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振衣飛石(99)(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9756 字 5個月前

“朱雨是在潛邸時就服侍朕的老人,冷箭飛來時給朕擋過刀子,平白無故的莫說動他一根手指,就算他哪裡犯了規矩,朕也不曾打他。你好大的臉麵,上腳就敢踹他!你有何功,你有何勞?你就敢這樣趾高氣揚?”謝茂問道。

鬱從華不住磕頭認錯:“奴婢該死,該死。”

謝茂訓斥鬱從華時,順帶著狠狠誇讚了朱雨了一番,又抬舉朱雨的身份,朱雨麵上不顯,心裡著實高興,暗暗地想,肉盾是給陛下當過幾回,刀子這還真沒擋過!——他不知道,他前世替皇帝擋過刀,皇帝都記得。

“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謝茂命令道。

鬱從華嗚咽著抖了抖,就被兩個太監拖了出去,趙從貴使個眼色,叫不許打太重。

——皇帝親自訓誡過的人,自有前程。這是絕對不能得罪的。

哪曉得不等鬱從華被拖出太極殿,皇帝就反悔了,改口道:“回來!”

這樣渾身癱軟像條破麻袋一樣被拖出去的樣子,觸動了謝茂前世的記憶。

兩個太監連忙把鬱從華架了回來,鬱從華並不知道自己在太極殿受天子訓誡代表著什麼,他隻聽說朱雨給皇帝擋過刀子,連皇帝都不打朱雨,這會兒自己還要挨板子,就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他在祈年殿當差的時候,見了太多一頓板子挨下來就發燒病死的小太監,在他心中,挨板子就等於死亡。被拖出去又架回來的鬱從華渾身癱軟,連哭都不敢哭,趴在地上不敢動。

“去拿竹板子來,”謝茂吩咐趙從貴,“你來打,朕親瞧著。”

宮人去找竹板子,鬱從華還是嚇得麵無人色,謝茂竟然還不厭其煩地教他:“朕今日打你,是你太過狂妄放恣無法無天。本該叫你去慎刑司領板子,臨門又叫你回來,是因為朕不想叫你誤會,以為朕不管你了。”

宮人將竹板子拿來,不過是三指寬、二尺長,和鬱從華想象中足有一人高胳膊粗的板子完全不同,他這才明白原來真的隻是教訓他,不是要打死他。

趙從貴接了板子走過來,他癱了半天的身子才有了點力氣,將厚實的皮毛褲子褪下來趴好。

又聽見皇帝說:“打疼就行了,彆留下傷。還是個孩子。”

鬱從華聽了這話就忍不住掉眼淚。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不對。可是,聖人都說不管教我不行了,那一定就是我錯了!

二十個板子果然打得很疼,鬱從華趴在地上咬著手指不敢哭,鼻涕又躥了出來。

謝茂看著他又成了初見時鼻涕滿臉的模樣,著實辣眼睛,無奈地說:“算了,朕不指望你明白多少道理。從今以後老老實實地上差,本本分分做人。再有狂妄衝撞之事,還叫趙公公打板子!”小孩子懂個屁,知道亂來會挨揍就行了。

鬱從華吸溜一聲,把鼻涕吸了回去,滿臉淚水地磕頭:“奴婢遵旨。”

謝茂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才臉色微妙地揮了揮手,趙從貴連忙把還在吸鼻涕的鬱從華提上褲子抱了出去。

謝茂也沒想過這頓打能收到什麼奇效,哪曉得鬱從華還真的就老實了起來。

中午才挨了揍,晚上屁股才稍微消腫,就央著趙從貴派了差事,在太極殿前守門聽用。守了幾天門之後,趙從貴又安排他進殿守果塔。慢慢地,守香爐。再就是端茶,近身聽用。

聽趙從貴說,鬱從華每天都很老實地上差,下差之後也不帶著胡太監四處耀武揚威了,跟趙從貴那兒支了蠟燭與筆墨紙硯,又給朱雨磕頭賠罪,求著朱雨教他認字。

唯一比較頑皮的時候,就是會偷偷地拿皇帝吃剩下的糕吃……

“李公公忙,趙公公忙。”鬱小太監一邊啃偷來的糕一邊懸腕寫字,“鬱公公也要忙。”

