴爬起來給他添茶。

謝茂用朱筆在宣紙上寫了一個齊字,再寫一個鄭字,多看兩遍,朱紅色的字跡宛如鮮血。

趙從貴端茶的手很穩,眼皮卻微微地跳。

謝茂又在紙上寫下一個芳字,緊跟著,寫出一個範字。

這其中的門道其實已經很清楚了。

謝範當年就是死忠的皇長子黨,他的母妃康妃也是死忠的元後黨。恭哀文皇後與康妃,景憲文皇後與太後。她們原本就是鬥得你死我活的政敵。現在太後得勢了,對她的姐姐景憲文皇後大林氏言辭間毫無懷念追思,反而對政敵康妃之子謝範如此親厚寵愛,這還不能說明其中的問題嗎?

謝茂是一葉障目。他一度以為太後和謝範有思慕之情,後來誤會雖解開了,可是他自己重用謝範,就以為太後是看在自己的情麵上,為了自己在籠絡謝範。

前些時候,謝範和王妃鬨彆扭,天天去長信宮求太後想轍,龍幼株就曾打趣地說,謝範牽著太後的裙角,可憐巴巴地叫太後“湛姐姐”……連龍幼株都看出了太後和謝範的關係,試探著提醒謝茂。

他卻一直都沒有去細想。

想要知道自己的猜測是不是靠近真相,辦法很簡單。

當天晚上,聽說順江王妃出宮回府去了,謝茂去長信宮給太後請安順便蹭飯。

禦輦停在長信宮前,小雪玉屑般揮灑而下,沾在宮人提起的宮燈上,美得分不清天上人間。謝茂裹著貂裘在殿前略站了站,想起那年與衣飛石在寒風中的彆離,再想起自己的那一個猜測,竟有些心疼。

大宮女已捧著手爐迎了出來,盈盈下拜:“拜見陛下。天兒冷,娘娘命奴婢來接駕。”

當媽的心疼兒子在外邊挨凍了。

謝茂手裡本拿著手爐,不過,大宮女拿出來的是太後叮囑的,這不一樣。

謝茂換了手爐進殿,太後已經踏上毛鞋子出來了,燭光映照在她明淨嬌媚的臉龐上,哪怕帶了一些歲月的風霜,依然好看得讓人心折。她很驚訝,眼底還帶一絲喜色:“這麼晚了,還下著雪,怎麼過來了?快,凍著沒有?”

“兒臣來給您請安,再蹭您一頓飯。”謝茂含笑施禮,被太後拉去了榻上。

謝茂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晚來蹭飯了。尤其是那日逼婚之後,謝茂有時候連中午都不過來。

太後知道那一日的試探觸怒了兒子,她也很後悔。她沒有半點反對謝茂和衣飛石相好的意思,隻是她到底是世家貴女出身,又在宮中久居高位,疼起兒子來就顧不得許多——衣尚予還想著給衣飛石安排幾個通房丫鬟呢,像謝茂與衣飛石這樣兩地分居,太後確實怕兒子憋壞了。

“好好好,秀品,快,叫膳房準備茂兒愛吃的菜來。”太後有些激動,親自給兒子遞了個軟枕來歪著,想著謝茂最喜歡在她這裡叫人揉腳睡覺,又叫小宮婢來伺候,“打水來,先服侍皇帝泡腳。”

這態度實在殷切得過分了些,帶著滿滿地討好,就是在向兒子求和。

正是那句話,當媽的哪裡犟得過兒子?謝茂心中一軟,這才覺得自己從前也過分了些。

他本是歪在榻上,宮婢送茶來,他先起身捧給太後,賠罪說道:“阿娘知道,兒臣畏寒,這些日子來得倦怠了些,還請阿娘恕罪,寬恕兒子不孝。”

太後聞言鼻尖都紅了,眼睫微濕,麵上卻是團團的笑容:“你我至親母子,不必客氣。阿娘這兒天天都有人奉承服侍,再沒有什麼值得牽心記掛的。縱有什麼,也會使人去太極殿問你。你得閒了就來長信宮,阿娘使人給你做好吃的,不得閒,在太極殿多將息,不叫阿娘擔心你的身體,比什麼都孝順。”

謝茂被她說得有點感動又很尷尬,恰好大宮女端了煨著的熱湯鍋子進來,說道:“恰是陛下愛吃的酸湯老鴨。”

