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振衣飛石(166)(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3661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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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嘉芝是近年才被皇帝簡拔的南明派宿老。他的年紀比孝帝還大一些, 在文帝朝中期還混得挺好,架不住文帝朝後期孝帝得了勢——孝帝諱芝,他這名字就犯了諱。

名字是父祖所賜, 因做官犯諱就改掉名字,那是不孝。

除非有皇帝開恩下旨,由皇帝幫著改名字。皇權大如天,這就沒人指責不孝了。

然而, 當時局勢微妙, 孝帝為儲卻非君,米嘉芝也還沒有才華橫溢到被皇帝愛不釋手的地步,所以,混來混去,他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從官場消失了——也有一些當時朝局混亂,米嘉芝果斷選擇退隱全身的考慮。

謝茂對孝帝沒幾分敬重的心思, 提拔犯諱的官員沒有絲毫心理壓力。

前世他就用過米嘉芝,單學禮飛升入閣之後,吏部尚書之位空懸, 恰好米嘉芝不甘寂寞在廬陽搞文集賣才名,引起了謝茂的注意, 乾脆就把他召進京來了。

米嘉芝作為南明派的宿老之一,文帝朝的兩榜進士,徒子徒孫不少, 十數年來才名遠播, 當年在吏部的考評也非常好看, 是個能辦事的人,所以,他被皇帝召回來也沒遇到什麼阻力——內閣誰不知道皇帝和孝帝不太痛快?皇帝非要用犯了孝帝諱的米嘉芝,陳琦和吳善璉怎麼敢去攔?

米嘉芝是南明派第二個握有實權的新晉大佬。——第一個實權大佬,就是左都禦史蔡振。

如今,這兩位大佬都靜靜坐著,一言不發。

坐在另一邊的太常寺卿左味和翰林院侍讀學士池枚,一個官位堪堪夠著了三品,所在的衙門卻沒什麼實際權力,另一個乾脆連官位都隻有從四品。左味與池枚能坐在這裡,是因為他們在南明學派中地位崇高,左味是前任黨魁左英軒之子,池枚則是五老先生的親傳弟子。

左味才失聲問是否太後要篡位,就被師兄池枚訓斥了。

左味能當上太常寺卿,多半還是朝廷念著他親祖父左力閣老和他親爹南明黨魁左英軒的麵子。真正論學問聰明,他比池枚都差一截。他本人也知道自己資質不行,對師兄非常敬服。

左味也是被最近的消息打懵了才信口胡說,他本人也不相信太後會篡位。

篡位這事兒不容易做的。

太後的心腹沭陽侯已經被皇帝打發去了西北,朝中的林附殷一黨也已經成了皇帝的陳黨,文武都沒了根基,太後拿什麼篡位?勾連衣家?衣家根本沒有扶立太後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在坐四人都知道謝範是犯了什麼事才被皇帝厭棄。

——就是東勝黨那一點兒破事,和篡位根本沒關係。

“聽事司沒有去翰林院拿人?”米嘉芝問池枚。

池枚今年四十六歲,在翰林院一蹲就是近二十年,若說不憋屈,那是假的。

可是,形勢比人強,實在沒辦法。

南明派宗師與東勝派宗師同出一門,文帝朝時,東勝派出了一位太子太傅,整個學派都成了堅定的謝芳黨,哪曉得謝芳死於諸秋大戰,謝芳一黨血撲不起,連帶著與東勝派同出一門的南明派也戰戰兢兢,不敢太過出頭——有孝帝盯著,也委實出不了頭。

謝茂是個空降的皇帝,此前在朝中全無根基,對南明派也沒什麼成見。

他登基之後,內閣首輔林附殷告老,林黨則以陳琦馬首是瞻。皇帝一邊用著陳琦,一邊又抬了吳善璉與陳黨打擂台。

吳善璉性情執拗剛烈,一開始就沒什麼黨羽,後來漸漸地混出頭了,也就是庇護一下自家親戚子侄,硬生生被皇帝抬起來之後,有了一些鄉黨依附,也遠遠比不上陳黨聲勢。可謂有勢無黨。

