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振衣飛石(156)(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1620 字 4個月前

“怎麼,來京城找你要官了?”謝茂不甚在意地問。

衣飛石這些年也委實太過低調,自從安排好當年西北軍部屬內遷之後,他就再不過問各處升遷運作。哪怕他親爹就在樞機處做總參知事,主管天下武事,哪怕他在內閣也有門路,跑個文官也是輕而易舉。然而,甭管多少人往襄國公府走門路,想要混個好缺,衣飛石從來都是不管。

謝茂對跑官這事兒沒那麼深惡痛絕,有些確有本事的官員,可能在某些方麵會有短板,在吏部考核時就卡住了,升遷無力。這種人若是走了門路,宰相慧眼識珠,也算是一段佳話。

有時候也單純就是好缺肥缺都叫黨人把持住了,不抱團的孤臣走投無路,這時候跑官跑到襄國公府,不也是為皇帝薦選英才麼?

當然,這二者的前提條件,都是跑官的人確實得有本事,能辦實事。

謝茂信得過衣飛石的人品眼光,若是衣飛石薦才,他八成都會照單全收。

偏偏衣飛石又老實得很,除了去年拿了幾個謝茂主動賞下的禦前侍衛的缺,這些年是真的什麼職位都不曾替人謀過。本分到如此地步,完全浪費了皇帝寵臣的名頭嘛!

“陛下說笑了,臣哪有官賞給他?”衣飛石失笑,“他與臣說了些故事,想是另有內情。臣本想差人去查,又怕是陛下私事,隻得先來問一問陛下。”

徐陽駿痛斥文官一手遮天陰害邱靈非,衣飛石轉念想想,心中就更吃驚了。

自從嚴氏案發之後,皇帝叫內閣發了照會,各地嚴查拐帶與賣良為賤之事,為督察各州縣府衙,聽事司與都察院都派了人天下行走,大多數衙門都有聽事司的錄事親自盯著。若文官真能“一手遮天”,豈非連聽事司和都察院都買通了?

買通了都察院不奇怪,自來文官裡頭關係盤根錯節,同窗同年同門同黨……買通了一個,想想辦法就能順杆買一串子。問題是,聽事司是一個相對封閉的衙門,裡頭中堅是多宮婢宮監,很多人想走門路都走不進去,況買了這一個,未必就能買那一個。

——能把聽事司買通到蒙蔽聖聽的地步,這件事的性質就比較可怕了。

事情涉及聽事司,衣飛石不敢擅專,必然要跟皇帝透風。

“朕有什麼私事是愛卿不知道的?”

謝茂揀起身邊銀盤子裡的一塊切成小牙的香瓜,遞給趴在池邊的衣飛石。

衣飛石就撐起身來,就著皇帝的投喂哢嚓哢嚓把那塊瓜啃了個精光,隨後把皇帝捏著香瓜的三根指尖都吮了一遍,舔乾淨了。謝茂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笑道:“你個壞蛋。”

衣飛石又縮回池子裡泡著,說道:“徐陽駿與華林縣令邱靈非有些淵源,他來京城求告,是替邱靈非喊冤。據他所說,邱靈非絕不是怠政之人。此事臣自然不能聽他一麵之詞,本想差人去華林縣問一問……”

徐陽駿此來京城若非誣告,就確實是有人冤枉了邱靈非。

假設邱靈非確實是被冤枉的,聽事司的立場隻剩下兩個可能,一個是聽事司被買通了,向皇帝隱瞞了邱靈非是個勤懇清官的事實,另外一個可能,則是聽事司把真實情報向皇帝上報了,皇帝故意選擇坐實邱靈非被冤,又或者,邱靈非被冤枉就是皇帝的手筆?

衣飛石覺得後邊這個可能比較蠢,應該不大可能,可是,他還是得事先問一問。

他一邊說著,謝茂一邊聽著,謝茂臉上的笑容就漸漸地收斂了。

不過,讓衣飛石覺得奇怪的是,皇帝的表情既不像是生氣,更不像是成竹在胸的了然。

若聽事司知情不報,皇帝就該生氣啊!若聽事司已經上報過了,皇帝就該早知道此事了吧?偏偏皇帝的反應,讓衣飛石覺得二者皆不似。

“怕冤枉邱靈非的背後,就是朕的授意?朕冤死他區區一個七品縣令,借機收拾前朝文官?”謝茂似笑非笑,“小石頭,衣愛卿,想得挺複雜——朕犯得著麼?”

“臣也覺得此事荒唐了些。”衣飛石忙表白忠心。

謝茂揮手讓朱雨不必再服侍,披衣站了起來,在濕潤的盥室中緩緩轉了兩圈,說:“聽事司始建之處,朕就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你見過這世上有不貪不腐的衙門麼?”

衣飛石跟著從池水中起身,宮人服侍他擦身更衣,他輕聲道:“臣治軍還算嚴厲。年年軍法施斬也不在少數。”多厲害的律法軍規也架不住人性的貪婪。不貪不腐的衙門,大約隻存在於史書記載的上古軒轅皇帝治下。

謝茂想了想,輕歎道:“還是太倉促了些。”

衣飛石不解。

“這事兒既然求到你跟前了,你就問一問吧。小衣,朕前年就想讓你入閣——”

謝茂深知衣飛石眼界心胸,不說多麼乾練嫻熟,在他身邊幫著協助一二是絕對夠了。

偏偏衣飛石不肯,每回他進了內閣,衣飛石寧可站在廊下烈陽冬雪地候著,也不願跟他進門,“你就跟朕無賴,借口羽林衛還未收服。這都幾年了?還收不住羽林衛,朕要去問鎮國公是怎麼教兒子的了?”