被派來照顧鬱從華的胡太監抽了抽嘴角。

司禮監秉筆太監李從榮,人家那號稱內相,可不是忙。太極殿掌事太監趙從貴,宮裡再找不出比他更風光的老祖宗了,人家自然也忙。拍拍胸脯就和這兩位比,您鬱小公公可真是誌向遠大啊。

太平四年春,陳朝天昌帝僅在世的六位皇嗣中,五人遇刺,三人身死,二人重傷。

消息傳回謝朝,所有大臣上朝時表情都古古怪怪的,謝茂莫名其妙接了一大堆歌功頌德本子,龍幼株出門還被人扔了一身鮮花,砸得她臉都綠了。順江王夫婦更是專程進宮拜謝,提起被殺害的謝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謝茂和太後碰頭一問,兩邊都很懵:我沒有派人去陳朝執行報複刺殺的任務啊。

過了兩天,衣飛石的密折回來,謝茂才知道這事兒是衣飛石的手筆。

陳朝奸細在宮裡搞事,事關西北,謝茂和衣飛石通信時就會提及兩句。

單是秦福那具屍體自然不算什麼證據,此後謝茂命令龍幼株在宮內詳查,西北失蹤的宰英也恰好脫險回京,龍幼株心腹回歸,又有黎順這個羽林衛的老油條居中幫忙,沒半個月就有了極大的進展,在宮裡細扒了不少奸細出來。

——除了陳朝的奸細,還有許多此時已並入謝朝輿圖的小國奸細。

文帝時期一度宮禁混亂,各方勢力在十多年前就混了進來,後來掌宮的太後也不太好查。

謝茂的後宮特彆簡單,除了一個親媽,彆的女人一概沒有。他下旨在宮中徹查,上下皆無掣肘,比太後掌宮時綁手綁腳的情況舒展多了。是以進展十分順利。

查明白確實是陳朝奸細搗鬼之後,謝茂和衣飛石通信時就提了提謝洀被殺一事。

他也沒什麼目的,一是跟心上人說說閒話,二也算是情報上互通有無。

問題是,衣飛石不這麼想啊。

收到皇帝親筆的衣飛石臉都黑了:我的陛下被陳朝奸細欺負到未央宮了!

這還得了?就你陳朝諸色府有奸細,我衣家沒有嗎?就你陳朝不要臉敢入宮刺殺,我衣家不敢殺人?

短短兩個月時間,衣飛石就策劃了針對天昌帝在世諸皇子的全部刺殺計劃。

恐防對方起戒心,衣飛石策劃的六起刺殺全都安排在了前後兩日之間。所以,計劃被執行之後,陳朝天昌帝諸皇子遇刺的消息瞬息間爆發出來,震驚天下。

除了陳朝臨安王因突發心疾改變行程逃過一劫,其餘五位皇嗣幾乎全歿——重傷的那兩位,現在沒死,恐怕也熬不過兩三年了。

為防消息走漏,衣飛石事前也沒有向京城遞消息,所以,謝茂也不知道衣飛石乾了這事。

現在刺殺行動已經結束了,衣飛石才寫信回來請罪,順便還替自己辯解了一下。

臣不是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候進行報複呢,是因為西北最近兵力調動頻繁,臣以為何耿龍是想趁機興兵收複新州。但是,目前西北不太適合打仗,臣糧草還沒搞明白,所以臣故意高調報複,讓何耿龍認為咱們底氣十足隨時可以再收拾他。天昌帝已生多疑之心,必不會準許何耿龍興兵。

去年衣飛金被衣飛石送回京城“養病”,襄州行轅前那一場廝殺也瞞不過人。

衣飛石初次以督帥身份統領十萬兵馬踏上西北戰場,是剿滅蘇普部那一戰。

那一戰他不僅打垮了衣尚予帳下號稱最擅守城|的名將蘇普,也隔空和策應蘇普部的陳朝大將何耿龍交過手。這讓何耿龍深深地意識到了衣飛石的厲害!何耿龍心裡很明白,一旦衣飛石把襄州內部厘清,坐穩了西北督帥的位置,陳朝麵臨的就是第二個衣飛金,或者說,第二個衣尚予。

