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振衣飛石(166)(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3661 字 4個月前

“東勝五學士之一的費師叔?他曾官拜翰林院掌院學士,天下文宗之一啊!”左味驚歎道,“師兄你還有幸見過他?可惜我那時候在房縣老家……”

米嘉芝也看不起費涓,冷笑道:“文章寫得好有什麼用?汲汲營營渴慕從龍之功,倒把兩家都埋了進去!”

“小師叔倒不渴慕從龍之功,就想當個內閣大學士。”左味諷刺道。

“放肆!”池枚趕忙喝止。怕米嘉芝和左味訓起來,又問道,“小師叔知道當年之事麼?”

米嘉芝還真不知道。自從謝芳死後,他就知道東勝黨要壞事,一待孝帝勢起,他怕被牽連,溜得飛快。後來費涓被流放南州的時候,他已經在廬陽老家舒舒服服地過鄉紳生活了。

池枚年紀大,當年跟著老師何濟也見識不少,拚拚湊湊知道一些內|幕。

“當年起勢的就是林附殷林相,他老人家這些年也對我等頗多關照,我原本以為老師所說的保全費師叔那一脈的朝中貴人,就是林相。如今想來……這人莫非是太後娘娘?”池枚輕聲問道。

這個猜測很驚人。

然而,細想起來,竟然也非常有道理!

左味微微瞠目,米嘉芝則若有所思,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蔡振身上。

書房中,點燃的孤燈突然爆了個燈花,劈啪一聲。

一直在打瞌睡的蔡振似被驚醒,慢慢抬起墜著老人斑的眼皮。

“回去吧。”蔡振含糊不清地說。

他說話時明顯中氣不足了,蒼老的嗓音往上飄,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熟悉他的三人都是眼前一亮。這就證明池枚說對了!當年保全東勝黨的,就是當初的淑妃,如今的太後!林相不就是淑妃的兄長嗎?淑妃要在朝堂使力,隻能用林相啊!——可是,她區區一個後宮妃嬪,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

池枚沒空去琢磨這個問題,他首先要分析的目前的局勢。

“太後當年保費師叔那一脈,可見就是東勝黨的貴人。黎王是孝烈皇帝中堅,與東勝黨有舊。這樣說來,太後為黎王求情,也就是為黎州的東勝黨求情,說得通了。”池枚道。

左味是太常寺卿。太常寺掌管宗廟禮儀,皇帝後宮無人,很多祭禮就由太後代勞。

也就是說,左味不止能常常麵聖,他還有很多機會見到太後。他怎麼看,也不覺得太後是個蠢人。蠢人能在當小妃子的時候就把費涓一脈保下來?蠢人能風風光光地從淑妃到淑太妃,最後乾脆成了太後?淑妃到淑太妃容易,這太妃變太後,古往今來也沒幾個。

“太後因替黎王求情被迫封宮的消息,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左味突然問。

對啊,這消息哪兒來的?

前天懿旨出宮時,還隻是傳言說,太後要離宮去天壽山修行,沒說黎王什麼事兒呀?

當時眾人討論的重點,也根本就沒黎王什麼事。

太後決然封宮,隨後頒了懿旨暫停內外命婦謁見,代表著與皇帝公然決裂。

封宮問題不大,消息鎖住了就行了。問題重大的,是那一道頒給所有內外命婦的懿旨。

旨意一出宮,消息就瞞不住了。但凡家中命婦有資格初一、十五進宮給太後磕頭的官員,全都知道宮裡出變故了。皇帝後宮空無一人,一直是太後掌著宮權。六尚二十四司這麼大一攤子事,沒人管轄能行?太後說撂就撂,宮權直接飛給了底下衙門,這事怎麼看都極其不尋常。

——這要不是太後一怒之下撂挑子不乾了,就是皇帝對太後動手了,削權,軟禁,放逐!

天家母子之間豈有尋常百姓家的隨意放縱?朝廷上下看來,這就是皇帝和太後母子鬥法。

太後說要去天壽山,若最終卻沒有去,那就是太後成功拿捏住了皇帝!

——隱居深宮的太後用孝道壓住了皇帝。

若皇帝不理會太後的要挾,任憑她去了天壽山,那就證明太後徹底失勢了。

——太後完全失去了對皇帝的影響力。

所以謝茂在聽說太後封宮頒旨時氣得肝疼。太後了解他,他也了解自己。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可能被這種手段所脅迫——也就是說,太後根本不是為了用孝道壓製他,她就是想走。

她用這種皇帝絕不可能妥協的方式,徹底斷了留宮的退路,根本不給皇帝向她賠罪的餘地。

謝茂知道太後就是想離開,可朝臣不知道呀。

一天之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在等著,想知道皇帝和太後這一場鬥法,到底誰是最後的贏家。

一直到今天襄國公挨了廷杖被抬出宮來,就有人說襄國公是為了黎王求情才被皇帝杖責,緊接著就有消息說,太後封宮,也是因為太後為黎王向皇帝求情。好像所有人都順理成章地接受了這個解釋,覺得太後就是為了黎王才被迫封宮。

“是……皇、皇、皇……”米嘉芝臉色瞬間煞白,半晌都說不出後麵那個字。

若是太後主動散布這個消息,前天頒賜懿旨的時候,眾人就應該知道了。

如今消息隔了兩天才傳出來,不是皇帝的手筆,還能有誰?——這種節骨眼上,誰敢亂傳消息編排太後和皇帝的關係?謝茂可不是個講道理的皇帝,殺起宗室來都不眨眼,審案子都能無賴到不要證據。這時候不知死活去招惹他,不怕被剝皮嗎?

