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鏡花(1 / 2)

雨又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夜,清晨濃霧罩著整個城。

天光晦暗,方軒之下,一麵蓮紋銅鏡模模糊糊映出一個人影,三千青絲在檀木梳齒間流淌。

酥手挑出一支簪子,鏡前女子懶懶道,“今日的頭梳的端莊些,要會客的。”

“這兩日也沒收到拜帖。”老嬤嬤一邊綰發一邊說道。

女子輕笑,“她見我,可不需的什麼拜帖。昨日在獄中鬨了一日,今日也該來了。”

剛用了朝食,蕭瀅瀅便收拾收拾,來到了郡守府。

在堂前坐了一會兒,吳徐氏一身雅正的宮裝,快步從後麵轉出來,一身老氣橫秋的樣式都蓋不住那一雙水靈水靈的大眼睛。她上前矮身行禮,“不知郡主駕到,妾身實在失禮。”

蕭瀅瀅在主座上坐著,一看這吳徐氏也是愣了一刻。心中驚道:“這吳老狗如何討得這樣年輕貌美的娘子,老夫少妻啊!”於是在心裡對這位吳徐氏也少了些抵觸,誰不喜歡貌美又有才情的小娘子呢。

她忙抬抬手,示意吳徐氏站起來,“夫人請坐,不需的那些虛禮。”

吳徐氏微微頷首,低著眉坐到一邊的椅子上,然後吩咐身邊的嬤嬤,“天涼,給郡主換一盞熱湯茶,把雲片糕,棗酥糖端來,叫廚房把去年秋天存的桂花拿出來,做了糕點給郡主嘗嘗。”

她說話時頭上的步搖微微晃動,靈動的表情與這一身暗色很不相稱。她轉過頭來,笑吟吟地說,“郡主一來五羊郡,妾身就想拜見的,又擔心我這樣的身份,郡主巾幗英雄,是不喜歡的。”

“聽聞前夜又受了驚,妾身格外不敢在郡主麵前現眼。郡主今日能來,妾身實在欣喜。郡主喜歡吃什麼,即刻讓廚房做了來。我新學了做芙蓉糕,郡主想吃的話,我親自做給郡主吃。”說著說著,手就撐到了腮邊,就像跟鄰家密友間的閒聊。許是覺得在郡主麵前不夠端莊,又趕緊把手拿下來坐端正。

蕭瀅瀅實在是應付不來這種寒暄場麵,吳徐氏滔滔不絕說了半天,她張了張嘴,也不知道答什麼。“啊,那什麼,不必客氣,我來……我來問問……”

她尋思了半晌,也沒湊出來一句客套話來,乾脆放棄了周旋,直接問道:“三院縱火案,夫人可有想法。”

聞言,吳徐氏抬手遮口吸了一口涼氣,她愣了一下,轉著腦袋看了看四周,擺擺手讓下人們退下,隻留下老嬤嬤在身後跟著。而後把手攏在嘴邊悄聲說,“大人可不讓我打聽,郡主快給我講講。”

蕭瀅瀅無奈,心想,“這小娘子知道些什麼呀!”看了一眼她身後站著的嬤嬤,擠了一臉笑,“剛剛夫人說,會做什麼糕?我忽然想嘗嘗,要不,等夫人做了來,邊吃邊講?”

“好啊!”吳徐氏說著就站起來。

蕭瀅瀅又說,“夫人去了,我一個人好生無聊,不如讓這位嬤嬤留下來陪我聊聊天,可好?”

“好啊!郡主且等著,我很快就做好了!”吳徐氏說著行了禮,興致勃勃地走出前堂。

蕭瀅瀅上下打量了那位嬤嬤,心道,“想來這內務,怕都是這位嬤嬤在操持。”

於是開口:“嬤嬤是一直跟著夫人的?”

嬤嬤頷首行禮,“回郡主的話,奴是一直跟著夫人的,奴是夫人的乳母,夫人嫁到郡守府,奴便也跟來了。”

蕭瀅瀅手裡摩挲著茶杯的蓋子,道,“夫人年幼,我們這一行這麼多人來,可是勞累嬤嬤主持張羅的?”

嬤嬤卻一彎膝頭,跪在了堂前,“郡主言重,王爺郡主遠道而來,我們這些奴才做的不周全,還請郡主降罪。”

謔,這一上來就給蕭瀅瀅將了一軍,意思其實是說,“我一個老人都這樣了,你再為難就是你不懂事了。”

可這終究是院牆裡的招式,而蕭瀅瀅是沙場上的將。此事也絕不是撒了碟子碎了盤子的小事,那是事關朝政的縱火謀害案。

蕭瀅瀅並沒被她欺壓到,反而多了懷疑,翹起二郎腿,將蓋碗把玩得誇誇響:“那你自己說說,都哪裡不周全。”她自己不覺得,但其實那個樣子和蕭洵安簡直如出一轍。

嬤嬤沒想到蕭瀅瀅能有此問,卻也不慌,回答道:“老奴人老嘴笨,惹得郡主不快,便是一罪。郡主但罰,隻要郡主寬心。”

