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振衣飛石(99)(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9756 字 5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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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天家, 謝範曾一度認為自己可以過上兄友弟恭, 庶佐嫡長的安穩日子。

他一開始就立誌做長兄的左膀右臂,兄為明君,弟乃賢王,他讀書認真, 習武認真,天天跟在長兄的身邊, 長兄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記著,長兄想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立誌要幫忙。

——可是, 他太小了。

儘管排行第六, 可是, 和謝芳、謝芝相比, 謝範的年紀還是太小了。

元後、繼後之間那一筆糊塗賬沒人說得清, 不過,宮闈中最殘忍血腥的故事, 都一一記載在皇室玉牒之上。

自從謝芳、謝芝出生之後, 文帝後宮中近七年都沒有皇子皇女能順利活過三歲。

康妃與元後娘家有舊,朝中是同盟, 後宮中一樣是同盟。恭哀皇後薨後, 大林氏很快被立為繼後, 後宮裡哪怕有謝範的生母康妃幫扶, 身為嫡長子的謝芳還是活得不怎麼快活——文帝還在壯年, 身體健康, 精力充沛, 他其實不怎麼需要一個年輕健康衝勁十足的太子。

謝範很討厭大林氏,他一度討厭所有姓林的人,可是,長兄偏偏很喜歡帶他去長秋宮玩兒。

因為,長秋宮裡,有一位漂亮活潑又好玩的“湛姐姐”。

湛姐姐姓林,謝範又覺得,姓林的人好像也沒那麼討厭了?

謝芳和林湛都在少年時,男未婚女未嫁,各有君子淑女之思。然而,時常見麵也是不行的。

謝範那時候年紀還小,往林湛裙子裡鑽也不會被胖揍,經常帶著姬平戎——姬平戎的哥哥姬平章是謝芳的伴讀,姬平戎也從小就蹭進宮裡和他一起玩耍——兩個小鬼一起去找林湛玩兒。林湛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能爬樹騎馬養豹子,也能做糕點編好看的花環,小孩兒都特彆喜歡她。

謝芳不方便去長秋宮時,就是謝範、姬平戎兩個去找林湛,幫忙帶信、帶禮物。

謝範知道,這個姐姐九成九會變成自己的嫂嫂。

直到某一天,風雲突變。

長兄突然要出征,長兄突然死在了戰場上,長兄突然變成一具棺材被抬回來。

那時候的他似懂非懂間知道了其中的厲害,帶著刀衝進長秋宮時,被林湛一把抱起扛回了他們常年玩耍的小院兒,一貫活潑嬌媚的湛姐姐漂亮的眼睛裡都是淚水,但是,她的樣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憐,她一邊流著仿佛不是她的淚,一邊對謝範說:“拿著刀子你能殺幾個?你且等著,姐姐來殺。”

大林氏那時候已經病入膏肓,林湛沒多久就入宮了。

他的哥哥死了,原本以為該是嫂嫂的湛姐姐,突然之間就成了他的妃母。

謝範一直沒放棄跟謝芝彆苗頭,可是,每每遇見以姨母之姿保護著謝芝的林湛,他心裡難過,卻仍是要默默地退一步。

他還記得少年時,長兄吹笛,湛姐姐撫琴相合的樣子,他人生中最美的夢都沉澱在那一段金子般美好的歲月裡,哪怕是想起長兄提及湛姐姐時眉間勾起的笑意,他就不忍對林湛無禮。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一直到齊建雲的長子被截殺在漕運船上,齊建雲也驚恐之下服毒而死,謝範才突然驚覺,當年加害過長兄的那群人……好像,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拿著刀子你能殺幾個?你且等著,姐姐來殺。”

那年拚命流淚卻似滿不在乎的湛姐姐,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又一次在他耳畔響起。

他似乎都能響起那時燥熱的蟬鳴,與淚水摔落在花瓣上的聲音。

謝範突然之間從奪嫡之中抽身而退,娶了黑發狄人為妃,遠遠地離開了京城。

他不想和淑妃爭了。不管皇位是給了淑妃保護的謝芝,還是淑妃的親兒子謝茂,謝範都沒辦法再和淑妃相爭了。

他的湛姐姐沒有辜負少年時對長兄的情誼,她替長兄報了仇,她贏得了謝範的敬重。

儘管謝芳與林湛沒有名分,沒有事實,甚至連手都沒牽上一下,可是,在謝範的心目中,替長兄複仇的湛姐姐就是長兄的妻室,她有資格繼承長兄的一切,包括原本屬於長兄的儲君之位。

謝範會像敬服長兄一樣,為湛姐姐效死。何況,他隻是抽身而退,不再和湛姐姐搶皇位。

文帝很震怒。謝範知道,皇父思念元後,也知道他和謝芳感情好,很想用他製衡當時東宮勢大的謝芝,可是,他並不在乎文帝的震怒。他年紀大了,就想得明白了。當年若沒有文帝心動,誰能讓長兄去戰場?長兄不去戰場,又豈會受人暗算死在諸秋?