如今衣家兄弟內鬥,襄州中層軍官有了短暫的權力混亂,這時候趁機出兵攻打,儘可能地消滅西北軍的兵力,這是陳朝翻盤的最後機會。

一旦錯過了這個機會,陳朝隻能被動地等著襄州挑個合適的日子,準備滅陳之戰了。

——這是陳朝唯一的機會了。

衣飛石年前就寫信說陳朝境內糧價反常,也是想請朝廷預備一下,能不能支援一點糧草。

——真打起來了,陳朝必定出傾國之力。何耿龍是一位有遠見的將軍,他當然會知道這是陳朝最後的機會,一旦失去了這個機會,陳朝再不可能東山再起。所以,一旦開戰,他一定會拚儘全力。

謝茂私底下關照了陳琦一聲,臨近襄州的幾個郡漕糧都停了,隨時準備支援西北。

若是再緩一年半載,稷下莊的糧產出了,擴大種植規模,供養天下還差一點,供養西北用兵至少是不用愁了。

然而,就這麼寸!

衣飛金回來得太早,襄州顯出內亂的苗頭也太早,何耿龍隻怕不會再等待。

謝茂這樣凡事不愁的性子,想起西北缺糧,何耿龍又可能動兵,這倆月間,他也隱隱覺得頭發掉得有點厲害。

現在好了,衣飛石這麼鬨了一出,隻有兩個可能。

一種可能是,陳朝真的被他震懾住,天昌帝不再指望收複半壁江山,瑟縮一隅隻求苟安。

另一種可能則是,陳朝被激怒,憤怒之下不再縮在西隅,直接出兵襄州,和謝朝全麵開戰。

在戰爭一事上,謝茂從來都不喜歡行險。他隱隱有些怪罪衣飛石擅開邊釁,換了旁人敢不請旨就安排針對彆國皇室這麼大規模的刺殺計劃,謝茂已經動殺心了。

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這句話隻在戰時適用。

選擇什麼時候開戰,這是皇帝才有的權力。

他一邊即刻派人召集樞機處大臣議事,一邊默默地想,希望小衣的算計沒出錯,希望天昌帝真的被嚇破了膽……哪怕拖上個一年,朝廷都不會顯得這麼吃緊。戰事也不會如此令人憂心。

“督帥!龔海成率部出城直奔飛羊塞!”

“梁玄到哪兒了?”

“梁玄將軍已在雲池埋伏,信箭已回!”

“命曲昭涉水合圍,南麵策應。若龔海成潰走雲池南岸,即刻驅趕,務必使其東行。”

“得令。”

衣飛石拿著一個謝茂賞他的“千裡眼”,看著遠處還空蕩蕩的雲池大地,趴在偽裝用的草窩裡,養精蓄銳。

彈詞裡白衣銀甲的小將軍,那都是在正麵決戰才是有的裝束,方便士兵找到自己的主帥。此時他出來打埋伏,穿得無比低調,衣甲都是灰撲撲的,和山間的石頭顏色差不多,頭上戴一窩草,隻要不動,打眼一看根本不知道臥著個人。

他給皇帝寫信說西北糧食不夠吃,那是假的。

他給皇帝寫信說刺殺西北是為了嚇唬天昌帝,阻止何耿龍出兵的計劃,那也是假的。

皇帝對西北大方得很,攻陷故陳八郡之後,大半年都沒有派遣官員前往新州開府,實際上就是把剛打下來的陳朝東八郡交給西北軍,讓他們肆意掠奪——這種情況下,衣飛金寫信向朝廷要糧食,皇帝居然還是咬牙勒緊褲腰,給西北送了二十萬石糙米。

衣飛石不缺糧食,但是,他目前的糧食也支撐不了太久,相比起何耿龍,他更想打仗。

不管是以戰養戰,還是打滅了陳朝解甲歸田,動起來都比不動更好。他沒有掌權時必須待在襄州熬資曆,掌權之後他需要的就是戰功。不管出於哪一種考量,他都需要戰場。

可是,天昌帝確實被嚇破膽了。

何耿龍看準了這個衣飛石故意漏出破綻的“時機”,想要抓住機會東山再起,天昌帝卻不敢再動了。據衣飛石的探子回報,何耿龍幾次上書請戰,萬言書寫了三封,天昌帝始終拿不定主意。

衣飛石隻能幫他拿主意!

