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振衣飛石(110)(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3988 字 5個月前

王夢珍是一位在書畫造詣上堪稱謝朝明珠的老大人,與禮部的文榮老尚書並稱“雙絕”。

文老尚書號稱當代書聖,王夢珍則是工筆之神,這兩位都是才華足堪照耀千古的國之瑰寶。

哪怕王夢珍是個大嘴巴,文帝朝諸王奪嫡混亂不堪的時候,這王老就喜歡亂站隊,孝帝那麼狠的人,把支持他兄弟的朝臣殺的殺貶的貶,居然也沒舍得動王夢珍一下,還讓他好好兒地當著國子監祭酒。

——這麼一塊寶啊!居然去勸架的時候,被幾個貢士推搡著摔地上,磕死了?

衣飛石當然也知道王夢珍的份量,看完私信也是錯愕不已。

他飛快地看了一眼容慶私信的時間,如今大雪封道交通不便,一封信從京城到長青城花了足足十二天,他立刻問道:“陛下,如今京中什麼局勢?西河隻怕要亂。”

“拿輿圖來。”謝茂說。

朱雨連忙取來輿圖,在桌上展開,重新為皇帝提來一盞燈照明。

謝茂在輿圖上指了幾個位置,俱是河道,問衣飛石:“上凍了嗎?”

他對陳地的了解都來自於十多年後,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河道水流年年都在改變,具體的第一手消息他不迷信自己十多年後的了解,還是詢問衣飛石。

衣飛石道:“香河支流,塔河,飛鳥湖都上凍了。東邊的……”他仔細看了一下輿圖,“這是齊水吧?這一處臣去得少,得去幕僚室問一問。”

“天寒地凍,暫時亂不起來。”

謝茂手指在輿圖上輕輕敲擊,次次擊打在西河三郡的位置。

恰如謝茂所說,這年月很少有在寒冬臘月起兵的計劃。

寒冬會無限削弱士兵的戰鬥力,很多時候還未發起攻擊,己方士卒已經因寒冷瘋狂減員。

訓練有素的士兵尚且不能在冬天打仗,西河想要“暴|亂”,煽動的還得是失土饑餓的百姓,哪個百姓肯冬天出來造反?

西北軍是少數能寒冬作戰的軍隊,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衣家有錢。

西北軍的士卒都能穿得起皮毛,在冬日裡吃得起烈酒油脂,養十萬西北軍的軍餉軍資,足夠養活四、五十萬地方守備軍。

衣飛石深知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急切地說:“西河巨賈有錢有糧,陛下,饑民為了錢糧,死且不懼,何況寒冷?”

謝茂知道衣飛石想趁早出兵,掐滅叛亂於萌芽,但他不這麼想。

“再等等吧。”謝茂到底還是給了衣飛石幾分麵子,“好歹讓西北的兵士都過了新年。”

衣飛石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也就不吭氣了。

“扶不起來啊。”謝茂歎氣。

他揮揮手,朱雨就把輿圖燈台都收了下去,送來熱湯飯食。

衣飛石每晚回來都要吃點東西才會休息,這習慣下人都清楚,早早就準備好了熱食。

見皇帝這樣生氣,衣飛石看著滿桌子飯菜都吃不下去,謝茂見狀笑了笑,給他添了一碗湯,捏著他的耳朵,道:“吃吧吃吧,這天都快亮了,早些吃了早些歇息。”

衣飛石喝了半碗湯,明知道皇帝在為聽事司的事生氣,還是硬著頭皮問了:“陛下,臣聽說您要在幾個軍鎮裡封莊耕種?”

謝茂驚訝地回頭看著他,衣飛石連忙道:“臣僭越……”

“不,不僭越。小衣,朕隻是沒想過,你會來問朕。”謝茂確實驚訝極了。

他讓糧食公司負責軍鎮封莊耕作一事,本來就是想把這一杯羹分給西北軍。

西北軍的傷殘老卒能有多少人?分駐八鎮之後,再從當地雇傭佃戶,兩不耽誤。

他知道徐屈肯定護短,會把這一部分利益牢牢握在西北軍手裡,徐屈到長青城之後,找衣飛石商量也是必然之事。

衣飛石或許是答應,或許會拒絕。謝茂私心裡很希望衣飛石會來和自己商量,但是,他又覺得以衣飛石的小心謹慎,恐怕很大可能會直接拒絕徐屈的自作主張。

現在衣飛石居然真的來問他了,他驚訝之餘又覺得很高興,他以為衣飛石不敢來問的!

衣飛石放下筷子就想低頭,謝茂一把拉住他,重新把筷子塞了回去,左手還輕輕撫摩他的背心,說道:“你吃你吃。咱們邊吃邊說。”

“你儘管派人去吧,朕讓徐獨眼辦這事,本就是給你留的位置。”

他一邊說,一邊給衣飛石布菜,看著衣飛石吃得香,他就覺得高興,“第一批種子先在軍鎮內封莊耕種,西北軍軍紀嚴明,又有徐獨眼當監督,朕也放心些。”

“再過兩年,全軍改製之後,朕會撥出第二批種子,發放給軍戶。”

“小衣呀,這事朕一直沒問你,陳地這十一個郡建府之後,必然會遷軍戶固土,你手底下的兵想不想留下來?”謝茂突然問。

衣飛石被他問懵了。

衣家的西北軍出身成分很駁雜,因為衣尚予在謝朝東西南北都打過仗,哪裡的兵源都有。

然而,當兵吃餉這麼多年,心懷故土的不是沒有,更多的還是殺殺人嫖嫖妓,過得一日算一日,誰知道下一次衝陣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西北軍都很有錢,錢也會捎給家鄉的妻兒老母買些良田度日,可邊軍是不能回家的。

滅陳之後,衣飛石就琢摸著,內地的軍戶要遷出來,他是不是就可以放歸一些老兵?