衣飛石抿嘴笑了笑,理好衣襟走到他身邊,說:“陛下不心疼臣了,這是要臣回家挨板子。”

他確實不願入閣,衣家一門兩國公,榮寵已近巔峰,何必再惹眼?

可是,這些年他天天守在皇帝身邊,天天看著皇帝為著政務熬心勞神。皇帝今年還不到二十五歲,這些年的某些生活作派居然比他爹衣尚予還像個老頭兒,整天嚷著養身惜福,衣飛石難免要心疼心軟。

要說皇帝很多時候也真不必事必躬親,偏偏謝茂又是個輕易不信人的性子,內閣、司禮監翻揀過的折子,他不放心都要重新看一遍。他叫衣飛石幫他看,衣飛石又不肯,可不就得自己熬著麼?

衣飛石心底那根自保的底線,終究還是要在體貼擔心皇帝健康的前邊,再退一步。

“黎州官場的事兒,你不要出麵。涉及聽事司與陳琦、吳善璉之爭,沾上哪個都不好看。”

謝茂捧著衣飛石的臉頰,“朕讓黎王出麵,你掩在他身後。他是宗室,身份你比不得。這案子辦完了,朕就簡拔你入閣。”

謝朝早年就有大功邊將回朝後身居高位統領政事的前例,□□、太宗朝的幾位名相,都是上馬殺敵、下馬安民的不世牛人,後來朝裡官位就那麼多,邊疆戰事也多,朝中怕被搶了出頭之位的大臣就向皇帝諫言,不再召邊將回朝,仁宗時就乾脆就命其繼續駐守地方。

衣飛石身負滅陳之功,皇帝非要把他撈進內閣,抬出□□、太宗朝的先例,也能搪塞得過去。

“……臣遵旨。”

衣飛石都想替黎王委屈了。

反正皇帝這兒從來就是,有鍋了啊,六哥來背!

二人用了午膳,謝茂立刻就宣黎王進宮,說了華林縣的事。

饒是黎王如此好涵養,聽說此事都忍不住青了臉。這件事委實牽扯太大了!

聽事司倒是其次,畢竟聽事司是皇帝私奴,甭看如今各地衙門的錄事、寫字個個囂張跋扈,嚇得群臣瑟瑟,然而,如今是皇帝對聽事司要砍要殺,聽事司還能怎樣?難不成還有衙門肯替聽事司喊冤?

衣飛石不清楚前朝的矛盾,謝茂心中門兒清,區區一個華林縣令有什麼好誣陷的?

人家想對付的,原本就是身在吏部文選司的秦南國,是秦南國背後的單學禮,是單學禮頭頂的內閣首輔陳琦!

謝茂稍微提點了兩句,謝範就徹底聽懂了。

內閣兩位閣老打架,他倒成了磨刀的。甭管砍倒了誰,對方那一黨不都得恨死自己?

不過,謝範瞅了瞅站在皇帝身邊的衣飛石,也得承認這事兒隻能讓他來辦。宗室自有特權,和普通臣子不一樣。真讓衣飛石出麵做這事兒,謝範自己都覺得不厚道。

衣飛石親自給謝範捧了茶,也有些訕訕:“此事偏勞六哥了。”

謝範忙起身接了茶,謝了一句,說道:“該當的該當的,不敢稱勞煩。”

“你問得仔細些。”謝茂突然說。

“不要怕花費功夫,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朕都會下旨意,你自去調人,帶著去黎州,仔仔細細地問明白。這件事不大尋常。依朕想來,此事或與吳黨有關,卻未必是吳閣老授意。”

“這些年內閣平穩,吳閣老功不可沒。”

“他是個剛烈耿介的脾性,這手段太陰柔內媚,倒不是他的風格。”

他說得這麼明白,幾乎已經肯定不是吳善璉的手筆了。謝範心裡明白,這案子查到最後,就算是吳善璉黨羽為禍,隻怕皇帝也不會準許吳閣老下野,是要保吳閣老的。

——真把吳善璉弄下去了,朝中資曆能與陳琦一較高下的,就隻剩下禮部的文老尚書,都察院的左都禦史蔡老大人。偏偏這兩位一個年事已高,一個久患足疾,是絕不可能入閣理事的。

那時候,內閣就隻剩下陳琦一家獨大了。皇帝顯然不願意看見這樣的局麵。

謝範頓時就鬆了口氣。

說到這裡,謝茂笑了笑,說道,“六哥,你也不必太小心翼翼。”

“說到底,陳氏、吳氏皆吾等家臣,家裡臣仆起了嫌隙互相打架,沒得叫主人家心慌意亂不知所措的道理。誰對了就賞,誰錯了就罰,誰被冤枉了,還他一個清白。”

謝範起身拜禮,俯首道:“謹領訓。”

太平九年秋,黎王謝範再次奉王命旗牌,代天巡狩,駕臨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