年輕的文帝不需要一個眾望所歸的聰敏儲君,年邁的文帝更是忌憚氣候已成的東宮太子。

所以,當年文帝遲疑間就死了一個皇長子,現在文帝又需要一個孝順聽話的兒子幫他製衡謝芝。

謝範不理會文帝想要什麼。

他隻知道,長兄遺落下的儲位,湛姐姐可以決定她想給誰。

不管是謝芝,還是謝茂,謝範都不反對。

下定決心的謝範動作極其乾脆利索,納異族為妃自斷奪嫡之路,離開京城就是許多年。

一直到謝芝登基,他才回來給文帝奔喪。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謝芝沒當上一年皇帝就死了。淑太妃成了太後。湛姐姐的兒子,如今謝朝的新君,客客氣氣地給他寫信,親昵又倚重。

這種古怪的熱乎勁,讓謝範一度以為太後把與自己的淵源都告訴謝茂了。

回朝之後他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謝茂對太後與謝芳的過往一無所知。

謝範頓時繃緊了神經,決心死死守住這個秘密。太後與早逝的皇兄牽扯不清,皇兄死後方才入宮為妃。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太後出現這樣的醜聞。

謝範覺得,可能是太後在要殺齊、鄭兩家的事上露出了破綻。

他哆哆嗦嗦地跪著,心中極其慌亂。

和皇帝相處了幾年,他也已經漸漸地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他這個位次最末的小兄弟,看似溫和帶笑,其實心腸極其冷淡暴戾,並沒有多少惻隱之心。

若皇帝真懷疑太後有什麼不名譽的地方,他會不會暗中對太後下手?

如今,羽林衛在姬平戎(張姿)手裡,衛戍軍在謝範手裡,他二人都是林湛的死忠之人,反殺皇帝易如反掌。可是,謝範心想,萬一皇帝沒有殺太後的心思,率先動手豈非傷了湛姐姐的心?一旦動了兵,他不懼下野,也不怕被皇帝賜死,就怕母子相殘太後狠不下心,晚年沒了著落……

“六哥,阿娘已經跟朕說了。你這是做什麼?怕朕詐你話?”謝茂笑道。

他熟知謝範的習慣,謝範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臉色發白,那都是他下意識地保護色,故意示弱。

細想這招數和愛哭示弱的太後還真是如出一轍。謝範麵上發狠的時候多半不是真狠,一旦他這樣哆哆嗦嗦嚇尿的慫包樣子,那才是真在發狠了。謝茂不欲節外生枝,趕緊說:“齊建雲死了這麼多年了,畢竟是前朝首輔,再以此殺他全族,隻怕引發士林嘩然。”

“偏巧太後心氣不忿,六哥,你給朕支招,這事兒行不行得通?”

謝範如夢初醒:“啊?”

“追封個皇帝,叫太後消氣,放了謝湯母族外祖和妻族外祖,行不行得通?”

謝範定定地看著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謝茂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給皇長兄追封皇帝,這是謝範想都沒想過的事,突然被謝茂提了起來,謝範就特彆心動。

謝芝都能在太廟裡占個堂皇高大的位置,長兄為何不能?他看著謝茂肖似太後的眉眼,心想,我總想他是皇父的兒子,卻忘了他也是湛姐姐的兒子。他有那麼好的母親,我為何總以為他心肝黑透了?

