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振衣飛石(167)(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1544 字 5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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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枚寓居京城, 住的是左家位於刺柳河畔的兩進小宅。因與戶部、光祿寺、翰林院比鄰,進宮也有便道,住在刺柳河畔的多是官宦人家。池枚寓居的這座宅子雖小, 卻極其搶手,想買都買不著。

他當年進了翰林院,師叔左英軒關照他,就近借了個宅子給他住——

左家是文宗豪門, 六代京官, 並不缺銀子。之所以隻把這個小宅借給池枚住,沒有直接送給他,那是因為左英軒根本沒想到,自家才華橫溢的師侄會因故在翰林院蹉跎二十年。

他老人家想的是,等池枚外放回京了,就把位於自家朱紫大道附近的宅子勻一個給池枚。

朱紫大道, 又名閣老街。離皇城非常近,家裡沒出過一品、二品大員的人家,根本沒資格往這裡搬——想搬, 前邊人家也不會把宅子賣出來。想入夥是要被挑剔資格的。左英軒十分看好池枚,覺得自家師侄是一個不弱於富臨神童趙良安的人才, 遲早都會入閣。

左英軒自知家中幾個兒子都不是讀書的材料,一代不如一代,打定主意要兒子們抱緊池枚的大腿。

哪裡知道世道不好, 整個南明派都受了東勝黨人的拖累, 近兩代人都血撲不起。

如今池枚居住的小宅裡掛起白幡, 家裡亂成一團,兩進小宅門第不深,隔門都能聽見家眷的哭聲。

過往路人紛紛詫異,有鄰居打聽究竟出了何事——住在附近的都是官宦人家,池枚在翰林院混了二十年,沒混上部院長官內閣學士,那也是堂堂的四品京官,在翰林院資格極老,經筵上替皇帝、太子講過經史,替翰林院指點過不少庶吉士,往上是卡著一道坎,往下則是人緣相當的不錯。

被逮住的小廝抹淚說老爺沒了,鄰家的門子又哄又勸,仗著小廝心慌意亂不經事,挖了池家新喪的內幕,匆匆回家稟報,隔壁池翰林沒啦!

怎麼就沒了?

上吊了。

至於為什麼上吊,小廝說不出來,門子也問不出來。

能住在刺柳河畔的人家也都不是傻子,再是不知道幾派黨爭混戰,光是聯想最近太後封宮、襄國公受杖的消息,也該知道池枚是牽扯進去壞了事,不得已自殺。

池家還沒貼出訃聞,鄰居就在頭疼怎麼推脫不去致祭應酬了——這關頭,誰敢啊!

漸近午時,太常寺卿左味匆匆忙忙趕來,一路哭著進了門。他帶了世仆長隨前來幫忙打理家務,亂糟糟的池家才算有了章法,有條不紊地治喪行事。

一個十三、四歲的俊秀少年穿著文士服,沒帶書童,親自拎了兩個禮盒,站在河邊打聽:“敢問翰林池老爺府上何在?”

鄰人不敢高聲,往掛著白幡的池府一指:“若是訪友,隻怕不巧。”

那少年麵露錯愕之色,道謝之後,在池府門口轉了一圈,想自己衣衫鮮麗,哪裡好意思登門?隻得又拎著兩個禮盒,原樣回到了長南街的會英客棧裡。

這間會英客棧裡住的多是進京赴考的江南舉子,見那少年歸來,大多含笑打招呼:“百裡解元。”

也有人聽見這稱呼就撇嘴,遍地蠻子的南州解元,有何稀罕?換到文風鼎盛的江南幾個州,隻怕中舉都不容易。到了京城就這麼急赤白臉地提著禮盒出門找關係,真以為京城是這麼好混的?

百裡簡團團作揖謙卑敘禮,拎著禮盒敲開了老師的廂房大門:“老師,我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房門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朽開門讓他進去,皺眉道:“他不見你?”

“是弟子沒進門。”

百裡簡扶他坐下,見屏風裡邊亂糟糟的,先叫店家來收拾了恭桶,關切道,“老師總吃泄下的湯藥,一時暢快了,以後隻怕更難排解。”

“何嘗不知是飲鴆止渴?”老者被小弟子服侍著喝了半杯熱茶,又問道,“出事了?”

百裡簡輕聲道:“池師兄沒了。”

老者聞言有些驚訝,卻不顯得多麼地傷心。他這樣的年紀,見慣了生離死彆,早已看淡。

這老者正是大名鼎鼎的東勝五學士之一,當年被太後“保全”出京的前翰林院掌院學士費涓。他當年莫名其妙落了個妄議朝廷的罪名,就被流放去了南州,流刑足有二十年。

似他這樣的身份地位,黨人當然會刻意關照,然而,那時候的東勝黨多數人都自顧不暇,費涓在南州吃了不少苦。直到孝帝駕崩,太平帝登基,方得一絲喘息。

不過,畢竟人在南州,使力有限,費涓也就隻能保持一個病餓不死的狀態。

費涓很喜歡眼前的小徒弟。

這是他今生最後一個徒弟了,一個出身蠻族,身上隻有一半漢族血統的南州少年。

當年他貧病交困之時,恰逢金雀城的昝梟族小族長百裡簡四處尋訪名師,有人同情費涓,將他引薦給百裡簡。

南州與浮托國接壤,金雀城更是邊城,這地方土著勢力極大,風俗與中原迥異,除了朝廷派遣來的官員,城中幾乎沒有讀書人。百裡簡想讀書舉業,想到京城做官,可選擇的餘地極小。聽說費涓曾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極其有學問的大官,他也就顧不得費涓是否罪徙之人,抱住了就不肯撒手。

