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振衣飛石(100)(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9208 字 4個月前

殷克家愕然望著他。

所有人都知道衣飛石打蘇普部時,把三江城當做戰略要衝,在三江城屯了不少軍資糧食!

畢竟三江城是三江交彙之處,西連方西塔銀河,南進香河,是襄州往陳朝前線運糧最輕便的通路!這會兒衣飛石居然說三江城沒有糧食?難道衣飛石事先派人把糧草輜重都運了出來了?

不,不可能,沒有收到三江城往外運送輜重糧草的消息!

難道被他一把火燒了?

殷克家猛地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好你個小石頭!在這兒等著呢!”

在衣飛石代掌西北督帥之職,出兵攻打蘇普部時,他就已經在策劃怎麼坑死何耿龍了。

三江城這樣虛實相假故布疑陣的城池,在他控製下有七八個,有的一開始就沒糧,有的佯作沒糧,後來真的運出來吃光,變成真沒糧,除了他和他的押糧官,連負責運輸的民夫士兵都不知道哪些是糧食,哪些是沙子。

三江城裡所謂的“糧草輜重”,就是一袋袋河沙與朽木。

做將軍的,若能提兵百萬,猛士三千,一路平推到敵國王城,那自然是爽得不行。

可是,衣飛石心裡很清楚,朝廷負擔很重。西北的戰事拖著朝廷十多年不得回血,陛下登基之後,不到年節,吃飯都隻有十八個碗。禦常服穿來穿去就那幾身。不幸宮婢,不納妾妃。過得何等簡樸?1

衣尚予、衣飛金在西北養著陳朝不肯一口氣打滅,不是因為打不過,而是因為沒退路。

事實上,在衣尚予一口氣騙掉陳朝半壁江山之時,陳朝就已經沒有了。如今陳朝能偏安西京,完全是因為衣家不敢結束西北戰事、交出兵權。

衣飛石相信皇帝。

他相信皇帝會給自己,給衣家一個退路。

所以,皇帝派遣他到西北的第一天,他就在策劃,如何儘快、儘早、儘量保持實力地,結束西北的戰爭。不結束西北的戰事,國庫賦稅都被拖在戰場上,陛下寫在紙麵上的盛世繁華如何來實現?那個被他夢想憧憬沒有戰亂沒有饑餓的太平之國如何降臨?

早幾年,晚幾年,拖著有意思嗎?現在交權會被殺,晚幾年交權就不被殺了?既然遲早要豪賭一場九重帝心,為天下計,為萬民計,宜早不宜遲。

儘快、儘早結束戰事不難辦到,隻要將士用命,陳朝根本不足為懼。

然而,在結束戰事的同時還要儘量保持實力,這就是個值得費心研究的問題了。

衣飛石習慣審視己方的弱點,也善於利用己方的弱點。

你不是覺得我們內部混亂有機可乘麼?來。圈套與弱點並存,看你跳進哪個坑。

衣飛石一年前隨手布下的局,如今恰好套中了自以為玩弄了人心局勢的何耿龍,殷克家拍大腿的同時脊背就一陣陣地發涼。衣飛石和衣尚予、衣飛金都不一樣。衣尚予用計短、平、快,衣飛金行事迅、疾、狠,衣飛石卻擅長布置長線,眼界更加開闊,執行力更加細膩完美。

殷克家可以肯定,衣飛石布置的絕不僅僅是三江城這一個陷阱。何耿龍玩弄人心,衣飛石則早已將何耿龍看透,冷靜如常地加以利用。

他沒有問何耿龍發現三江城無糧之後,為何不棄城而逃。

——往哪裡逃?

何耿龍孤軍深入,替他打掩護的六路人馬都已被擊潰,他以為自己可以背靠三江城成為殺進西北軍的一柄利刃,坐看西北軍內亂,進可攻,退可守。

然而,如今失去了糧食,何耿龍與他的兩萬精銳,就成了一塊肥肉。

離開三江城的堅城保護,他立馬就會被西北軍分而食之。棄城則死,他怎麼逃?

嘩啦一聲水響,衣飛石又提起來一條肥魚,他笑道:“今天倒是手運好。眨眨眼就起來五條了,條條都肥。中午小侄烹製魚羹,還請老叔賞臉一試。”

殷克家滿臉堆笑:“那自然是好。老叔今天有口福嘍。”

心裡則暗暗地想,隻怕我那遲遲不來赴約的展老兄弟,這會兒日子不好過咯。

太平四年,初夏。

陳朝威武侯鎮軍大元帥何耿龍自三江城樓墜亡,七千八百餘陳兵皆跳城而殉,城內另有一萬二千餘具陳兵餓殍。

衣飛石命以上將軍禮安葬何耿龍,於三江城外擇善地掘坑,葬二萬陳兵。

四月十七,左將軍展怒飛下柏郡首府長青城,舊疾複發,當夜暴亡。

四月二十二,衣飛石率部於長青城整飭軍備,投書陳朝西京,勒令天昌帝獻城投降。

五月,衣飛石率部正式攻伐西京。二十日內,連下鹿郡十一城,逼近文山坳。

“七月初九乃陛下聖壽。”

“吾欲獻陳朝天子之璽於聖京,為陛下賀!為天下賀!”