南明派則與吳善璉相反,是標準的有黨無勢。

——當時米嘉芝還在廬陽老家種地,南明派唯一的大佬蔡振又是出了名的不管事,借口足疾在家養了十多年,後輩們想跑個官、看個卷子什麼的,完全指望不上。除了蔡振,南明派最大的官就是太常寺卿左味,這還是個靠著父祖名聲人脈才混上的三品冷衙門。

偏偏往前數幾十年,南明派又是謝朝的頂級學宗之一,門人眾多。這二十年來,南明派一二品的大佬基本沒有,四五品的冷衙附貳每家都有那麼幾個,下邊六七品的徒子徒孫就更多了。

這種情況下,南明派果斷選擇向吳善璉投誠,充作黨羽奧援。

二者一拍即合。

背靠著吳善璉這一座大山,太平朝的政治環境也相對寬鬆——新皇帝對哪一黨都沒偏見。

這種情況下,南明派的幾位大佬念及同門情誼,就慢慢地籌謀著,把文帝朝被貶謫流放的東勝黨,也即謝芳舊黨,一個一個地往回撈。

與池枚同在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劉世新,就是東勝派的核心弟子之一。

他與池枚是同僚共事,也是祖派同門,平時關係還行,主要負責兩派感情聯絡。

同時,這個劉世新,也就是黎州承宣布政使司督糧道僉事宋彬的師兄,那個指揮宋彬搞事攻訐吏部文選司,後來又寫信逼迫宋彬自殺的人。

“消息說,今日羽林衛押解宋彬與易顯榮回京,直接關進了聽事司監獄。”

池枚把自己知道的情報彙報了一下,再回答米嘉芝的問題,“我下差之前,沒看見聽事司到翰林院送駕帖。”

左味是少數在孝帝得勢時也安穩在京的南明派弟子之一,見慣了當時文帝重用錦衣衛的囂張,插嘴道:“也保不齊那群雌鷹母犬會晚上去劉家抓人。”

“高門君子談吐竟如市井流氓,這是你該說的詞兒嗎?”米嘉芝立刻訓斥道。

米嘉芝是左力左閣老的關門弟子,池枚的老師五老先生何濟是他的大師兄,蔡振是他的二師兄,左味的父親左英軒則是他的六師兄。他敬重蔡振,喜愛池枚,卻一向看不上左味——鷹犬也罷了,非得強調一個雌鷹母犬,這是儒雅君子能說的話?

左味也不大看得上米嘉芝。

米嘉芝是左力的關門弟子,當年與左味父親左英軒爭南明派黨魁之位,鬨得很不愉快。

左英軒臨死前都罵米嘉芝是陰險小人,兩家關係實在不大好。

往日米嘉芝在廬陽隱居,左味就是南明派在京中最有身份的幾人之一,他是學問不大好,可他老祖父學問好還當過閣老啊!如今的陳閣老當年還在他祖父手下當過差呢。

蔡振不管事,他就隻聽池枚的。

現在米嘉芝咵嘰一下就成了吏部尚書,吏部尚書啊!這可是個實權派的尚書,天官!

左味也快四十歲的人了,天天被小師叔跟孫子似的罵,心裡能痛快嗎?

眼見左味翻了個白眼,米嘉芝又要講道理,池枚連忙道:“如今這局勢,還請小師叔看一看。”

池枚說話的時候,喊的是小師叔,目光卻留意著坐在一邊似乎在打瞌睡的蔡振。

這二十多年來,隱居不出的蔡振才是南明派的老祖宗,定海神針。

——能穩穩地坐在都察院左都禦史的位置上,二十年都不挪窩,絕對是不得了的本事。

“劉家必是保不住了。”米嘉芝說。

池枚與左味也是默然。

從宋彬被羽林衛押解進京的消息傳來,他們就知道劉家必然是保不住了。

“黎州那邊已經清掃得差不多了,宋彬能接觸的也就隻有劉世新。”

至於黎州本地被買通的衙門官吏,根本不在黨人名單之中,米嘉芝也沒多提。

這種情況下,犯到了皇帝手裡難道還想活命?哪怕家裡有個閣老,也沒本事把人撈出來啊。何況,南明派靠的那位閣老還不是自家的。

米嘉芝停頓片刻,說道:“目下誰也不知道,太極殿想要查到什麼程度。”

左味端起茶喝了一口,眼底瞥過一絲幸災樂禍。

今年春洪鬨出這麼大的事兒,還不就是米嘉芝進京之後鬨出來的?

