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振衣飛石(100)(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9208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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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朝現在處於一個很尷尬難受的狀態。

天昌帝逃亡後困居西京, 陳朝治下統共隻剩下十一個郡。衣飛石坑死陳旭之後, 衣飛金又趁火打劫將溶郡、文郡、永郡收歸囊中,若不是衣飛金想著自家沒找好退路,陳朝國祚大抵撐不過那個秋天。短短三兩年間,曾與謝朝分庭抗禮的陳朝就隻剩下孤零零的八個郡。

這八個郡裡, 與謝朝接壤的伊郡、伏郡、畢羅郡,實際上也丟了小半個。

陳朝駐軍都在關城之內, 全仗著城池與關隘續命,輕易不敢與謝軍交戰。關城東南方向的小城鄉鎮與大片田地, 都已經在謝朝西北軍的實際掌控下。

何耿龍帳下共有七位將軍, 其中, 殷辰、龔海成、藺季茹是西遷之前就負有盛名的老將。

然而, 將雖有, 兵力已經不足了。

天昌帝西逃時隻帶了兩萬兵馬,逃到西京時勉強聚集了三萬人, 如今號稱二十萬人, 其實隻有不足十二萬,這其中還有八萬餘都是沒有上過戰場的新兵, 何耿龍日夜操練, 也就比農夫好上一點, 和謝朝驍勇善戰的西北軍完全沒有可比性。

龔海成率領兩萬人東進直撲飛羊塞, 自以為是一場偷襲, 被衣飛石設伏全殲後, 殷辰率部出擊塔林, 也被駐防文山西線的展怒飛打退,藺季茹、戰鷹憑著故陳人裡應外合偷了簡城,殷克家三百裡回防,兩天就把簡城重新打了下來……

何耿龍指揮帳下七將軍分散兵力打了個全麵開花,是想趁著衣飛石根基不穩,從雙方漫長的防線裡偷出一道口子來,哪曉得衣飛石各處陣腳紮得滴水不漏,甫一交戰,陳朝就丟了七萬人。

“何耿龍親自率部攻下了三江城。”曲昭率兵與衣飛石彙合之後,帶來最新的消息。

三江城是溶郡首府,也是永、溶二郡要衝,尤其是不久前傅淳才因缺糧屠了三江城,這座城池已經成為陳人心目中最碰觸不得的一道傷疤,擁有著不同一般的意義。

衣飛石坐在小馬紮上,啃著乾餅,兩個親兵扯開行軍地圖,他也沒有怎麼認真的看。

“是個妄人。”衣飛石說。

何耿龍親率的兩萬騎兵是陳朝西遷之前就有的精銳部隊,七萬新兵充作犧牲,拖住謝朝西北各路防線兵力,為的就是何耿龍下三江城的這一條通路。

可是,這路線讓西北軍所有將領都看不懂了。

何耿龍獨自領兵把三江城打了下來,問題是,打城沒用啊。西北軍十萬兵馬絲毫無損,打下三江城難道是想把西北軍氣死?誠然三江城是陳人心中的痛處,打下三江城能很好的鼓舞陳朝百姓與軍人的士氣……現在何耿龍就剩下兩萬精銳,一萬餘潰兵,拿什麼打仗?

曲昭眼睛一亮:“他莫不是要反?”

——就給天昌帝留了一萬精騎戍衛西京,自己帶兵跑那麼遠,動作很可疑。

“那你去給何耿龍投書,問問他來投降不?”衣飛石繼續啃餅。

孫崇在一旁抹嘴笑。

曲昭如今已經不在衣飛石的親衛營任職,自領一千甲士做陣前先鋒,若論官職,與從前相差無幾,不過,領兵打仗就有功可敘,升職肯定比在衣飛石身邊當親衛快。

如今曲昭有資格跟衣飛石商議軍務,身為親衛營首領的孫崇則沒有。

然而,看著坐在衣飛石身邊,守衛著衣飛石寸步不離的孫崇,曲昭還是有些嫉妒,瞪眼道:“你笑什麼?”