——讓西北軍留下成為陳地軍戶,這是西北軍很多老兵都想的事,但是,衣飛石不敢想。

軍戶固土,必然會分得當地軍鎮最好的良田,在內地不好說,一旦遷來陳地,律條就是田畝翻倍劃分,五年免賦。這片大地本來就是西北打下來的,把軍鎮最好的地分給他們,憑什麼不行?

問題就在於衣家在西北盤踞了十多年,根基太過深厚。若是讓西北軍在陳地固土,朝廷能坐得住嗎?

衣飛石想都不敢想的事,謝茂居然就這麼直接問了,看樣子,他還覺得此事可行?

說不想,那是違心,也對不起手底下的士兵。說想……這事兒他能想嗎?

謝茂給他夾了一筷子燉得酥爛的熊掌,笑道:“好了,朕知道了。快吃,涼了腥。”

真的能讓西北軍留在陳地做軍戶?衣飛石吃著鮮美無比的熊掌都有點食不知味,第一回嘴裡還含著東西就再度回頭,看著皇帝。

“朕讓他們人人都吃飽飯,人人有衣穿,”謝茂看著滿桌子豐盛的佳肴,“他們總不會天天都想著造反吧?”

造反這詞讓衣飛石差點噎著,謝茂又給他添了一勺子湯,說:“這事可以開始籌備了,想留下來固土的,你做個冊子,朝廷官員來了就準備劃土分地。不想留下的,也登記好報送樞機處,朕在內地給他們找好地方落戶。”

“你要明白朕對耕種的看重。”

“長衛、武威、天從這三個軍鎮都在你手底下,翻年封莊春耕,你要親自去盯著。”

“來年朕在軍戶中推行穀種時,你心裡有數,才能替朕守好陳地……”

衣飛石錯愕地回頭:“陛下,臣也留在陳地麼?”

“五年之內,朝廷不會裁撤西北督軍事行轅。”

朝廷已經養了西北軍十多年了,差點沒把國庫拖垮。如今戰事結束,轉戰籍落軍戶是最當務之急的事情。然而,陳地的西十一郡委實不能算太平,謝茂留著西北督軍事行轅不撤,主要是對陳地遺老的一種震懾。

西北軍在陳地落軍戶固土,襄州仍有督軍事行轅,就代表著以一力打滅了陳朝、橫掃陳地的那一支軍隊,隨時都在。

衣飛石能明白朝廷的考慮,也知道這件事的必要性,換了一個戀棧權柄的將軍,聽說還能在西北當五年督帥,隻怕都要肚裡樂開花了,可是,衣飛石半點都不覺得高興。

陛下說了,明年雪化春開,他就要回京去了……

衣飛石本想儘早完成西北軍的改製,爭取明年冬天之前回京城給皇帝守門,哪曉得就算軍製改了,軍戶落了,他也不能回京。他頓時沉浸在來年一彆,又有五年不能與陛下相守的傷情中。

衣飛石正失落的時候,就聽見謝茂心疼地說:“難為小衣有事就往西北跑一趟了?”

謝茂寫信與衣飛石談論全軍改製時,就說過對邊軍督帥的幾點任命新規則。

一不久任,二不遙領,三不兼統1。

規定邊帥以三年為一任,非戰時一任一換,戰時可延長為兩任一換;

不準許京中武將遙領邊帥之職;

不準許一邊帥兼統兩地戰事。

西北督軍事行轅本就是個不常設的戰時衙門,按道理說,陳地戰事結束就該裁撤了。

實在權力太大。

現在皇帝出於對陳地安全的考慮,不打算裁撤這個衙門,這個衙門實際上就有“兼統”之嫌。偏偏皇帝還讓衣飛石平時在京城待著,有事才到西北視事,這和“遙領”有什麼兩樣?

三條規矩破了兩條,衣飛石都不敢相信皇帝會這麼提議。

他實在太想跟皇帝回京城了,又覺得才改製就壞了規矩很不好,小聲說:“明年臣在西北就滿一任了……”不久任,非戰時,求調回京。

謝茂是條標準的雙標狗。

比如他自己杖斃下人毫不眨眼,衣尚予對衣飛石行家法他就要大罵封建遺毒。

如今他改製是為了收邊將權力,約束的乃是邊將,他才不覺得這規矩應該約束了自己。

——綁著衣飛石不能回京跟他朝夕相處,那就是約束了他。

他理所當然地讓衣飛石破規矩。

現在衣飛石軟綿綿地用哀求提醒的方式頂撞了他一次,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肆意妄為很可能會壞了規矩對衣飛石的保全。

規矩保全的永遠都是弱者。

他是皇帝,他可以不守規矩,不會被懲罰。衣飛石不一樣。

今日謝茂帶著衣飛石壞了新改製的規矩,軍規對衣飛石的約束就會無限趨近於零。

衣飛石有滅陳之功,有滅國之才,守著新改製的軍規,皇權不會猜忌他,部屬無法裹挾他,他一定可以平平穩穩地活到壽終正寢那一日。一旦壞了規矩,這一切的保全都消失了。

謝茂立刻反省了自己的狂妄,答應道:“朕另差遣人來換你。”

——實在不行,六哥上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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