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振衣飛石(105)(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1627 字 4個月前

到了衙門沒看見銀雷,朱雨以為他已經把孫崇帶回行宮,路上錯過了而已,也沒有多心,熟門熟路地去找衣飛石。這正是馬上就要午膳的點兒了,見他提著食盒,衙門上下也都習以為常,皇帝愛重定襄侯,經常來賜食放賞,多新奇呢?

衣飛石正在和幕僚商討重新丈量土地放田的事,陳朝都滅了,土地自然不可能還留給陳朝的世家大族,如長青城這樣的西陲重鎮,朝廷必然還要遷軍戶前來駐守。偏偏這應該來赴任建府的官員被“一場大雪”阻擋在了襄州,很多事都沒法做。

——不重新丈地放田,來年春耕怎麼趕得及?

這饑餓的世道最重要的就是耕種,有糧食就安穩,沒糧食就容易生亂。

說了一上午都在吵架,衣飛石涵養極好沒有罵娘,有時候也有些羨慕皇帝的灑脫(不要臉)。說了個半歇,衣飛石揮手叫大家都先過午,吃了飯,下午再議。外邊役兵就來稟報,說朱雨來了。

衣飛石心情瞬間就變得極好,不管皇帝是來賜食,還是召他回去說話,他都很高興。

“傳陛下口諭。”

“臣衣飛石恭聆聖諭。”

“陛下口諭,‘叫廚下準備一碗羊肝,清水煮了,賞定襄侯。’欽此。”

“……”

衣飛石跪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朱雨。

朱雨心內也是哭笑不得,對衣飛石極為同情,提醒道:“侯爺?接賞了。”

衣飛石才如夢初醒,磕頭道:“臣謝陛下隆恩。”

往日衣飛石都能起身接賞,這回皇帝明顯是生氣了要治他,朱雨扶他,他也沒起來。

他就這麼帶了點不可思議的表情跪著,看著朱雨從食盒裡拿了一個很小的白瓷碗,那碗裡就裝著整整一碗切成片的水煮羊肝。所幸朱雨拿炭火煨著,這碗羊肝還熱著,若是涼了下來,味道就更銷魂了。

朱雨端來碗,遞來鎏金白銀竹紋箸,這恐怖的東西到了眼前,衣飛石終於不蒙了,他有點惡心。

衣飛石從小就吃不了臟腑一類的東西,吃著就翻惡心。不是挑嘴,是無法控製的生理反應。

如今皇帝賜了一碗清水羊肝來,不吃肯定是不行的,不吃完都不行。

他接過朱雨遞來的碗筷,試著吃了一塊,完全沒有嚼,直接就吞了進去。肝臟獨有的惡心味道自喉頭一掠而過,他有些反胃,到底還是勉強忍住了。不敢嚼,就是硬生生地吞。鵝卵大小的碗,裡邊裝的羊肝若換了羊肉,他兩口就能吃完,可是,這會兒真不行。

衣飛石跪在自己的兵衙正堂,對著行宮所在的方向,一口一口咽著讓自己惡心的“賞賜”。

這就是皇權。

哪怕夜裡再是親昵纏綿,再是言笑無忌,皇帝的話變成了口諭,就沒有了一絲商量違背的餘地。

衣飛石知道,若是他在皇帝麵前,哀求一句,這碗清水羊肝他完全可以不必吃。可是,他現在不在皇帝跟前。他麵前站的是天使欽差,是皇帝故意責罰他的監察。皇帝沒有給他求饒的機會,他就隻能老老實實地跪著,把皇帝賞賜的“禦膳”涓滴不剩地吃完。

越到後來,惡心的感覺就越嚴重。

“天使恕罪。”

衣飛石不得不暫停片刻,低頭用手揉按中脘穴,緩解自己的不適。

朱雨轉身為他斟了一杯茶,喂他喝了兩口,安慰道:“您慢慢吃,不著急。”

衣飛石謝過他,沒敢真的太耽誤,將碗裡最後三塊羊肝吞了。

碗裡就剩下一些渾濁的水湯與肝臟煮熟後遺落的碎渣。皇帝賜食,是不能剩下的。衣飛石看著剩下的湯臉有點綠,一塊一塊的羊肝他能吞,這湯怎麼才能不經舌頭直接倒進去?

朱雨也不敢說,我轉身當沒看見您給倒了——這差事敢這麼辦,他就該領死了。

給衣飛石找了個最小的碗,已經是他特意的照顧。

遲早都得喝。衣飛石咬牙憋著氣,一口氣把那腥膻又惡心的湯渣倒進嘴裡,倉促往腹內吞咽。

哪曉得前邊一碗羊肝都憋過去了,這一口湯鬨得他前功儘棄。難以抑製地惡心從胃部上躥,衣飛石很倉促地按住了自己的中脘穴,仍舊沒能憋住嘔吐的衝突,才吃下去的一碗清水羊肝全吐了出來。他覺得這簡直比在馬上跑了七天八夜還讓人疲憊——

衣飛石木著臉將一刀沒裁剪的宣旨從案上扯下來,擋住自己才吐了滿地的狼藉上。

然後,他往後退了一步,額頭觸地謝罪:“臣萬死。”

朱雨在皇帝跟前當差這麼長時間,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這要……怎麼辦?

