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振衣飛石(127)(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1146 字 4個月前

謝茂很想安慰衣飛石,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從來也沒有點亮安慰人的技能。

不知如何是好的謝茂隻能眼也不瞬地盯著衣飛石,想讓他知道,你還有朕。

衣飛石本來不敢讓皇帝知道自己難過。

如果可以,他甚至都不想讓皇帝知道他家裡還鬨出了出繼這一回事。

那日楓林水榭裡,衣尚予與謝茂對話時,衣飛石就惴惴不安恨不得告訴他爹:你彆說啦,弄得這麼麻煩,萬一陛下一怒之下真的不要我了呢?

今天的事也是一樣。他一樣害怕皇帝聽聞之後,覺得衣家不識抬舉,惱恨之下厭惡自己。

他有多少失落孤獨,都隻能自己收斂在心中。

他不能失魂落魄,不能情緒低落。

他很快就恢複了笑容與自信,神采奕奕地往太極殿走去。衣飛石很清楚,在自己出現在陛下跟前時,他不能是一個為了家人不看好不祝福就變得愁眉苦臉的討厭鬼。

皇帝喜歡他,要他服侍,這就是他和皇帝之間的事。不能讓皇帝考慮更多,那可能會讓皇帝變得不耐煩。他常和皇帝在一起,知道皇帝每天要看多少奏折,知道皇帝多麼忙碌。忙起來的人總是會不耐煩瑣事——如果想要皇帝長久的喜愛,他就不能讓自己成為那個添麻煩的人。

哪曉得皇帝不僅知道了他家的事,還專門出來接他。

皇帝的眼神很專注,衣飛石讀不出什麼情緒,他隻是覺得,皇帝在看著自己,小心翼翼。

就好像皇帝已經知道了他心裡的一切寒涼,讀懂了他一瞬而至的所有孤獨,皇帝專注又認真地看著他,告訴他,朕就在你身邊,朕知道你的一切心傷,朕會拋開一切來守著你,陪著你,朕永遠都不會對你不耐煩。

明明沒有說一句話,甚至皇帝眼神裡都沒有一絲情緒,衣飛石還是讀懂了皇帝的意思。

衣飛石偽飾得完美無缺的歡喜一點點鬆開,他難過地一點點握緊皇帝的手掌,低頭把臉埋在皇帝的懷裡,小聲說:“我想回家。”

謝茂恨不得把衣尚予宰了,這時候哪裡肯放衣飛石出宮?萬一那老東西又打兒子出氣呢?

“與朕在一起,太極殿就不是家了麼?”

謝茂輕輕摩挲懷裡愛人纖細的脊背,衣飛石自幼習武,渾身精肉,加上鍛煉輕身術,身形比一般人還要單薄一些,往日不覺得,這會兒衣飛石抵著他撒嬌,他就覺得好可憐,“朕一定會對你好的,小衣,等咱們都進棺材那一天,叫你爹看看,就是他錯了。好不好小衣?”

衣飛石額頭抵在他懷裡不住點頭,謝茂心下稍安,衣飛石又紅著眼睛從他懷裡抬頭,低聲說:“我回去告訴阿爹,把我逐出家門就行了,不必出繼飛琥。”

他上前一步,緊緊摟著謝茂腰肢,身體貼在了一起,聲音低沉卻堅決。

“我信陛下。”

“衣飛石此生榮耀,不與衣家共享,死後汙名罪責,也不與衣家相乾!”

“我就是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家門,沒有扶持,陛下,我隻有我自己。”他眼底盈起淡淡的濕潤,望著謝茂,充滿了決絕期盼又仿佛很害怕被拒絕,“陛下,我隻有我。我跟著你,我隻有我,行不行?”

這是衣飛石被傷害之後,最微弱也最理智的反擊。

他很傷心於父親的決絕,也能理解父親的決絕。所以,他同樣做了一個決絕的處置。阿爹不是害怕我害死全家嗎?我自逐出門行不行?我好了,不帶你們好,我壞了事,也不拖累你們!

這個決定帶著他傷心的負氣,又摻雜著他最冷酷的理智。

相比起出繼幼子,把他這個容易出事的次子逐出家門、革除族譜,那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他現在唯一擔心的是,離開了衣家,不再是衣家的兒子,陛下還想要他嗎?

“行,當然行。小衣,朕喜歡你,與你爹,與你家族,沒有半分關係,朕隻是喜歡你。”謝茂連忙安慰,他都沒想到小衣會這麼不自信,好像失去了家族的扶持自己就不再具有價值?

