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振衣飛石(155)(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1912 字 5個月前

徐陽駿也不知道衣飛石何時能來,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著吃茶,樓下還雇了兩個閒漢眼也不瞬地盯著,吩咐若是見著一位英俊瀟灑臉上帶個四四方方疤痕的貴人老爺來了,馬上請上來!

哪曉得衣飛石來得這麼早,徐陽駿目光犀利,比幾個攬客的閒漢更早一步看見衣飛石。

他也顧不得去找樓梯,翻身就從二樓走瓦而下,惹來背後一陣驚呼尖叫。嘈雜聲中,徐陽駿利索地單膝點地跪了下去,激動地喊:“少主!”

衣飛石青衫素巾,手裡拿著折扇,大約是想低調些來酒樓,就扮了個書生。

他喬裝改扮的本事遠非皇帝能比,一身英氣說收斂就收斂,然而,大約是他見的書生少,見的內閣大臣多,養移體,居移氣,學起來倒有幾分頂級文宗的風範。這會兒跟前啪唧跪了個身高八尺的大漢,滿樓子的人都探頭看熱鬨,他也忍不住笑:“你起來吧,鬨得這麼沸沸揚揚的,這裡是坐不住了。”

徐陽駿滿臉激動地望著他,還伸手抱他大腿,眼角含淚:“少主,屬下久不見您尊麵,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衣飛石知道他是個肚裡沒墨水的憨貨,心中隻有無奈。

旁邊孫崇噗就笑了,打趣道:“喲,徐憨,您最近讀經了這是?長進了不是?”

徐陽駿抱著衣飛石大腿不放,啐了孫崇一口:“給老子爬!”

“行了,你起來吧,咱們換個地方坐。”衣飛石道。

徐陽駿就叫守在酒樓門口的親兵留下把賬會了,自己拍拍膝蓋爬起來,樂滋滋地在前邊引路,說:“要不咱們去城西的天惠樓,那可是八大名樓之首!少主,哎,您還是走著來的呀?來,騎屬下的馬,屬下給您牽馬……”

衣飛石才想說不必了,隨便找個地方坐下說話就是,突然看見前麵當街砍人!

三鳳樓本不是臨街打開,出了門廊才是街坊。這會兒衣飛石才出門來,就看見長街上有人拿著菜刀追砍一個書生。那書生長手長腳個兒很高,穿著國子監監生夏衫,瘦得就似竹竿撐著衣裳。他狼狽地東竄西逃,手腳也不甚靈活,眼看就要被菜刀砍中——

衣飛石身邊的侍衛都救援不及,唯有衣飛石身負箭術九說絕技,右手食指輕輕一扣,狀若拉弓,再將指尖放開,無聲無息間,就有一縷不可捉摸的靈犀飛射而出。

手持菜刀的惡漢霎時間渾身一僵,就像是被蒼鷹盯緊的毒蛇,竟把手中菜刀都嚇掉了。

那書生見惡漢無緣無故丟了菜刀,居然不著急跑,反而衝了出來飛快地撿起菜刀,衝那惡漢比劃道:“你來呀,朗朗乾坤昭昭天日,你一個欺行霸市的流氓倒逞起威風來!我今正告於你,你……快把勒索劉婆婆、王三嫂、齊叟他們的銀子還來!否則,我就帶你去見官!”

原來是個書生在行俠仗義。衣飛石聽了頗覺有趣,然而他時間有限,吩咐孫崇道:“你差人去問一問,若是那凶人無禮,就幫那書生把銀子討回來,彆叫他吃虧。”

他正要上馬,突然聽見那惡漢咒罵道:“李得意你個王八羔子,少給老子放氣……”

後麵的汙言穢語已經入不了衣飛石的耳了,他聽見“李得意”這個名字,瞬間就想起當年在陳地長青城,死在妙音坊之前的那位錦衣衛。

那個為謝朝潛入陳朝十多年,拚死送出情報,隻剩下三個月壽命,打算回家看看兒子的錦衣衛,李三十。李三十當然沒能順利回老家。他為了替衛戍軍校尉張豈楨收拾善後,奉命假扮成陳地諸色府奸細,被不知情的衣飛石抓住之後,死在了妙音坊前。

皇帝曾交代要對李三十的後代著意關照,這件事不止黎王謝範用心,衣飛石也很上心。

所以,衣飛石知道,李三十的兒子目前正在京城國子監讀書。

那個不幸又幸運的書生,他的名字很有趣,就叫李得意。

衣飛石改了主意,他親自走上前,問道:“究竟何事不平?我可為二位做個仲裁。”

無非是個惡漢欺行霸市,書生路見不平的故事。孫崇那是鎮日管著軍中惡霸的祖宗,收拾個欺軟怕硬的市井流氓不費吹灰之力。三兩下就敲得那惡漢嗷嗷大叫求饒,見衣飛石對那書生很禮遇,孫崇差遣幾個同樣喬裝改扮的羽林衛,把惡漢拎到一旁好好“講道理”去了。

“多蒙老爺相助!此等惡棍委實太可惡了!”李得意年紀比衣飛石還大些,然而,觀衣飛石氣度風範都不似常人,身邊還帶著豪奴隨扈,他也不敢稱兄台,直接就是“老爺”了。

“在下石飛。敢請教貴姓台甫?”衣這個姓氏非常罕見,至少京城還未見第二家,衣飛石既然喬裝出來,當然就不會用本名本姓。

“不敢,賤姓李,李得意。”李得意躬身作揖,又轉頭看那惡漢。

衣飛石笑了笑,孫崇會意轉身過去,沒多會兒就把惡漢的錢袋子搜了出來,交給李得意手中:“這銀子李兄拿去給苦主分了吧。這人自有我家人與他‘講道理’,必不會再找李兄晦氣。”

李得意看了他好幾眼,突然問:“你也是我爹的同袍?”

