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振衣飛石(124)(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1052 字 5個月前

太後拿冰帕子捂了捂眼睛,定定地看了謝茂許久,半晌才說道:“是阿娘小看了我兒的胸襟器量。我兒天威皇皇,襟量天下,阿娘自以為開明睿放豁達古今,今日與我兒相較上下,才知道不如我兒良多。”

謝茂上前扶她坐下,笑道:“不如阿娘,不如阿娘。”

太後從散朝時聽聞皇帝有意追封謝芳的消息傳來,就處在不可置信與果然如此兩種情緒中無法拔出。到了這會兒,她的手指還有些顫抖:“阿娘知道,這都是陛下孝順我。”

她哭紅的眼中又淌出一行淚,“古往今來,如陛下這般孝順的孩子,再不會有了!”

這世道隻有父權,沒有母權。子女對母親的孝順,僅僅是因為那個女人是父親的妻子,而不是因為那是自己的母親。貞烈教化之下,無數子女對紅杏出牆的母親叱罵痛打,卻對父親三妻四妾習以為常,母親一旦失去了父親妻室的身份,就變得毫無價值。

像謝茂這樣願意為了母親高興,追封母親前情人做皇帝的兒子,確實是史上絕無,此後罕見。

太後會如此感動,正是因為謝茂所做的一切,已經超出了這個時代的綱常規範。

謝茂安慰道:“阿娘寬心,不哭了。”他也不會哄親媽,隻會這麼勸。

太後果然就擦了擦眼角,她雖哭得兩眼紅腫,整個人卻似容光煥發,大約是想起了與謝芳少年時的往事,眉宇間還多了一絲相思的哀愁與年少時的憧憬。謝茂看著她,越發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偏偏太後實打實地用慈愛的目光望著他:“這麼晚來是有事麼?——沒有帶飛石來。”

謝茂咳了一聲,他昨兒纏著衣飛石在太極殿都沒出門,走哪兒都要把衣飛石帶著,這會兒被太後問了問,老臉再厚也癢酥酥的。

“他爹給他提親去了。”謝茂沒說衣飛石的計劃,簡單化處理,“兒臣讓龍幼株去把這事兒了結了,一來朕答應了小衣,給那倒黴丫頭賜個王孫,還得請阿娘幫著琢磨個人選。二來也是想請阿娘幫著看看,彆又讓人惦記著小衣的婚事……”

太後啞然失笑:“堂堂的國公夫人,多少人眼紅呢。”又忍不住捶了捶謝茂,“是個倒黴丫頭。這天底下呀,能比飛石還好的夫婿隻怕是不多了,十個王孫也抵不上。”

謝茂沒好氣地說:“乾惦記也沒用,那得有命享!”

皇帝吃醋發狠的模樣把太後笑得不行:“好啦,阿娘知道了。”末了又提醒道,“飛石家裡最近不太平,他不是有個舅舅?對外說要把養女許給衣飛金。那養女是西河來的瘦馬,來曆不明。”

謝茂聽了一耳朵也沒太在意:“衣尚予、衣飛金都不是傻子,且輪不到小衣操心。”

“你提醒他一句吧。那養女和周氏長得八分像,隻怕不是偶然。”

謝茂就樂了,小衣才想玩家門分裂的把戲,敢情衣家早就準備好了?

這長得像周氏的瘦馬要不是衣尚予故意擱家裡的,謝茂都不信。他是不了解衣飛金,可他了解衣尚予啊——這老帥的厲害可不是鬨著玩兒的,這種伎倆要不是衣尚予默許,根本甭想在長公主府生根。

送走謝茂之後,太後默默走進書房,書案上掛著兩幅人物肖像。

這是她下午才畫出來的。當年謝芳與她交換的書信早已焚燒,所有的信物也都深埋,她唯一留下的,隻有腦海中屬於謝芳的音容笑貌。她一遍一遍地回想謝芳的模樣,總覺得在一天天遺忘。

可是,今天之前,哪怕她兒子做了皇帝,她也不敢在長信宮裡畫陌生男人的樣子。

她是文帝的妃子,她是太平帝的母親。

這是她立身於世的根本。她隻能做一個妻子,做一位母親,才能擁有如今的生活。這世道不準許她放浪形骸,也不可能準許她去做任何超越了妻子和母親本分的事情。

直到今天她的兒子決定給她心愛的少年追封,不是親王,不是太子,是皇帝!

這讓她感覺到了真實。她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尊重,獨屬於她的尊重。

不是因為她嫁給了文帝,不是因為她給文帝生育了子嗣,僅僅因為她是林湛,她就這麼重要了。重要到可以讓一個王朝多出一位皇帝來!她的兒子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哪怕你不是文帝的妻子,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你喜歡的人,就可以無比尊貴!

所以,她敢正大光明地站在長信宮的書房裡,一筆一筆將腦海中的少年身影描繪出來。

我就是喜歡他!我敢把他的畫像懸於宮中,日夜瞻望思念。

癡癡望了半夜之後,太後將那兩幅畫擲於火盆之中,看著它們一點點燒成灰燼。

她是獲得了兒子的諒解,擁有了肆意喜歡的權力和自由。可是,她不能玷汙謝芳的名聲。謝範今日曾來長信宮拜見,跪在她跟前流了滿地的淚水,最後問她,想不想留一件東西在謝芳陵中?