衣飛石伏在地上閉了閉眼,吩咐門外聽差的役兵:“煮十碗清水羊肝來。”

換了旁人把禦賜的吃食吐一地,這會兒就該去研究死字怎麼寫了。

衣飛石當然不會為這種事領死,可是,不讓皇帝把這口氣出了,他晚上怎麼回去賠罪?難道說,你中午罰我吃羊肝,我吃了呀,我全吐了呀。這不是賠罪,這是要乾仗。

旁人相好,尋常夫婦,想乾仗就乾仗。衣飛石不能和皇帝乾仗。皇帝說的話,那叫聖旨。

朱雨想勸又不知道怎麼勸。

侯爺與陛下之間的事,他一個侍人說了不算數。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衣飛石跪在地上,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一邊吃一邊吐,一邊吐一邊吃,將兵衙廚下剛剛煮來的十碗清水羊肝,全部過了一遍。

——羊肝這東西,好像天生就沒法兒在衣飛石的胃裡穩穩當當地待著。

不管衣飛石怎麼努力地吃,最終它都會被嘔吐出來。

吃到後來,衣飛石冷汗滿頭,無意識地淚水不住從眼角淌出,就像是大病了一場。

他的身體因嘔吐微微抽搐,朱雨喂他飲茶漱口,他無力地俯首謝罪道:“臣無能。求天使上稟陛下,臣實在吃不下去。求陛下開恩。”

“回聖人,奴婢探問得知,侯爺新任的內衛首領被衛戍軍衙門傳了去,詢問思齊大長公主殿下庶孫湯耀文致死案。”銀雷前邊這話都說得很正常,後邊一句就很內涵了,“衛戍軍衙門,奴婢進不去。”

按道理說,衛戍軍在此地僅有駐地,根本就不應該有衙門。

此處唯一有的衙門,就是衣飛石的西北督軍事行轅。

衛戍軍既然沒有立衙門,就沒有管轄權,隻有治內權。換句話說,衛戍軍的營地可以不讓閒雜人等進去,但衛戍軍沒有資格審案的資格。何況是把衣飛石的親衛首領召過去“問案”。

銀雷不像朱雨那麼小氣,輕易不會內涵彆人,衛戍軍長官又是聖眷正濃的黎王,銀雷應該也不會輕易得罪黎王。現在他都氣鼓鼓地說“奴婢進不去”了,那就是發生很過分的事情了。

“怎麼回事?”謝茂問道。

銀雷跪直身子,說:“衛戍軍在殺城內妓|女。”

見皇帝不解,眼底還有一絲不耐,銀雷又補充道,“專殺和督軍事行轅親兵相好的妓|女。”

“你是朕身邊內侍,是朕之耳目,回話時固然不要你事事舉證,起碼得有七分把握。”

謝茂皺了皺眉,衛戍軍專殺與衣飛石親兵相好的妓|女,這就是刻意報複了。報複張豈楠之事?張豈楠是奸細這件事,難道還沒有被公示?

“奴婢回行宮時,此事還沒傳開。一旦被侯爺兵衙知曉,隻怕又會重演妙音坊事。”銀雷道。

謝茂想了想,覺得謝範應該不會這麼沒譜,吩咐道:“傳朕口諭,叫黎王即刻來見朕。衛戍軍掌內不掌外,長青城戒嚴事宜皆西北督軍事行轅負責,命衛戍軍即刻放人!”

銀雷才領命去了,朱雨就急匆匆地趕回了,把衣飛石吃吐幾十回的事說了。

謝茂氣得跳起來:“你是個傻的嗎?他吃不下就彆吃了啊!還煮十碗來吃!”

朱雨跪在地上瑟縮不語。

“排駕!”

謝茂衝出去幾步,踩著冰冷的地磚,這才發現自己忘了穿鞋,又回來把鞋子蹬好,氣衝衝地往外跑,“彆排駕了,備馬!朕即刻就走!”

行宮原本離著衣飛石辦公的衙門不遠,謝茂一路快馬加鞭,瞬息及至。

禦前侍衛都是連滾帶爬地跟在皇帝身後,從未見過皇帝跑得這麼快。謝茂騎著馬一路直闖進衙門,守門的士兵都認得他的身份,何況他還穿著明黃色的禦常服,哪裡敢攔?

謝茂在衣飛石的正堂前飛下馬,猛地推門而入,衣飛石還麵朝著行宮的方向跪著。

隻看見衣飛石臉色蒼白的側影,謝茂心就猛地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