衣飛石愣了愣。

“我看您這年紀,倒不大像……莫不是我爹的上官?”李得意恍然大悟。

“自從那年衛戍軍的張校尉來過後,我就沒撞見過難事。哎,大人呐,你們也太關照我了!”

“我不是讀書的材料,考舉人吧,考不上。張世兄就給我想轍,弄了個國子監的位置。我說我沒銀子來京城讀書,想去學一門手藝,學政大人還專門給我送了幾袋子廩米,另外五十兩銀子,叫我來京城讀書,必有前程。”

“路上遇見水匪,剛好就有官兵來緝盜,打尖遇到黑店,又有路過的大官來抓賊。”

“大人,在下看您這樣也像是能做主的,要不就跟大夥兒說說,彆天天跟著我了?”

他認真地說:“我爹替朝廷辦事,年年也有餉銀。他是為保家安民所死,朝廷也有治喪銀子發放,我李得意區區一個小民,受此厚待,也太……”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衣飛石才知道,隻怕張豈楨是心存歉意,所以一直派人偷偷跟著李得意,隨行保護。

張豈楨如此公器私用,自然是不對。可是,衣飛石想起那年寒冬,被不知情的自己扒光了衣裳死得無比屈辱的錦衣衛,也是滿心唏噓。

“我知道了。”衣飛石看著他瘦高的身形,問道,“生活艱難嗎?為何如此削瘦?”

李得意撓撓頭,苦笑道:“我能考個秀才就頂天了,去了國子監……”

謝朝國子監治學嚴謹,諸生旬月都有考試,考得好的自然記檔表揚,還會發福利,考得不好的多半還要挨板子。像李得意這樣濫竽充數的混了進去,可不得日日愁苦、日漸消瘦嗎?

衣飛石心中好笑,已然決定把他救出苦海,問道:“你想學什麼手藝?”

“賺錢的手藝!”李得意脫口而出。

“這樣吧,待會我叫我這家人隨你歸家,認認門頭。你以後想學什麼手藝,都跟他說。必然給你辦妥。若有事叫他來找我。”衣飛石忍笑想了想,還是把身上的掛配摘了下來,“若有急事,也可以直接來襄國公府找我。”

李得意高興地接了掛配,再三拜謝。一直到衣飛石都上馬走了,他才一拍腦袋:“襄國公府?”

——那可不是滅了陳朝的襄國公,衣飛石,小衣督帥啊?!

衣飛石與徐陽駿也沒有走遠,尋了個清靜的茶寮子包下,侍衛守在外邊。

“少主,多日不見,您真是精神極了。”

徐陽駿哈著腰給衣飛石分茶果子,拍馬屁拍得極其蹩腳。衣飛石這些年被皇帝養叼了嘴,外頭的粗茶真是喝不下去,他要喝炊沸的山泉水,徐陽駿又立馬爬起來給他盛。

“行啦,咱們是什麼關係?犯得著這麼狗腿子?”衣飛石叫他坐下,“有事你說。”

徐陽駿賠笑一聲,到底還是笑不出來了。

顧不得就在露天的茶寮子裡,他大馬金刀往衣飛石跟前一跪,說道:“少主,委實是找不到門路了,才想著來求一求您!”

衣飛石輕輕敲著手裡的折扇,輕聲道:“你知道我家的規矩。”

“自不敢求少主賣官鬻爵、遮掩不法!少主,我這是有冤屈啊!”徐陽駿說得義憤填膺,忍不住就爆了粗口,“這朝廷的文官兒心肝也太唧吧黑了!上下勾結,陰死人不償命!”

“少主,我跟你說,我那小舅子,多好的一個官兒啊!好不容易補上個缺,整天都在坐衙審案下鄉巡察,百姓都想給他送萬民傘!不是我老徐吹牛,少主,您給派個欽差——”

“放肆!”衣飛石立刻訓斥。

皇帝才能派欽差,叫衣飛石派“欽差”,這是在西北混習慣了,嘴禿擼了一時沒改過來。

徐陽駿忙打了自己一巴掌,“是,是,屬下放肆。”

“就說您派個人跟我去華林縣問一問,誰不說我那小舅子是個好官兒?青天大老爺!”

衣飛石常年跟在皇帝身邊,就算他再是守規矩,輕易不肯看皇帝案邊的奏折,有時候也會在內閣外邊候著服侍。他這樣的耳力,宮中哪裡還有秘密?

華林縣的事,衣飛石也知道。

因春洪防治不力,華林縣令邱靈非被皇帝點名訓斥過。當時他就知道,這個邱靈非完了。

邱靈非是徐陽駿的小舅子這事兒,倒不讓衣飛石驚訝,徐陽駿也是個貪色的憨貨,發妻死了七八年,就愛往家裡抬小妾。他是個渾不吝的,所有妾侍娘家親戚他都當正經嶽家往來。要說徐陽駿的小舅子,起碼得有十七八個。

讓衣飛石覺得心驚的是,徐陽駿絕不敢專程進京撒謊!這事兒居然有貓膩?

——居然有人敢欺上瞞下,蒙蔽聖聽?!

竟敢欺我聖君?衣飛石心中最重要的那一根弦,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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