——一旦謝芳被追尊為皇帝,必然會遷陵再葬,到時候就可以把太後的東西放進去。

比如一縷青絲。

這讓太後怦然心動。

她如何不想?她甚至想百年之後,悄無聲息地躺在謝芳的梓宮之側。

斟酌了這麼久,她一直在忐忑搖擺之中,理智與情感不斷衝撞碰擊,直到謝茂來了一趟,她看見兒子神采奕奕的模樣,終於選擇了放手。

她曾以為兒子不知道如何愛人。可是,連謝茂都知道用國公之位保全衣飛石一世清名,她又何必冒險去打擾那個早已沉眠多年的少年?不管是隨葬的青絲,還是她百年之後暗度陳倉的屍身,都算了吧。

那些愛那麼真實地存在於她的生命之中,何必去計較那些死後無知無覺的虛假念想?

事關定襄侯親事,龍幼株不敢怠慢,親自出馬督辦。

領命之時天色已晚,龍幼株還是迅速拿腰牌找了兩個衙門開了宮禁,帶著十二個心腹到皇城外的官邸落腳,立馬調查長公主府所差遣的官媒是何人,那被提親的工部員外郎黃曉清身家履曆,黃員外郎的閨女姓甚名誰,年方幾何,是何性情。

聽事司在京城上下人麵極廣,到處都有耳目,命令出去半個時辰,消息就全部回來了。

——既然是和衣飛石聯手做戲,衣尚予挑的人選也不可能很難纏,否則,人家真的纏著要嫁進鎮國公府當兒媳婦,衣尚予怎麼跟衣飛石交代?他是不願意讓衣飛石高娶,可是要照著衣飛石的計劃,黃家這門親事對他而言,也確實太低了點。

龍幼株看了資料之後,覺得這事兒也不難辦。

先把官媒找來說話。

聽事司在京中的勢力,不分朝野都是明白的,何況是常年在官宦人家走門串戶的官媒婆子?

如龍幼株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子穿著錦衣衛的官服,腰懸聽事司令牌,立刻就把官媒鎮住了。衣大將軍是很厲害,不過,那也是過去了。兵權都沒有了,哪裡有皇帝老子大?這聽事司的女頭頭,那可是皇帝的“寵妃”呢!

“我們家貴人看上黃姑娘了,還請您老幫襯些,彆讓婚事吹了。”龍幼株隨便扯了個借口。

這把官媒婆子唬得更厲害了。聽事司的貴人,還能是哪個貴人?怕不是皇帝老子喲!哎喲,差點兒把皇帝看上的貴妃說給了鎮國公的二公子,這婚事要是成了,老婆子腦袋怕不是要掉?

不等龍幼株如何叮囑,這老婆子就嚇得屁滾尿流地竄了回去,當天夜裡就去敲黃家大門。

工部員外郎黃曉清家中,這會兒也是難得一次沒早早散了,闔家上下都聚在老太太的屋子裡,聽曲兒喝茶說奉承話。像他們這樣的門第,本也沒什麼根基,全家上下就黃員外一個官兒,往上數兩代,那還是在鄉下種田的泥巴腿子,黃曉清年輕沒發跡時,老太太都要下田種地呢。

現在莫名其妙被鎮國公看中了家裡閨女,要說給剛回京的定襄侯做正妻——甭管那皇帝對衣家是怎麼想的,富貴不得搏一把嗎?萬一皇帝沒想對衣家趕儘殺絕,閨女那就是妥妥的國公夫人啊!

官媒婆子來時,黃家就放了二十兩銀子的賞!

老太太聽了還挺心疼,小孫女紅著臉在她身邊依著時,她就不心疼了。

我這孫女兒呀,就是好命!國公夫人呐,那是多大的榮耀?年節都得進宮給皇太後磕頭的吧?不得了,不得了了!二十兩銀子算什麼?

正在歡聲笑語之時,官媒婆子砰砰敲門進來,把人都給嚇住了。

官媒婆子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來時雙手空空,走時扛著好大幾碇銀子,納得厚實的鞋底踩在青石上都有點薄了。一眾下人估摸著這官媒掏了老太太多少私房走,這個說五十兩,那個說八十兩,紛紛納罕:老太太可摳門,這媒婆子好厲害的一張嘴啊!

屋內的黃老太太興奮得紅光滿麵,對兒子說:“那婆子說了,聽事司的龍妃娘娘差遣人來問了,咱們的四娘呀,怕不是要做貴妃的命!”

黃曉清聽得雙膝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

黃四娘也在一邊坐著,紅著臉,扣扣索索地說:“奶奶,你給那婆子那麼多銀子……兩百兩呢!”

黃老太太揮舞著拐杖,激動地說:“我孫女兒要做貴妃了,兩百兩算什麼?真把這婚事做成了,我給她兩千兩謝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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