謝範張了張嘴,憋出一句話:“茲事體大,還請陛下上稟太後,再與宗正義王叔商議。”

他還是不肯承認謝芳和太後有什麼關係,不過,給大哥追封皇帝嘛,謝範覺得,這個可以有。

問明白謝範的態度之後,謝茂就不再問了。饑腸轆轆的謝範受驚之下,連飯都沒在太極殿混,皇帝揮手他就急急忙忙告退了。

謝茂又是一宿沒睡,腦子裡還在為親媽和謝芳的事炸雷。

吩咐傳膳之後,他稍微有點困,就閉著眼睛眯了一會兒。正眯著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聽見一個少年尖叫的聲音,刺得他耳心微疼,不禁皺眉。

在太極殿服侍的奴婢皆是訓練有素,哪怕一跤跌下去摔斷了脖子都不會吭一聲。

謝茂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被這樣無禮地叫聲驚動了。

在旁服侍的朱雨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察看外邊發生了何事。

謝茂突然睜開眼。他想起來了,他前不久才把鬱從華帶回太極殿。這太極殿內,唯一規矩上不太像話的,大約也隻有這個沒有經過正常渠道升上來的鬱小太監了。

想起朱雨和鬱從華不太對付,謝茂稍微將身邊的窗戶推開,往外看了看。

遠處就看見幾個提著食盒的太監跪了一地,地上灑了些湯菜炭火,鬱從華灰白色的毛皮大衣上似是沾了汙穢,正在跳著腳抖落。這一看,就知道兩邊都埋頭趕路,不慎撞在一起了。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哪怕鬱從華規矩不好尖叫出聲,謝茂也不生氣。

他看著鬱從華牽著衣裳蹦達的小模樣還挺想笑。鬱從華身上穿的毛皮衣裳不是他這個等級的小太監該有的,顯然是趙從貴私底下的照顧。謝茂也不缺這點吃穿,把前世忠心耿耿替自己死了的小孩兒錦衣玉食養起來,哪怕看了他心裡也開心。

相比起報仇,謝茂其實更喜歡報恩。前世之恩,今生不負。皆大歡喜麼不是?

眼見朱雨已經出去了,正要兩邊開解,謝茂就撇過頭不打算再關注。窗邊小風還挺涼。

哪曉得就在他鬆手放下窗板的一瞬,眼角餘光瞥見原地蹦達的鬱從華跳了起來,一腳踹在朱雨的小腿上!

這動作把謝茂驚呆了。

朱雨是什麼人?朱雨是服侍了他多年的內侍,在太極殿,除了趙從貴、餘賢從,就屬朱雨、銀雷品級最高,這是在太後、衣飛石跟前都極有體麵的奴婢,彆說打了,連太後訓斥朱雨一句,都要看看皇帝的臉色。俗話說,打狗看主人,混到朱雨這樣的地位,打他就跟打皇帝沒什麼兩樣了。

朱雨卻似習以為常了,退了一步,繼續彎腰和鬱從華說著什麼。

鬱從華年紀還小,個子矮,在太極殿前更不能高聲喧嘩,所以朱雨跟他說話時稍微彎腰,原本也不算什麼,可是,鬱從華一個不樂意了,居然又跳起來踹朱雨的小腿,一連踹了兩下!

謝茂臉色一沉,吩咐身邊的宮婢:“叫朱雨把鬱從華帶進來!——趙從貴呢,叫他來!”

鬱從華這些天被養得極其驕傲,天不怕地不怕,不過,他心裡還是明白,他的驕傲都來自於皇帝對他的寵愛,所以,他心裡對皇帝極其崇拜依戀,進了太極殿特彆乖巧。

眼看著身上的菜漬甩不掉了,他進門前就把大衣裳脫下來,扯了扯底下的錦繡夾袍,在殿前豎起給諸大臣整理妝容的衣冠鏡前整理好衣飾,這才躬身束手進來磕頭:“奴婢拜見陛下萬歲。”

趙從貴也被找了來,謝茂劈頭蓋臉就罵:“朕叫你好好帶著他!看看這是養成什麼東西了?”

趙從貴已經知道殿外發生的事了,忙道:“陛下息怒。奴婢知罪。”

他這幾天確實沒空理會鬱從華。然而,私心裡,他也確實不怎麼想管束鬱從華。

這小太監性子左,貪饞愛吃也罷了,皇帝跟前虧不了他的嘴,架不住這小子懶怠又狂悖。日日睡到巳末時牌才醒,稍微說一句就陽奉陰違,這差事怎麼安排?規矩怎麼教?管得嚴了吧,得不了好還被記恨,乾脆就不管了。

反正太極殿又不是養不起閒人,好吃好喝伺候著,趙從貴還給他安排個太監當役使。

至於他在太極殿裡作威作福,欺負宮婢宮監,嗨,都是奴婢,擱哪兒不受氣?