米嘉芝被皇帝簡拔空降吏部尚書之位,雖說有南明派宿老的身份撐著,可此前代理戶部的左侍郎能爽快嗎?他不爽快了,肯定就不能讓米嘉芝爽快。何況,吏部一直就是林黨的勢力範圍,暗中給米嘉芝使絆子的人多了去了。

左味是太常寺卿,日常祭祀也是常有機會麵聖的人,所以,他知道皇帝是個善待大臣的秉性。

米嘉芝卻從未見過謝茂這樣的皇帝,陛見時被謝茂拉著吃了兩頓火鍋,和顏悅色地聊了幾回,倒以為自己是簡在帝心,深得皇帝寵信。畢竟,六部尚書就是距離內閣最近的位置了。

米嘉芝一心認為皇帝提拔自己做吏部尚書,就是有意簡拔自己入閣,又找不到入閣的機會。

——沒有機會,那就創造機會。

陳黨與吳黨之中,陳黨勢力雄厚,陳琦更是一早就投靠了皇帝,輕易弄不下去,所以,米嘉芝就選擇了對吳黨下手。南明派如今依附於吳黨之下,充作吳善璉的黨羽,他們故意攻訐吏部文選司,攻訐單學禮,以達到挑釁陳黨的目的,就是想要借陳黨之手,把吳善璉排擠下野。

這樣背靠大山鑿山穿的行事,左味就很看不過眼,難怪爹罵他是陰險小人,裝得倒是挺像。

不過,米嘉芝輩分高,又出任吏部尚書,但凡是當官的,哪個敢輕易得罪文選考功的吏部尚書?前程都在吏部呢!整個南明派也沒幾個人肯得罪米嘉芝。這事兒就被米嘉芝輕易說服執行了。

借刀殺人的計劃對米嘉芝而言,可謂是一石二鳥。

他既教訓了不聽吩咐的吏部下屬,打擊了單學禮留下來的勢力,又完成了陳黨與吳黨之間的挑撥,隻等著陳琦把吳善璉收拾下野就行了。連他使用的刀,都是東勝黨人——南明派辛辛苦苦把東勝黨流放的官員撈了回來,東勝黨後輩豈能不投桃報李,作馬前卒衝鋒陷陣?

千算萬算,算不到那華林縣令邱靈非走了個通天的門路,弄巧成拙了。

若皇帝隻關心黎州的冤案,查個點到為止也罷了,一旦皇帝有心用力往下挖,這世上豈有不透風的牆?黨爭都是有跡可循的。真要查下去,米嘉芝這個背後搞事的吏部尚書肯定跑不掉。

明知道米嘉芝是本門中堅,左味還是巴不得米嘉芝馬上倒台!

——若不是怕被人知道了會被戳脊梁骨,左味都想偷偷去聽事司丟米嘉芝的黑材料了。

池枚也聽得出米嘉芝的擔憂與心虛。

可是,當初米嘉芝拍板行事的時候,並未得到蔡振的準許,就儼然一副南明派新任“黨魁”的身份命令各家分頭行事,現在出事了,摟不住了,才知道往蔡師叔府上跑。

這都進門小半個時辰了,蔡振就坐著打瞌睡,一句話都沒說,左味乾脆就幸災樂禍。

池枚真是疲憊至極。哪怕二十年前師門最艱難的時候,也沒有這樣人心渙散過。

“蔡師叔?”池枚起身走到蔡振身邊,輕聲問道,“十多年前,我曾陪老師去過刑部大牢,探望過費涓費師叔。老師勸費師叔不必熬刑堅持,認了罪名流放南州……話裡話外的意思,應該是朝中有人故意保全費師叔那一脈,提前找了小罪名開革出京,師叔可知道此事?”

蔡振好像是真的睡著了,閉著眼睛,呼吸漫長悠沉,似乎隨時都會打起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