這是衣飛石在文山坳前的最後一次整軍誓師,何耿龍已除,展怒飛的兵馬也已經完成了收編,柏郡已下,鹿郡已下,越過文山坳,陳朝西京近在眼前。

衣飛石隻說了兩句話,站在他跟前的十二位領軍將軍眼睛就紅了。

這是興奮,是激動!

誰能第一個攻進西京,誰能第一個攻進陳宮,誰能第一個搶到陳朝天子之璽?

和謝朝分庭抗禮數百年的陳朝,終於走到了它的窮途末路!如今站在這裡的人,或許會死在戰場上,也或許會彪炳青史風流千古!往西進!那是無上的榮光,那是直上青雲的前程,那是無數的金銀珍寶,那是陳宮中驚恐美麗的公主皇妃宮婢美人兒!

“開拔!”

將軍令下,猛士呼號。

衣飛石看著朝著遠方飛馳而去的大隊騎兵,萬馬奔騰的聲響幾乎踏碎大地,他聽著這熟悉的馬蹄聲,回頭東望聖京,望著皇帝的未央宮,心想,陛下,今年的聖壽賀禮,喜不喜歡?

這一戰,沒有衣飛石想象中的艱難。

他部下的騎兵踏碎文山坳,趨近亭涼郡時,陳朝老邁的天昌帝於西京溘然長逝。

陳朝太子早逝,東宮嫡長子陳久芳捧印出城,宣布歸降。

這一天,是太平四年的六月十九日,距離謝朝天子聖壽,尚有二十日。

為了讓這個投降獻俘儀式顯得規格更高一些,衣飛石把陳朝太孫和一班子看上去身強力壯的陳朝皇室近枝,連帶著陳朝皇帝最重要的那塊玉璽,一起打包送回了京城。

他自己當然回不去,西北這麼大一個爛攤子,皇帝說要改製,現在還沒改,他還得鎮住場子,等朝廷派官員來接管各地城池,重新建立隸屬於謝朝中央的官員管理體係。

最好朝廷動作能快一點,馬上就把人派來,安撫民眾,編纂民籍。

這秋冬二季眨眼就過去了,今年也沒治了,跟不上明年春耕,來年又要餓死不知多少平民。

消息傳到京城,早收到西北戰報的樞機處、內閣還好,知道內|幕的六部主官也還行,其他職位稍微低一些的官員,乃至於謝朝百姓,全都懵逼了。

哎喲喂,什麼情況啊?陳朝沒有了呀?這就打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啊。連陳朝太孫都被俘虜了,馬上就要捆到京城,給皇帝進獻玉璽呢!

——這衣大將軍打了十多年的陳朝,他二公子才去了多久,就給打下來了?

龍幼株奉命去偷偷散布謠言,回來了自己都挺無語的。

沒多久,滿京城都在議論,這衣大將軍的二公子啊,那才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衣大將軍本是武曲星座前的守宮官,知道主人要下凡服侍聖主,所以先一步投生來給主人打前站的!所以衣大將軍很厲害,還是不如二公子!因為,他本來就是二公子的下屬嘛!

你說大公子?大公子就更不行了,他是二公子牽馬的奴隸嘛!

……龍幼株發誓,她隻說了衣尚予是衣飛石的守宮官,真沒說衣飛金是衣飛石的牽馬奴隸。

這謠言一旦傳出去了,各種衍生版本就無法控製了。哪曉得皇帝聽了樂滋滋的,誇她自由發揮得很好:“衣飛金就配給小衣牽馬!說得好!”

衣飛石的奏折回來得比俘虜更快,謝茂一直處於紅光滿麵打雞血的狀態,他倒不是興奮於陳朝被打滅了,而是衣飛石說了,這是給他聖壽的賀禮。

這小東西很浪漫嘛!謝茂樂滋滋的,就是有點苦惱怎麼回禮。

今年衣飛石送他一個陳朝做生日禮物,那衣飛石生日的時候,他送個什麼才對得上?

謝茂與衣飛石對西北改軍製的事都已經有了默契,縱然衣飛石還有一兩分擔心,擔心皇帝翻臉殺他家滿門,但他起碼還有八|九分是相信皇帝的。

他兩個心裡有默契,旁人不這麼想啊。

這陳朝的俘虜還沒回來,歸降儀式還沒搞,皇帝聖壽也還沒有慶賀,從滅陳大勝的狂喜中清醒過來的大臣們,就開始擔心了。

這陳朝滅了,戰事清了,衣家肯不肯交權?不交兵權肯定不行,硬要他交吧,他不乾呢?

長公主府的氣氛更是緊張,衣尚予和往常一樣沒什麼反應,他身邊的人都繃緊了神經。丁禪頻繁出入長公主府,在家中養病的衣飛金也幾次去衣尚予書房說話,他們這樣一動,盯著長公主府的聽事司也緊張了。

連太後都在蹙眉。皇帝和衣飛石關係再好,這要命的事上,隻怕誰也不肯讓步吧?