“沒有了衣家,你還是衣飛石,還是替朕滅陳的衣督帥,是朕的定襄侯。”

“你看,你這麼聰明,這麼有本事,能替朕殺敵,替朕開疆,還能保護朕。朕在你身邊最安心。衣家如今有的一切,你都會有,你會有更多。你還有朕……”謝茂故意親親衣飛石的嘴角,“衣家沒有朕,衣飛石有朕。可讓你撿了大便宜了。”

衣飛石將一顆心放了下來,點點頭,說:“臣為陛下效死。”

他這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歪頭又抵在皇帝肩上,不肯正麵看皇帝臉色,“那我回家去,和阿爹說清楚。我就不做衣家的兒子了。”他聲息漸低,“隻是陛下的臣子。”

謝茂嘴上答應得好,其實,他從來也不打算準許衣飛石的請求。

他不可能讓衣尚予把衣飛石逐出家門。這個世道,什麼樣的人才會不容於家族,被親爹恨得革除族譜而後快?為了衣飛石的身後之名,他連立男後的事都不肯去做,又怎麼會讓衣飛石莫名其妙地出族?這樣的大汙點,照樣會被嘲諷幾千年。

“這都什麼時候了?宮門也要下鑰了。何況,鎮國公才把飛琥送出城去,你立馬就回家要求出族,鎮國公怎麼想呢?他怕不是以為你是故意回家跟他頂嘴吵架的吧?”謝茂低聲勸道。

衣飛石還真就是有點負氣,想回家跟父親頂一句。哪怕挨一頓打都無所謂。

這點兒心思被皇帝一句話戳穿,好像很幼稚的樣子,他也覺得有點可笑。最重要的是,被皇帝摟在懷裡,他說什麼,皇帝都答應,他心裡那口氣就舒散了許多。從父親那兒受的委屈在皇帝的溫柔下得到了撫慰,衣飛石就不那麼生氣了,小聲道:“那我……過兩天再回去?”

謝茂輕輕鬆鬆就把炸毛的愛人揉了下來,繼續指點江山:“總要避避風頭。正所謂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本就沒有和鎮國公置氣的意思,何必鬨得掐尖要強似的?”

本就是和親爹置氣,就是想掐個尖要個強的衣飛石臉有點紅,老老實實地認錯:“是,我想得不夠周全,多謝陛下教我。”

“你仔細想一想,鎮國公出繼幼子,難道是為了羞辱教訓你?他是你親爹,自是舐犢情深,也是心愛你,怕朕待你不好,護不住你。就算以後你離了家門,也不是父子反目,而是彼此愛惜,這時候就更不該鬨得大了,傷了感情。朕說得有道理嗎?”謝茂問道。

衣尚予冷不丁就出繼了衣飛琥,衣飛石又明顯是傷了心,若謝茂願意,他滿可以挑撥衣尚予與衣飛石父子不和。就算一次不能成功,衣尚予那硬邦邦的老封建脾氣,他總會再三再四地找到挑撥的機會,日積月累之下,衣飛石總會對衣尚予離心。

可是,為了衣飛石著想,謝茂還是隻能在這父子二人置氣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勸和。

衣飛石想孤零零地依在他身邊,做一朵無根飄萍,謝茂卻不能讓他這麼可憐。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哪怕衣尚予再不好,他也是衣飛石的親爹。衣飛石此生不會有妻子兒女,那麼,這世上除了他謝茂,就隻有衣家的人才會真正對衣飛石好。他不能斬斷衣飛石的根基與後路,讓衣飛石做一個無依無靠的孤臣。

衣飛石一時意氣,更多的還是害怕皇帝覺得他家事多,現在皇帝如此溫柔體貼地開解他,又說舐犢情深,想起那日楓林水榭裡父親給皇帝下跪求饒,衣飛石就更慚愧了,含糊不清地嗯嗯。

見衣飛石不大爽利地嗯嗯,謝茂就知道他心防卸了。

一口氣勸好,那不可能,小衣主意正著呢。過兩日再說說,緩緩圖之嘛。

“時候也不早了,餓了麼?先傳膳吧。”謝茂摟著衣飛石往太極殿走。

為了哄衣飛石高興,謝茂順口就把岑執紀殺鄉紳的案子說給他聽,衣飛石聽得很認真,謝茂問他怎麼處置時,他就含笑不語,岔開話題說:“今兒能吃炙小羊麼?”

謝茂含住他耳垂狠狠吮吸了一口,說:“你把羽林衛理清了,朕就召你入閣。”

衣飛石愕然道:“這不是……”放風溜大臣的嗎?還真要我入閣?

謝茂歎氣道:“朕一個人看折子,要花三個時辰。你就端著茶,隔著半個茶桌,守著朕看。這世上哪有皇帝操勞如斯,臣下卻翹腳玩耍的道理?”

衣飛石也覺得皇帝有點可憐。

可是,這批紅的權力,皇帝一直抓得死緊,也就去西北時太後代行了一段時間,皇帝回京之後,太後又馬上交了回來,一天都沒耽擱。他一個武臣,當然得謹守本分,皇帝看折子,他可不就得擱著茶桌守著嗎?湊近了都有偷窺之嫌。

入閣之事他一直都不怎麼想答應,掌著宮禁又入閣理政,這也太高調了點?

現在和親爹賭氣要自逐出門,就跟著皇帝做個孤臣,就算以後被砍了……一向謹慎的衣飛石被皇帝忽悠得腦子有點衝,砍了就砍了唄,光棍一個誰怕誰?居然就點頭答應了下來!

謝茂摟著他悶笑,心裡卻歎息,衣尚予這一招啊,把小衣刺激得有點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