軍務孫崇不能說,笑話還是能說的:“說不準何老帥也想騙咱們半個襄州呢。”

這說的是當年衣尚予假意被天昌帝施恩歸順,一口氣騙掉陳朝半壁江山的故事。

曲昭頓時更討厭他了。

“梁玄將軍傷得如何?”衣飛石突然問。

曲昭忙答道:“傷得不重。已經能騎馬了。”

衣飛石吃完了餅,反手將地上的小石子一個個碼在親兵扯開的行軍地圖上,他動作很快,顯然在吃東西的時候已經思考完畢了,此時隻是動手執行。

等他把石子擺完,曲昭彎腰一看,發現是目前西北軍各部駐防的情況。

“他用七萬新兵開路,為的不僅僅是打通前往三江城的道路,”衣飛石在簡城、塔林、方西塔銀河畔的幾個石子上點了點,“他為的是目前的局麵。”

目前在簡城的殷克家原本駐守在渭城,在塔林的展怒飛駐守在文山西線,在方西塔銀河畔的杜鷹飛駐守在尾龍,現在全都被何耿龍派出的幾路兵馬引得騰挪了位置。

——簡城、塔林、方西塔銀河廟上,這三個地方,以前都是襄州行轅直接控製。

戰時因兵力不足,這三處要害被何耿龍打了個無力防守,在附近的殷、展、杜三部協防,本也是常理。然而,現在就成了殷克家部、展怒飛部、杜鷹飛部與襄州行轅割據一方的格局。

何耿龍顯然非常了解西北軍內部的曖昧分裂,他知道僅憑幾萬新兵無力與西北軍抗衡,他要做的就是分裂西北軍內部——有些時候,分裂不需要誘之以利、脅之以威,不需要讒言陷害,隻要把合適的人推到合適的位置上,野心就會完成一切。

看上去何耿龍孤軍深入,西京無力自守,可是,西北軍目前這個格局,衣飛石就很難受了。

曲昭與孫崇都不笑了。

衣飛石考慮了一整個晚上,次日清晨,發出軍令。

命展怒飛部、殷克家部,率兵合圍三江城。

命杜鷹飛部,直搗西京。

守城?守屁城。打光了陳朝的兵,所有的城都是我們的!

“捷報!”

“敵武衛將軍殷辰率部一萬二千人犯塔林,我左將軍展怒飛率部迎擊,斬首八千四百餘級,俘虜二千餘。”

“捷報!”

“敵武林將軍藺季茹率部九千人、武英將軍戰鷹率部七千人犯簡城,我鎮軍大將軍殷克家率部回防,一夕克敵,斬首一萬五千級,俘虜七百人。”

“捷報!”

……

樞機處,幾位樞臣又被皇帝召來開會。

文書一邊念捷報,孔杏春就循著位置拿旗子在沙盤上插。

西北到京城的戰報是有時間差的,衣飛石命令分兵攻打三江城與西京之時,前幾日的捷報才飛馬傳回了未央宮。捷報念完了,孔杏春把小旗子也密密麻麻插了一遍。

“諸位大人怎麼看?”

謝茂對打仗這事表現得很謙遜,他自認為不是專業人士,幾輩子都很尊重專業人士的意見。

當然,前輩子的專業標準是衣飛石,這輩子的專業標準就是衣尚予。

——不是他不信任孔杏春、謝範、張姿,戰績教做人嘛,孔杏春是位戰績卓著的老將,然而,他當年要不是被衣尚予壓著打了兩年,丈雪城也不會落到李仰璀的手裡。

比較喜歡在新君麵前發表專業意見的孔杏春摸了摸胡子,看了衣尚予一眼,第一次沒搶著吭聲。

西北軍內部不平靜,朝裡知兵懂兵的將領都心裡門兒清。這沙盤撒兵旗子一插,孔杏春心裡就隻有一個感覺,我要是衣飛石,我得難受死。

若是不考慮西北軍的內部問題,這仗完全沒得說了,朝廷準備官員去接收城池就行了。

可是,現在的情況是,衣飛石鬨不好就是個腹背受敵的困境。

這話怎麼說?當著衣尚予的麵,說了不是打衣尚予的臉嗎?孔杏春看著衣尚予明明完好無損天天裝殘廢的雙腿,心中也是歎息。若衣尚予在西北,哪有這麼多破事?