京城所有關心此事的人都在撓頭,謝茂沒心沒肺地帶著人去了稷下莊。

清點完剛剛收割了一季的稻穀之後,徐屈也有點擔心地想知道,皇帝要怎麼收西北的兵權?哪曉得皇帝吩咐他把糧食裝上二十車,說:“你在京城給朕把家看好,朕八月巡幸西北!”

徐屈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啥?皇帝要去西北?

謝茂笑道:“朕不去西北一趟,衣家肯信朕麼?”

他站在田壟之上,看著還未收割完畢的稻穀,說:“西北,朕之西北。西北軍,朕之西北軍。”衣飛石,朕之衣飛石。“朕為何不能去?朕為何不敢去?”

徐屈嘴唇哆嗦片刻,屈膝跪下,道:“陛下,草民請命率稷下莊三千老卒隨行護衛。”

連徐屈都不相信衣飛石真的肯交權。謝茂突然之間,覺得自己的計劃可能難度比較大。估計朝廷裡沒一個大臣肯答應他出門,太後大約也不會準。

太後不準,他就很難出得了門了。

——衛戍軍在謝範手裡,羽林衛在張姿手裡,他總不能帶著幾個禦前侍衛就跑吧?

這是真找死了。

“督、督、督帥……”

一個臉上稚氣未脫的親兵衝了進來,結結巴巴地猛用手指帳外。

孫崇翻臉訓斥道:“好好說話,著什麼急?天塌下來了?”

衣飛石正在看近日柏郡交來的民籍冊子,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把人口、土地、各處緊要資源的分部、數量統計出來,再加以保護。如各地的礦場、鑄坊、鹽場,都是很緊要的地方。朝廷官員沒這麼快過來,他自己領著幕僚天天看這些破東西,比帶兵還累。

這親兵猛吸了一口氣,還是說不明白。孫崇出門看了一眼,沒看出什麼端倪反常,回來踹他一腳:“到底怎麼了?”

“消、消息說……皇、皇、皇上……”

衣飛石即刻放下手裡的冊子,抬頭關心地問道:“陛下怎麼了?”

親兵拍拍自己的嘴,終於憋了出來:“來了!”

衣飛石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見他拚命點頭,霍地起身,跟孫崇一樣往帳外轉了一圈,什麼都沒有。這裡是他的中軍帳,打下陳京之後,衣飛石也沒有搬進陳宮或是府衙居住,他帶兵時,除非自己修建的兵衙,兵卒就一直紮營棲息,他自己也會隨軍住在帳中。

親兵跟了出來,這會兒說話終於順溜了:“還在襄州,馬上就要出來。”

“備馬!”

衣飛石回帳找出一件小物,揣入懷中,急急吩咐孫崇,“點五千輕騎,隨我回襄州接駕!”

衣飛石帶著人披星戴月往襄州方向趕,謝茂也想騎馬,謝範堅決不許,非要他乘坐那輛精鐵築成的馬車,三十二匹馬拉著,動力十足,就是哪怕謝茂弄出來減震彈簧,這還是有點顛。

生生把謝茂搖吐了……

皇帝白著一張臉,陰著眼神,坐在馬車裡,謝範低頭裝鵪鶉。

沒見過這麼瘋的皇帝,真的。這麼要命的關頭,坐在京城都要擔心衣家是不是有點什麼想法,他可好,力排眾議非要到西北來,說是要踏上陳京故土,駐馬大光明宮,沐浴蘭宮湯泉之水。

——是,這是曆代謝朝皇帝的夙願,收複天下嘛!回陳京故土嘛!

等衣家把兵權交了,等陳朝並入輿圖十年二十年,人心思謝了,咱再來看行不?

謝範拗不過皇帝。

沒人拗得過皇帝。謝朝的太平帝說要去西北,就要去西北,誰都攔不住。

太後無奈之下點頭,謝範點齊了三萬衛戍軍,一路護持著皇帝西行,走到襄州就花了兩個月時間。在謝朝境內,皇帝想要騎馬,謝範都沒阻攔。現在已進十月,襄州往西天氣漸冷,清晨草上白露成冰,皇帝騎術也不怎麼好,謝範就堅決不讓他騎馬了。

這萬一馬失前蹄摔出個好歹來,怎麼跟太後交代?怎麼跟天下交代?

“前方有大隊騎兵!”

斥候即刻來報。

陳朝已滅,有數的兵馬都已經被俘虜或收編,若說來的是敵軍,不大可能。

——在衣飛石的治下,大股陳朝遺民假扮流民是有可能的,但他們不可能有這麼多馬。

謝範算了算日子路程,覺得可能是衣飛石收到消息回來接駕了,他還是很謹慎地指揮行軍隊伍變成防禦陣型,派出使者前往前方交涉。

沒多久,衣飛石就孤身匹馬跟著斥候過來了。

他除了一身單衣,馬背上懸著的一把劍,什麼都沒有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