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振衣飛石(115)(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2760 字 4個月前

無儘的愧悔痛苦撕扯著白崇安,他的淚水啪嗒啪嗒落在沾了小勺鮮血的信紙上,白夜清用的自然是好紙,用的自然是好墨,漂亮勁冷的瘦金字體被淚水打濕也沒有一絲暈開,就像是一把把小刀,刻進了白崇安的心底,鮮血淋漓。

“我要替清兒報仇。”白崇安擦去臉頰淋漓的淚水,聲音帶著無法化解的仇恨。

楚賢岸驚訝地說:“你可看清楚了?二公子叫你‘珍重’。”

“我知道他叫我逃命。”白崇安了解自己的義弟,他目光沉痛地盯著小勺,說,“清兒給了你兩封信。他活著,給我另一封,死了,就給我這一封。對不對?”

小勺點點頭,又猛地搖頭:“少爺說,他回不來,就給大少爺這封信。他回來了,親自來見大少爺。”

白崇安眼睛又紅了,淚水啪嗒啪嗒往下落。清兒愛慕我,他時時刻刻都想和我在一處。

“你總該相信二公子的判斷。他既然叫你逃跑,可見事情是不好了。”楚賢岸道。

“他天天都叫我逃。”

“七年前他就叫我逃,一年講一次,半年講一次,三個月講一次。”

“後來他就不叫我逃了,因為我從來不肯聽他的話。”

白崇安雙目赤紅,低頭看白夜清遺留的那行字,“他叫我逃出去,與我一起過逍遙快活的日子。什麼複國,什麼錢財,他都不要。他隻和我在一起——如今,他死了,我逃出去了,和誰過日子?”

楚賢岸被他堵得啞口無言。

白崇安將白夜清的遺書珍而重之地揣進懷裡,問小勺:“清兒屍身何處?”

小勺茫然地搖頭:“不,不知道。”

白崇安道:“我要去接回清兒。”

他臉上顯出一絲猙獰之色,“叫眾人衙前集合!”

“他們不是要打出去嗎?不是要去搶尚陽城嗎?我帶他們去!”

白崇安氣勢洶洶地召集人馬去了。

白家的小廝仆人褪去了大半,健壯的家丁也都跟在白崇安身邊保護。

楚賢岸重新坐回茶案邊,心平氣和地泡茶飲用,隔了一會,他走到門邊,問守在門前的白家家丁:“前幾日那個烹茶的婢女呢?叫她來服侍。”

白家家丁露出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說道:“太孫殿下稍等,這就給您找來。”

楚賢岸重新坐了回去。

隔了大約兩刻鐘,門吱呀一聲推開,家丁把一個穿著舊襖眉清目秀的婢女推了進來。

這婢女站在門口不肯動,楚賢岸大步上前,強拉住她的手,推搡著摔上了內室床榻。屋子裡很快就傳來掙紮與哭泣的聲音。

守門的家丁擠眉弄眼,竊竊私語:“這假太孫也沒什麼好當的,連個村姑都不肯獻身。”

另一個家丁則羨慕不已:“不肯獻身也可以強上啊,哎,聽聽,好爽!”

守在門外的兩個家丁聊著聊著就開始說葷笑話了。

屋子裡楚賢岸伏在那不住嚶嚶哭泣的婢女耳邊,輕而清晰地說道:“白崇安打算帶人去打尚陽城。他和白夜清是生死之交,白夜清死了,他瘋了大半。”

“尚陽城裡李家、牛家都被白崇安打通了關節,若舉事,城內必有響應。”

“我剛才看見白崇安的小廝小箸先出去了,他應該是去尚陽城送信,白崇安買通了尹郡守灶下婢,大約會先一步放倒尹郡守,再謀城池。”

思忖片刻之後,他又做了一個推測:“白崇安對書生們對他的掣肘已經很不滿了。”

“他很可能會利用底層流民,對這一幫書生進行攻擊和清洗。”

“這是我的猜測,不一定正確。”

“就這些消息。”

那婢女微微點頭,哭聲越來越微弱,沒多久就可憐兮兮地下床,推門奔了出去。

楚賢岸坐在床帳中自己動手弄出腥膻的氣息,靠在床頭滿心疲憊。

他也是白家從小收養的“孤兒”,不過,他的主人不是白顯宏,而是白家家主白夢深。

白顯宏養子雖多,對孩子們還算仁義,白夢深就不一樣了,活在白夢深手下更像是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不聽話的死了,不優秀的死了,不夠幸運的一樣死了,活下來的都不知道自己會在何時死去。