衣尚予盯著代表著展怒飛部的旗子,說:“襄州至京城戰報延遲五日,若再往西,再添一兩日。”

“朕自然知道這個道理。”謝茂也是看了捷報之後,覺得衣飛石處境不妙,忍不住就找衣尚予來分析分析,“還請鎮國公教朕。”

“臣預測不了。”衣尚予乾脆地搖頭。

如何耿龍這樣有明確戰略意圖的行軍布局,他可以推測預料,戰場上一念佛魔的老將野望,要他如何預料?他能推測出兒子的用兵線路,他能肯定殷克家不會出問題,然而,展怒飛……隻怕不到最後一刻,連展怒飛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否會伺機自立。

一旦展怒飛展露反心,杜鷹飛必反無疑。

這種情況下,殷克家必然明哲保身保存實力,不會認真幫助衣飛石平叛。

所以說,衣飛石的處境並不能算輕鬆。

“襄州行轅有輕騎兩萬,重騎五千,步卒一萬八千人。”衣尚予預測不了任何事,但是他看過衣飛石領兵以來所有簽發的命令,看過衣飛石指揮的每一場戰術布置,“臣在西北初戰時,隻有兩百個殘兵,十二匹老馬。”

我帶著兩百個殘兵,十二匹老馬,就打下了大半個太平天下。西北十萬兵馬,我兒子就占了十之四、五,這一仗他要是還能打輸了,他也配姓衣?

孔杏春翻了個白眼,你兒子才幾歲?毛都沒長齊的小鬼頭,他能和你比?

謝範與張姿也都覺得衣尚予太樂觀了。

哪曉得皇帝居然點點頭,覺得衣尚予說得甚有道理。

這話還沒說完,皇帝就吩咐宮人送來膳食,招待幾位加班的樞機大臣好吃好喝慶祝了一下“大捷”,高高興興地宣布散場回家了。聽說皇帝從樞機處出來,直奔對角文華殿,去找內閣值班的黎閣老,商量往西北建府派遣官員的事去了……

這還不知道西北打成什麼樣兒了呢,您就急著研究派官接收疆域百姓的事兒了?

謝範抽抽嘴角,跟張姿嘀咕:“你說咱陛下是不是有點太迷信鎮國公了?”

張姿覺得吧,可能陛下迷信的不是鎮國公,而是定襄侯。

自從皇帝重建樞機處之後,總理天下諸事的內閣就被削了武事權柄,西北來的戰報也是新送樞機處,再視情況抄送內閣。所以,內閣目前還不知道西北的戰況。

皇帝吃得紅光滿麵地闖進內閣,把正在泡茶準備休息的黎洵嚇了一跳,鑒於皇帝總喜歡跑內閣來送吃的玩的,黎洵還以為皇帝吃飽撐的又來關愛大臣了。

果然謝茂進門先檢查了一遍,見值房素淨——值房當然得素淨,這地方太重要了,伺候的下人都被嚴格控製著,最重要的幾個桌麵就隻有閣臣才能動,旁人隨便進門動手抓住了就是個死字——頓時覺得委屈了自家的閣老,照例先賜了飲食衣裳香料,這才坐下來說話。

“要準備好派遣西北的官吏,故陳東八郡的亂相不能重演。”謝茂先簡單說了一下西北的情況,覺得陳朝已經差不多了,“此事朕半年前就和陳老商議過,丁酉科的進士曆練有些年了吧?叫吏部考功清吏司抄個檔來,挑一挑。朕看就可以派去西北。”

丁酉科進士,就是皇帝登基之初加開恩科錄取的第一批天子門生,至今已有三年。

謝朝官員考核本就是三年為期,恰好這一批太平元年入仕的官員們的考功本子也該到吏部了。皇帝這麼專門問一句,還要專門抄檔到內閣翻閱,說不得皇帝就要親自過目,隻要不是在任上乾得實在不像話的,吏部哪裡還敢搗鬼壞人前程?

黎洵唯唯應諾。

他是仕途不順熬了多年才混進了內閣,早年的暴脾氣就算在也不會跟皇帝使。

再者說了,就目前看來,西北那邊打下來以後出的缺,在朝廷內部也不是很吃香。

原因隻有一個,西北他亂啊。

前不久就有羋州葛縣縣令被陳人暗殺在後衙的慘案發生,這羋州還離著襄州挺近,算是比較安穩的地方。除了陳人之外,西北還有衣家的兵災——正經就是“災”。

西北軍在謝朝境內都很老實,對老百姓溫和有禮,到了新州就全不是那麼回事。

縣裡好不容易安撫住百姓,發放種子耕牛,預備春耕,駐兵路過也不搶東西,抽刀就把好好兒的青壯砍了,理由是:瞅來瞅去,怕不是奸細。

——衣飛金故意在新州八郡消滅陳朝青壯,朝廷官員哪裡知道他削弱陳朝的打算?隻知道衣家跋扈凶殘,這官兒真是沒法當了!