百裡簡用昝梟族的勢力給了費涓醫藥溫飽,費涓也很認真地教他讀書。

——本來也沒想多認真,哪曉得百裡簡是個讀書的種子,聞一知十,極其聰慧穩重。

費涓本就是個極其喜歡教書育人的老翰林,得了這個小弟子真是愛不釋手,然而,他又未免可惜。

百裡簡這樣的身份,讀書也沒有多大的意義。昝梟族勢大,一旦百裡簡成年,勢必就會留在金雀城繼任城主之位。哪裡還需要辛苦舉業謀劃前程?哪曉得百裡簡一心舉業,認真地說:“弟子欲往州府折桂,欲往聖京跨馬遊街,欲佐聖天子太平四夷。”居然不想留在金雀城當土皇帝!

這麼有誌氣的讀書種子,費涓哪裡舍得耽誤了?教起來未免更認真些。哪怕病中都要先看弟子寫的文章。百裡簡也沒有什麼紈絝的刁蠻脾氣,常常親自守在費涓身邊服侍請教,師徒二人感情極好。

去歲百裡簡秋闈折桂,成了南州最年輕的解元,本想趕上今科春闈,哪曉得費涓冬天病了一場,百裡簡留在金雀城為老師侍疾,就耽誤了這一科考試。

費涓極其痛心,百裡簡這樣聰慧,今科下場也有八成把握上了甲榜。

謝朝近年最有名的神童出自富臨趙家,就是太平三年死於皇莊刺殺的趙閣老,趙良安。

趙良安十七歲登第,乃是赫赫有名的少年探花郎。若百裡簡能在今科上了甲榜,就算不能登第一甲,那也是十四歲的少年進士啊!這樣的神童啊,出自南州蠻地,七歲才讀經開蒙,豈不比富臨神童趙良安還要優秀?卻被他一場大病給耽誤了。

下一科又在三年之後。

費涓左思右想,打定主意帶徒弟上京遊學——作為頂級文宗之一,費涓在京中有很多老朋友。

從前礙於孝帝在位不敢輕易走動,如今太平帝都登基快十年了,東勝黨人也都紛紛回朝,費涓判斷局勢,覺得自己是可以動一動的。他帶著弟子上京走動,拜訪往日故友,叫徒弟露露臉,長長見識。

池枚是南明派的聯絡人,他老師何濟與費涓當年乃是同門至交,他自己也學問紮實,在禮部的人脈更紮實。費涓本想叫百裡簡去池枚家中走動走動,請池枚指點一下文章,哪曉得池枚居然死了?

“什麼時候的事?”費涓選擇在會英客棧居住,就是因為這裡消息頗多。

自從太平帝登基之後,經常三不五時亂開恩科,常有落榜的舉子乾脆就住在京城不走了。萬一皇帝腦子一抽,明年又開會試呢?

會英客棧位在長南街,臨近國子監,位置比較偏,店資不算奢昂,常住還給抹個零,每日送熱水,不少落第的江南舉子都會選擇在此賃屋常住。既能與同鄉舉子交遊互助,也能省了雇傭廚娘仆婦的花銷。有錢的吃住店裡,沒錢的隨便蹭吃蹭住,也常有急公好義的同鄉資助一二。

太後封宮的消息傳得很快,三四天後,街頭巷尾都在傳說,待考舉子當然不敢亂說,不過,隱隱也有些風聲。費涓常常坐在堂中喝茶,輕易就感覺到京城深不可聞的震動。

不過,他此時還不知道襄國公受杖與黎王相關的傳聞,所以對池枚的死頗為不解。

“家中還未貼出訃聞,聽附近街坊說,昨日還好好的。”百裡簡說。

費涓立刻就說:“不要耽擱了,收拾行李,咱們明日就離京回金雀。”

太後封宮,池枚猝死。如何讓費涓不驚?

費涓本就是偷偷攜徒上京,當年他被判了二十年流刑,算來明年才到開釋之日。

之所以能偷溜出來,全仗著百裡簡所在的昝梟族在金雀城的勢力——昝梟族的小族長要帶一個被流放的半死老頭兒出門,誰還敢攔著?如今眼看南明派與太後都壞了事,費涓哪裡還敢留下?一旦被人識破他的身份,再被流放二十年,他就隻能客死異鄉了。

百裡簡不解其中深意,說道:“老師,恰好京中名醫眾多,您吃上幾帖藥,咱們再走。”

費涓年紀大了腸道不好,早幾年就難以大解,憋得很了,大夫就開瀉藥給他吃。百裡簡原本也不知道老師吃的都是瀉藥,這些年費涓都到了不吃瀉藥無法出恭的地步,他才知道不好。此次上京,費涓說要給他找幾個師門長輩看看文章,他則是想給老師找個好些的大夫,順便來探望當年的恩人。

百裡簡年紀雖小,主意卻很正。

費涓拗不過他,也確實身上難受,想起自己低調進京,尚來不及聯絡任何故舊,一去二十載,垂垂老朽,風采不再,悶頭住進會英客棧,隻怕也沒人會認出自己,便答應再留幾日。

下午百裡簡借口尋訪名醫,賃了一輛車,去珍玩市場買了半車子奢貴禮物,拉到皇城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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