謝茂真正愛吃什麼東西,除了他自己,沒人能知道。

他會“愛”吃這酸湯老鴨,完全是因為文帝喜歡吃,他就故意“愛”吃了。他十六歲之前都是“傻白甜”,可是,討好文帝替母親固寵,這也是謝茂哪怕傻白甜時都有的本能。

鍋子端上來了,其餘膳食也很快一一上桌,謝茂冬天愛吃熱鍋子,燙上幾捧青嫩嫩的葉子菜,暖乎乎地泡米飯吃了,比吃什麼山珍海味還舒坦。長信宮的米也都是謝茂從溪山皇莊送來的香米,蒸出來一粒粒晶瑩剔透,香氣撲鼻,太後端著白飯都能吃一碗。

“阿娘活了半輩子,沒見過這樣的好米。”太後吃一次就要感慨一次,說著又忍不住笑,“蒸米剩下的米湯都給這滿宮的奴婢留著,賞一口米湯比得了銀子還高興。”

這話又撓中了謝茂心裡的癢癢處了,誇他進化出的稻穀好,比誇他是明君更能取悅他。

——僅次於衣飛石在榻上紅著臉叫他爸爸了。

“過些日子朕再讓人給阿娘送來,管夠。”謝茂給太後燙了一卷切得纖薄的羊肉,“就前幾天六哥跟朕求情,說想給前頭大哥追封個王位,朕想著好歹也是皇父長子,元後嫡出,這麼多年莫說王位,外頭都不知道朕前頭還有真大哥……”

謝茂也不知道文帝到底是怎麼想的,很少提及謝芳,提起謝芳就是朕之愛子,偏偏謝芳死了之後,不止太子位沒了,連他的長子排序都沒了。原本是二哥的謝芝變成了大哥,宮中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太後沒有摔筷子也沒有摔碗,她這樣久在深宮混得風生水起的女人,輕易不會失態。

她神色如常地將皇帝燙好的羊肉吃了,放下碗筷。大宮女送來手帕,她擦了擦嘴角,好整以暇地看著皇帝,說:“你知道了。”

“不算知道。”謝茂純粹就是猜的。

“我與謝芳自幼相識,曾約白首。不過,你放心,阿娘與他發乎於情,止乎於禮,除了隔空對過幾句詩文,合過幾闕曲,手都沒牽過。”太後淡淡地說。

她說得很乾脆,可是,謝茂還是從她言辭中,聽出了一絲懊悔。

也許,她正是懊悔太過守禮,以至於謝芳戰死諸秋之前,她倆連手都沒牽過?

太後的態度如此坦然,謝茂也沉默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母親,難道要立馬鼓勵母親開始第二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實在不行朕看張姿也湊合?他又給太後燙了一卷羊肉:“阿娘,吃飯。”

太後重新端碗吃飯,她看似冷淡,吃著吃著就有淚水從眼角滑落,落進碗裡。

謝茂從長信宮出來時,雪已經止了。

他看著未央宮外昏暗的天色,深深吸一口氣。

當日豪言說若阿娘肯嫁,朕就敢給賜一個親王,這回好了,人家本來就合該一個親王。想要加恩討好母親,不追封個皇帝怎麼好意思?

這無緣無故地追封早逝的大哥……謝茂揉揉額頭。怎麼辦,想轍唄!

謝茂一宿沒睡,叫李從榮、龍幼株兩個幫忙翻曆年翻案官員的卷宗。

這不翻也罷了,細細翻查之下,簡直觸目驚心!

文帝朝的黨爭、政鬥,已經到了全無青紅皂白的地步,圈出名單來捋一遍,就是後宮的縮影!

事情的肇端就是諸秋大戰,皇長子謝芳之死。

謝芳死後,文帝震怒至極,在朝中殺了不少可能涉及謀害謝芳的官員,單是九卿之中,就包括前戶部尚書姬牧原,前兵部尚書秋騰雲,其他各部各級官員共計一百餘人。

李從榮默默指了指姬牧原,說,這完全就是被冤枉的,謝芳曾隨姬牧原習武,與姬家關係非常好。

所以說,謝範死後,朝堂完全就是一片混戰,確實死了一部分想加害謝芳的人,也折了不少謝芳的勢力。

隨著謝芳的去世,謝芝的崛起再也無人能夠抵擋。

小林氏,也就是太後,在她入宮之後,謝芳餘黨更是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全都被弄出朝堂了。

龍幼株做了一個統計,發現太後入宮之後,謝芳一黨雖然被貶謫、流放的非常多,死亡數量卻驟然減少。

謝芳這一黨很快就成了曆史,幾乎沒有人再提及他們。

接下來是另一番龍爭虎鬥,謝芝和弟弟們鬥,和老邁的文帝鬥,龍幼株寫名字,李從榮寫派係,最後統計出來一看,當年曾經參與打擊謝芳一黨的朝臣,基本上全都在文帝朝後期的政鬥中死光了。