衣飛金在西北當督帥的兩年,彈劾他的奏折雪花一般地往京城飛。

皇帝能怎麼辦?皇帝假裝沒看見。內閣大臣則充當和事老,沒事兒就寫信跟西北的官員談心安撫,光是這都加大了閣老們好大的工作量。

現在皇帝要派新提拔的底層官員去西北,黎洵覺得朝廷不會有太大的非議。

這一撥人是天子門生,皇帝眼看就要重用提拔的,考功之後必然右遷,現在一股腦兒打發去了西北,預定給他們的位置就缺了出來,恰好補給自家門生……誰會吭聲?巴不得呢。

然而黎洵算了算,發現還是不怎麼夠數。

謝朝總共不到六百個縣,加上中央官員,整個官僚體係中能夠實際任事的官吏是有數的。

衣尚予哄掉了陳朝半壁江山之後,新州亂了快兩年,現在才勉強走上正軌。往新州建府時就從朝廷挖了不少乾練的青壯中堅,皇帝開恩科取出來的二百多個進士勉強拉出來應了急,現在陳朝又出了一堆猛缺,朝廷也缺人啊!

謝茂乾脆利索地決定了:“今年秋闈再開一科!”

皇帝登基之初,丁酉年加開恩科之後,太平三年的乙亥科是常科。正常而言,要到太平六年才會再次開科取士。現在皇帝一拍腦袋又要加科,黎洵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

現在都三月末了,秋天要加科?

——他當了這麼多年臣子,第一次碰到經常這麼亂搞的皇帝!

衣飛石率部抵達三江城時,殷克家到了,展怒飛沒有到。

約定會師合圍的時間過去了足足兩日,展怒飛部也始終沒有出現。

衣飛石沒事兒就去殷克家的中軍帳裡的喝茶聊天,他帶了一萬輕騎,根本就沒帶步卒,連攻城的器械都沒帶,顯然根本就沒打算攻打三江城。殷克家倒是把攻城的家當都帶來了,不過,衣飛石是主帥,他不發令,殷克家就跟著駐兵不動。

殷克家是個貪財好色的暴脾氣,帶兵出來還在軍帳裡擱了四五個假扮成親兵的美貌婦人,衣飛石頭一回去他大帳就發現了,似笑非笑:“老叔又帶嬸子們親臨戰地,給我阿爹知道了,哈哈。”

殷克家本可以讓婦人們藏起來,他不叫藏,故意讓衣飛石看見,也是試探衣飛石的態度。

衣飛石若翻臉呼喝軍法雲雲,如此刻板寡恩呼喝老將,殷克家必然不會跟他混。

衣飛石若假裝沒看見,根本不敢問,殷克家也看不起這樣的督帥,仍舊不跟他混。

現在衣飛石開玩笑似的提醒一句,名義上提的是衣尚予,實際上提的是軍法。敬你老叔,這一回我饒了你,假裝沒看見。再被我撞見第二次,咱們走著瞧!

殷克家要的就是他這個態度。你起碼得給我這個老叔最基本的尊重,講講咱們的老交情,事情才好接下來辦吧?不管衣飛石是太剛硬還是太軟弱,殷克家都不願意服侍他。

現在看來,衣飛石至少是個明白人,不是個軟包愣頭青,殷克家才好繼續跟他下一步的合作。

“咱繼續等?”殷克家脾氣暴,脾氣暴的人,多半都不耐煩等待。

兩人帶著小馬紮坐在三江城外的綠水之畔,遙遙望著那座不久前才被戰火焚燒過的古城,衣飛石還拿了個魚竿在釣魚:“何耿龍孤軍深入,西京根本無力給他支援。三江城固然城池堅深,可是,自從傅淳屠了三江城之後,那就是一座死城。”

“他沒有糧食。”

衣飛石提起一條尺長的肥魚,孫淳即刻過來幫他把魚摘下,放進魚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