“那必然就是聖人放出來的風聲了。”池枚結論道。

左味口吻中帶著相當明顯的幸災樂禍,故意不解地問:“啊,那陛下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

池枚不語。

米嘉芝臉色煞白。

“還能是為了什麼呢?我想一想,唔,”左味看著米嘉芝嚇得煞白的臉,覺得特彆爽氣,故意替他分析,“咱們聖人和黎王還真是親兄弟呢。小侄看哪,和黎王在黎州故意拖延行事的作派一樣,聖人此舉,想必也是一種不宣於口的恩慈。”

“聖人何等英明燭照之人?隻怕是早就知道此事內情了。隻是不大想一個一個地細查。”

“畢竟查起來朝局動蕩、物議蜚聲,聖人慈悲,不願意傷筋動骨。隻等這些涉案的罪人自己找條繩子掛乾淨,聖人滿意了,自然就會放過他的徒子徒孫。”

“若是這些人給臉不要臉,半點體麵也不要,那也——”

左味看著米嘉芝眼也不瞬,嘴角帶著冷笑,“怪不得聖人降下雷霆,不留情麵。”

米嘉芝乍驚之後已收攝住心神,聞言急怒攻心,怒斥道:“你便以為自己摘得乾淨嗎?當年東勝黨壞事,我們南明一派一樣被壓得十年喘不過氣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找一根繩子自掛了,你便逃得脫?可彆忘了,你爹左英軒才是最後一任黨魁。”

近二十年來南明派處境不算寬舒,自左英軒死後,南明派就沒有再推舉黨魁了。

左味立刻回敬:“高門君子談吐竟如市井流氓,這是你該說的詞兒嗎?”

把米嘉芝氣了個倒仰,池枚連忙勸架:“小師叔,您彆和他個渾人一般見識,當務之急,咱們先商量對策。”

左味冷笑道:“還能有什麼對策?咱們那陛下是好對付的麼?還想賴著不死不成?”

米嘉芝確實想賴著不死。

他入京的時候,謝茂已經不再需要耍無賴了,他見識的皇帝,是一位非常溫和寬裕的聖君。

他當然也聽說過皇帝不經堂審剝皮殺人的事跡,可那不都是登基之初,帝位不穩時的無奈之舉麼?這些年怎麼不見皇帝再撒潑了?一個皇帝,皇位坐穩了,他就不會隨便發瘋。穿上鞋子的人,總比不穿鞋子的人穩妥些。

“黨爭這種事,順藤摸瓜地查出幕後之人容易,要定罪名,隻怕不大容易。”米嘉芝說。

他用隱含著期盼的目光望著池枚,希望這個聰明穩重的師侄能給他一些支持。

池枚果然也沒有讓他失望,低聲道:“小師叔說得,也有道理。”

“譬如查到劉世新頭上,他與寇真苑合謀指使下官宋彬,陷害華林縣令邱靈非。這是聽事司能拿到證據口供的,實打實的罪名。”

“再往上,查到劉大川師兄頭上,查到池枚賢侄頭上,要說他們借陷害華林縣令邱靈非的官司,攻訐吏部文選司,攻訐單閣老,甚至借刀殺人,挑撥陳閣老一黨與吳閣老一黨廝殺……”

米嘉芝絕口不提更往上的自己,先把池枚拖下水,池枚微微抿嘴,左味則對他怒目而視。

“罪名是極嚴厲,黨爭亂政,可夷三族。”

“但是,這罪名根本就不可能查出實證,如何定罪?”米嘉芝肯定地說。

攻訐文選司,攻擊單學禮,挑撥陳黨吳黨相爭,這都是黨人間存於一心的默契。

沒有人會大喇喇地在給盟友商量的書信裡寫,你去陷害誰,然後攻訐誰,借此達到什麼的目的……誰會傻成這樣?這不是寫信,是寫認罪書。

左味笑道:“小師叔怕是不知道咱們聖人的脾性|吧?漫說他殺人不需要罪名,就算要罪名,這還不好找麼?什麼貪汙、瀆職、大不敬……莫說是當官的,就是個老老實實吃飯睡覺種地的農夫,我也能給他找個能砍頭的罪名來。”

說到這裡,米嘉芝已經徹底鎮定下了心神。他懶得跟左味廢話了,端茶啜了一口。

池枚歎氣道:“先抓人再栽罪名,也不是不可行。不過,這樣做很容易鬨得人心惶惶,更會敗壞朝廷風氣,聖人應該是不願意輕易這麼做——否則,他何必故意放出風聲來?”

正是謝茂不願鬨得雞飛狗跳,所以才暗示鬨事的南明派和東勝派自我了斷。

米嘉芝是南明派目前最重要的大佬之一。

——蔡振是都察院的長官,都察院負責監察百官,和身為吏部尚書的米嘉芝同為九卿之一。然而,蔡振常年借口足疾不理事,實際用處並沒有米嘉芝那麼大。

米嘉芝當然不會輕易自裁。哪怕他才是這次事件的主謀和預謀得利者。

池枚身為南明派在京的聯絡人和核心弟子,權位不顯,又親自涉及了與東勝派劉世新的交涉,隻能選擇第一個犧牲。他起身笑了笑,拱手道:“我先試一試吧。”

左味攔住他:“師兄!”

“家中妻兒就托付師弟照顧了。”池枚深施一揖,推門而去。

衣飛石“受杖”離宮當夜,翰林院侍讀學士池枚於家中自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