翻了一晚上卷宗,見多識廣的謝茂還沒什麼,李從榮驚得滿臉灰白,龍幼株則是滿臉激動。

很多事情,不仔細去梳理回想,根本不會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正如文帝朝這二十年波譎雲詭的政鬥,你來我往刀槍拚殺,到最後,把落馬的官員列出名單寫好派係一看,真是驚世駭俗。

太後自入宮之後,就把謝芳餘黨用貶謫的方式保全出了朝堂,然後,她開始了複仇。

所有曾經參與謀害蠶食謝芳一黨的官員,全都被她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地,殺光了!

有謝芳一黨在的時候,依附在謝芝身邊的勢力都隻會瘋狂地攻擊謝芳餘黨。謝芳的勢力徹底在朝堂上消失了,曾經啃噬謝芳血肉的豺狗才會開始爭奪利益自相殘殺。

太後的聰明之處,就在於她始終沒讓孝帝處於一種絕對安全的狀態下。

謝芝的弟弟們成了太後的工具,當謝芝把所有的弟弟都甩在身後,太後甚至引著謝芝向老邁的文帝開戰。她一邊勾著孝帝以猜疑之心殺功高之舊人,一邊替孝帝引薦新人,孝帝的勢力非但沒有削減,反而越來越豐厚,然而,那一群被太後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仇人,則全都被血洗了一遍。

為什麼太後從來不提謝芳的事?為什麼謝茂登基之後,太後也沒想過做什麼?

因為,她想做的事,不必她兒子登基,她早就一一做完了!

想也是。在謝茂重生之前,太後都沒想過扶兒子上位,她又怎麼會寄望兒子長大了爭口氣,再幫她報仇?她要替心愛的少年複仇,就隻能靠她自己。

謝茂心中歎氣,哎,這要是太後年紀小幾歲,隻怕比謝團兒還適合做他的儲君人選。

可惜是親媽。

次日朝會結束,謝茂吩咐今日太極殿不議事,要求內閣票擬諸事上奏,單單帶走了謝範。

這天朝會議程頗長,謝範到此時已經熬得饑腸轆轆,正等著皇帝賜茶點,哪曉得謝茂根本沒心思賞他吃的,直接問:“太後要殺齊建雲、鄭疊蘭全家,你怎麼看?”

謝範磕磕巴巴地說:“這、這不是順江王妃鬨的麼?”

他嚇了一跳,立刻否認。

——就算真的是太後想要殺這兩家,也不能被皇帝知道啊。

“臣以為,事到盧氏、孫氏,二族皆沒,已經夠了。”

殺了一個謝洀,就要誅文帝親孫的母二族,妻二族!這也太驚世駭俗了。他看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說,“義王叔也覺得夷三族有些過了。”

謝茂在文帝諸子中年紀最小,充其量就是在謝芝奪嫡後期,幫著謝芝在文帝跟前刷個兄友弟恭的buff,偶爾還要去皇父跟前誇讚謝芝人品如何好,德行如何讓弟弟尊重。

真到前邊最凶險的時候,他還是個小鬼,根本接觸不到。

但是,很顯然謝範對此是知情的。

以前的事,謝茂不好意思問太後,他倒是不怕尷尬,主要是考慮太後的承受度。畢竟,這世道還沒開放到當母親的可以跟兒子談自己初戀的地步。謝茂查了一晚上卷宗,乾脆就來問謝範。

現在謝範的回答很明確,他覺得齊家和鄭家沒必要殺?

謝茂也覺得太後或許是看見有個機會,有機會就順手殺了?否則,以太後的手段,隻怕在文帝朝時,這兩家也都被太後滅了——齊建雲那麼倒黴剛好死了長子,自己也“受打擊”死了,要說這其中沒有人動手腳,謝茂不太信。

“六哥,你說朕給大哥追封個皇帝,阿娘能不能消氣?”謝茂突然問。

把謝範問得一愣。謝茂口中的大哥一貫都是指孝帝謝芝,謝範都沒反應過來,正奇怪你大哥不就是皇帝嗎,還要追封?突然就聽明白了!皇帝說的是謝芳!他們真正的大哥,文帝真正的皇長子,謝芳!

大哥,追封皇帝,阿娘……

這幾個詞語湊在一起,嚇得謝範嘴唇都白了,哆哆嗦嗦地跪下,半晌沒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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