他知道西北往京城直奏的通路不安全,從皇莊遇刺時,衣飛石就知道了。

那一封衣飛金遞來的奏折曾經被人下過毒。雖然沒有傷害到皇帝,也足以讓衣飛石明白襄州到京城的奏折無法保密。何況,衣飛金的手裡,還有那麼多的謄抄“密折”副本。

所以,在衣飛金回京之前,衣飛石就寫信向皇帝索要糧草,表示他很擔心何耿龍會出兵。

現在他瘋狂地執行了一次刺殺計劃,不止幫皇帝出了這口心頭惡氣,也是故意激怒天昌帝,又再一次借著不安全的奏折通路,將他擔心何耿龍出兵的“憂慮”告訴皇帝,順便泄露給天昌帝。

連皇帝都相信他是缺糧了。

連皇帝都憂心忡忡地覺得,這時候何耿龍出兵,襄州會變得非常被動。

衣飛石這拚著“欺君罔上”的設計再一次讓天昌帝跌了坑,他被何耿龍說服了,或者說,他被衣飛石故意泄露出的“弱點”說服了。

他終於下旨,準許何耿龍率兵東進,光複丟失的東八郡。

若謝茂所想,小衣的算計沒有出錯。

不過,他的小衣算計的不是何耿龍不敢出兵,而是故意算計了何耿龍出兵。

衣尚予是被禦前侍衛首領餘賢從親自過府請進宮的,皇帝說了,西北有變,請鎮國公即刻入宮議事。常年不上班的鎮國公無奈,隻得坐上輪椅進宮麵聖。

他抵達武安殿時,黎王謝範,涼國公孔杏春,沭陽侯張姿,兵部尚書孟東華都已經到了。

皇帝坐在輿圖前喝茶,不等衣尚予施禮,他居然親自起身,幫衣尚予的輪椅推到桌邊,說:“這是西北督軍事衣飛石的奏報,鎮國公過目。”

都看了衣飛石招認刺殺陳朝皇嗣的奏報,孔杏春瞪眼就罵衣尚予:“你教的好兒子!”

謝範知道衣飛石和皇帝是什麼關係,哪裡敢讓孔杏春惹上衣飛石?連忙打圓場:“那陳朝奸細著實鬨得太過分了,衣督帥也是替陛下分憂嘛。如今那人殺都殺了,陛下請諸位老大人來,也是看看目前這戰局……要怎麼安排?”

“必打!”孔杏春答得斬釘截鐵。

謝茂看著衣尚予。

衣尚予將兒子送回來的奏折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沉吟片刻,說:“陛下不必擔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衣尚予的身上。

孔杏春幾乎要跳起來罵他,謝範、張姿,甚至兵部尚書孟東華的目光,也都顯得十分遲疑。顯然,他們都不認為這是個“不必擔心”的局勢。

都是用兵知兵的行家,對陳朝何耿龍也不是沒有耳聞。目前的局勢來看,衣家內亂,西北缺糧,這是陳朝唯一能抓住的機會了。一旦衣飛石在西北站穩腳跟,此時的陳朝根本沒辦法和謝朝抗衡。何耿龍必然會出兵。

衣飛石這麼氣勢洶洶地刺殺了天昌帝在世僅存的五個兒子,天昌帝就算疑心甚重,為了民心,為了士氣,他也必然要出兵。否則,陳朝的軍心一旦渙散,以後的仗更加沒法打了。

衣尚予居然還說“不必擔心”?他難道是故意替衣飛石脫罪嗎?

謝範猶豫了一下,說:“公爺,衣督帥在西北總理諸軍事,事急從權……”他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不著痕跡地點點頭,說話才更坦然一些,“京城離得太遠,總沒有京城遙領襄州事的道理。衣督帥在西北簽發的每一道命令……”

話還沒說完,衣尚予就搖搖頭,說:“西北不缺糧。”

“他既然策劃刺殺,就已經做好戰爭的準備了。”衣尚予向皇帝躬身,“臣了解他,他是謀定而後動的性子,輕易不會任性。這是引蛇出洞。”

短短兩句話,震得樞機處眾人目瞪口呆。

什麼情況?這才打下陳朝半壁江山多久啊?就要打滅陳之戰了?等等,朝廷都沒做準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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