楚賢岸記事很早,所以他還記得自己生活的舊城,知道自己名叫賢岸。

他知道自己是被白家偷來的。

因為和已故的西河王太子長得相似,他被挑中扮演西河太子與陳氏宗女的遺腹子。哪怕他的年齡和傳說中西河太子去世的時間根本合不上,但,這就是個由頭,誰又會真的相信呢?差不多就行了。

他也想逃。可是,白夢深不如白顯宏那麼仁義,他也沒有白夜清那麼自由聰明。

他唯一的機會,是幾天之前,那個突然用簪刀抵住他咽喉的婢女——她自稱是錦衣衛聽事司小旗,問他是否願意投誠內應,可以許給他一個前程。

他驚訝於這個婢女的大膽,也驚訝於這個婢女的敏銳。

她居然敢要自己這個“太孫殿下”投誠,她居然看出了自己這個“太孫殿下”懷揣二心。

和白夜清一樣,楚賢岸根本看不見白家成功的希望。

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他隻是想活下去。

“特使,晴方縣消息。”

婢女傳出的情報,很快就快馬加鞭地遞到了文雙月的手裡。

晴方縣的反軍領頭的是白崇安,次級梯隊是那一幫率先衝擊縣城的書生,最底層則是流民。

書生是因為朝廷停止科舉的聖旨,又被白崇安鼓動之後,激憤之下就掀了縣衙。流民則不一樣。白崇安在攻下縣衙之後,開了糧倉,吸引了不少陳地流民。這群流民隻是為了吃飯,白崇安打出西河王太孫的名號對他們而言沒什麼意義,管飯就行。

煽動流民很簡單。晴方縣的糧庫總是會吃完的,想每天都吃飽,當然要去繼續搶。

——這就和幾百個書生衝擊縣衙的事態完全不同了。

文雙月本想親自去衣飛石駐地送情報,想起衣飛石那近乎無視的目光,還是重新謄抄了一份情報,附上書信,讓屬下送了過去。

聽事司情報送抵時,衣飛石的駐地已然拔營不見了。

衣家的斥候也不是吃素的。遇戰事真得友方衙門送情報才動彈,衣家早死了十萬八千次了。

河陰郡已經被衣飛石悄無聲息地收拾乾淨了。

他之所以蹲在尚陽城外不動,完全是被河陽郡的守備將軍給弄無語了。

白崇安已經連下四個縣城,嘯聚流民萬人,這事兒把衣飛石都驚出一身冷汗。

他當然不怕幾萬個農民,這種沒受過專門訓練,吃飽了隻會打雞血的烏合之眾,來十萬他都能用幾千騎兵攆成兔子,平定叛亂也是瞬息之間的事。

——他怕的是白崇安聲勢弄得太大,他沒法兒向皇帝、向朝廷交代。

然而,他想去收拾白崇安吧,白崇安外邊圍著一群保護層。就是展江帶著的那幾千個地方守備軍。

衣飛石是個挺厚道的人。

他也知道一口氣丟了兩個縣,身為地方守備將軍的展江難辭其咎,想要將功贖罪,當然是趕緊光複失地,拿下匪首,這樣給朝廷上折子的時候,也能好看一些,再找找關係,在朝堂上說說情,這命八成就能保住了,說不定貶官幾級,過兩年還能升起來。

厚道的衣飛石不想搶了展江的功勞,打算暗搓搓地埋伏在外圍,若是展江一戰而下固然好,實在出了漏子,他在外邊也能悄摸摸地幫忙兜住了——像衣飛石這麼厚道的武將,全謝朝也找不出第二個。

哪曉得他等啊等的,從丟了兩個縣,變成丟了三個縣,現在居然連晴雲縣都丟了。

衣飛石還能待得住嗎?他現在已經懷疑展江和白家取得了默契,這是故意佯作圍困,為白家舉事爭取時間了。

“先碰一碰。”

衣飛石麵色冷肅,“請王命旗牌,叫展江即刻來見我!”

衣飛石帶人到西河三郡“以防萬一”,謝茂當然給了他欽差聖旨,另外,還給了一道王命旗牌,這東西的作用,基本上等同於戲文裡所說的“如朕親臨”。

謝茂登基之後,王命旗牌隻禦賜了兩次。

一次是給了六王,去丈雪城處置李家兵權,第二次,就是這一次,給了衣飛石。

六王當時一個無兵無職的光膀子王爺,謝茂給他王命旗牌不算出格。

衣飛石可不一樣。

他手握十萬重兵,身攜滅陳之功,謝茂自己還在西北,居然敢把一道王命旗牌交給衣飛石,這事兒把所有人都嚇瘋了。

——你就不怕衣飛石一路上騙開城門,殺進京去?

嗯,朕不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