不止趙從貴不管他,連朱雨、銀雷都有樣學樣。這太極殿的三巨頭雖不至於聯手溺殺他,可是誰也不想管他、得罪他。

——我們不得罪你,你這樣囂張跋扈,遲早有規矩教你怎麼才是做奴婢的道理。

鬱小太監就覺得自己小日子越過越滋潤,太極殿裡誰敢得罪他?自從踹了朱雨一腳,朱雨不生氣還繼續跟他笑眯眯的說話之後,他就知道了,朱雨也怕自己!

“如今給他安排了什麼差事?”謝茂問。

趙從貴頓了頓,說:“回聖人,還在學規矩,暫時沒安排上差。”

謝茂就知道這是徹底沒安排事,天天養著玩兒了。他其實也不在乎養著鬱從華,那麼多奴婢,指望一個小孩子多做些什麼?問題是,這規矩到底是學到哪裡去了?囂張成這樣竟沒一個人管他!

謝茂豈會不明白其中的門道。這是遭嫉恨了。

這麼小的孩子,性子還能扳得過來。當務之急就是得找個人管著他,叫他知道怕。

“你管不管他?”謝茂直接問。

趙從貴連忙磕頭保證:“奴婢知罪,奴婢一定好好管教,聖人寬心。”

鬱從華在宮中混了幾年,基本的察言觀色還是懂的,這時候就知道是皇帝嫌棄自己規矩不好了,他也不哭鬨,跟著上前磕頭,哽咽道:“聖人息怒,奴婢知錯了,奴婢好好學規矩,好好聽趙公公的話,奴婢聽話。”

這裝乖的手段比衣飛石差得遠了,謝茂根本不吃這一套,說道:“不必教他伺候人的規矩。這性子左,朕是用不了,改日放出去做個富家翁,養一輩子也得了。你就教教他怎麼做人!——蠢成這樣,死且不知道怎麼死的!”

朱雨都敢踹,若不是皇帝愛寵的名聲罩著,早不知道被朱雨陰死幾回了。

鬱從華十二歲了,話是聽得懂的,聞言立馬就哭了起來:“聖人寬恕,奴婢不敢了,奴婢不出去,奴婢一輩子服侍聖人……”

這哭得那叫一個難聽。謝茂本就沒歇好,被吵得耳心疼,他才一皺眉,趙從貴就趕忙捂住了鬱從華的嘴,趕緊道:“哎喲我的小祖宗誒,快收聲,陛下跟前哪有這麼嚷嚷的?”

“你要不想出去,就老老實實地上差學規矩!”

謝茂給鬱從華賜了富貴榮華的華字記名,本就是想提拔他做大太監。然而這小東西好吃懶做,他也不想勉強,錢糧管夠,再賜個大宅子,養一輩子也行。

現在鬱從華哭著不肯出去,謝茂想了想,看在他前世替自己死了一回的份上,還是搶救一下。

“殿前廊下,規行矩步。行不張聲,立不動氣。你自己說說,你倒是做到了?”謝茂問。

滿屋子奴婢都驚呆了,這是專門訓練宮婢宮監的《簷下訓》裡的句子,皇帝怎麼也知道?鬱從華在宮裡當差幾年,真說他不懂規矩,那是假的。他頂多是不熟悉在禦前服侍的儀程罷了。

皇帝問他這個,就是把剛才殿前衝撞的罪名都扣在他頭上了。鬱從華心裡委屈,這時候也不敢辯解,磕頭道:“奴婢沒做好,奴婢知罪。”

朱雨在一旁替他解釋:“是膳房太監沒留心,本……”

“膳房太監當差,他不當差!這規矩朕都知道,他不知道?”謝茂回頭問鬱從華,“你從前在祈年殿當差,管事公公不曾訓誡過你?殿前橫衝直撞,那膳房太監出門就是一溜十七八個人,你眼睛是要長在頭頂上,這才看不見人。”

鬱從華伏在地上磕頭認錯:“奴婢知錯了,是奴婢莽撞,奴婢該死。”

趙從貴與朱雨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上回跪在太極殿聽訓的,那還是太後娘娘的娘家侄兒林質慧。

那位小爺挨了訓沒兩天就放去工部上差了,連個舉人都沒考,噌就是五品郎中,一步跨越了大多數人奮鬥半輩子的目標。有人跟他彆苗頭,他白眼一翻,小爺在太極殿挨過天子賞的手板,你老師學問好,還是天子學問好?

好不好的,林質慧那是太後娘家人,皇帝的親表弟。這鬱從華算個什麼東西?他也配跪在這裡讓皇帝這麼細細地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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