這老嬤嬤的嘴可是厲害,讓她不由想起在獄裡審過的江氏,也是滴水不漏的說辭。

再一看這嬤嬤總覺得有幾分相似,蕭瀅瀅撐著下巴,故作好奇道,“嘶~昨日在獄中見了清和園的管家婆江氏……”

她明顯見到嬤嬤的眉毛動了一下,舒展自若的眉頭很快攢在了一起。

她故意不繼續往下說,那嬤嬤的眼珠子就開始左右閃。

蕭瀅瀅可不急,她就坐著,不停將碗蓋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拿起又放下……瓷器碰撞的清脆聲,仿佛一道一道的刑鞭抽在嬤嬤心口。

終於嬤嬤忍不住了,抬起頭來,一臉奉迎的笑:“郡主說的,是老奴的妹子,奴鬥膽向郡主打聽打聽,不知她在獄裡可受了苦?”

“下大獄總是要吃些苦的,那裡頭一進去就一股子黴爛味兒,還得睡在濕乎乎的稻草堆裡。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暖,她一看就是那種沒吃過苦的體麵人。”

嬤嬤垂著頭,藏青的衣服上冒出一圈一圈的水印子。

蕭瀅瀅又說,“萬家那個管事,叫那個什麼海的,下獄才兩個時辰就沒氣了。這大獄,可比我們那兒的可怕多了。原本以為郡守大人對自家奴仆應當是要手下留情的,誰知道,我去的時候,臨芳苑那個管事啊,就是那個德來,人掛在那兒,全是血,根本看不清麵貌,連個人形都沒了。”

“我住進苑裡的時候,他還生龍活虎的。一轉眼成了血葫蘆,話也說不清。你是不知道,我坐的那麼遠,他的血都流到我腳底下了。”說著,還把漆黑的腳底翹起來給嬤嬤看。

嬤嬤悄悄抬眼瞥了一眼,可就那一眼,足以讓她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其實蕭瀅瀅穿的壓根兒不是昨日那雙鞋,但最可怕的並不是事實,而是想象。

嬤嬤滿麵通紅,涕淚橫流,她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頭,“郡主明察!郡主明察!她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婆子能謀什麼大案啊!”

“若她要縱火,必定在門海上做手腳,叫人無水滅火才是。我前兒還交待她看查門海,她做事細致,郡主您看得到的啊!賊人之過,萬不能害了良善人!”

門海這東西,有沒有水,裂沒裂縫,打眼兒就瞧見了。雖然需要時常清理加水,但絕不是安排客人入住前需要特地查看的。她知道要來客人,不交代客人喜好,房內布置,偏偏交代門海。

要麼她對門海情有獨鐘,要麼提前知道要走水,為避責任,門海絕不能出錯。

簷下雨水像斷了線的珠簾,啪啪啦啦敲著地麵。

蕭瀅瀅離開椅子,慢慢在嬤嬤麵前蹲下來,“你特地交代她查看門海,可是知道,這園子要著火?”

嬤嬤忽的就止了哭聲。蕭瀅瀅死盯著那雙紅的眼睛……

“哐當”一聲脆響,青釉瓷在地上碎作幾瓣,嫩粉的芙蓉糕散了一地,咕嚕咕嚕滾到蕭瀅瀅腳邊來。

吳徐氏快步跑過來,撲通跪在嬤嬤身側,眼淚跟珠子似的從水汪汪的眼睛裡頭滾出來,“郡主息怒,嬤嬤一直跟在我身邊,平日是驕橫了些。她若是惹郡主不快了,徐琳替她給您賠不是。她年紀大了,身子骨弱,經不起太重的責罰,求您從輕發落。”

吳徐氏跪在那,眼淚汪汪的樣子像極了一隻受了委屈的兔子。下人們聽到動響也都跑了過來。蕭瀅瀅那受得了這樣的架勢,忙擺了擺手,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誒了幾聲也沒說出話來。

想來嬤嬤婆子的也不可能是主謀,她一下站起身來,跺腳猛歎了一口氣,“哎呀!”也沒要下人遞來的傘,冒著雨就衝出去了。

眼看蕭瀅瀅沒了人影,徐琳止了哭,站起來用帕子擦了擦臉頰上的濕,看向蕭瀅瀅離去的方向。嬤嬤還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抹眼淚,徐琳煩躁地嘖了一聲,“行了,彆哭了,險些壞了事!”

嬤嬤強壓著身體的抽動,也站起來,彎腰給徐琳拍打弄臟的衣裳。

徐琳抬眼看了看不停落雨的天,一道紫電驚雷落了下來。她擺擺手,下人都各自散去,隻留下她和嬤嬤,她說,“去,把那半塊同心佩送到何瑤瑤手裡吧。然後去萬記點一份梨湯,兩顆梨子,不要當歸。”

蕭瀅瀅濕漉漉地回到芳臨苑,魏鋆趕忙備了熱騰騰的浴盆。

蕭瀅瀅泡在熱水裡,似露馬腳的嬤嬤,梨花帶雨的吳徐氏在她腦子裡不停打轉。“哎呀!”她齜牙咧嘴地把布巾摔進水裡,晃了晃腦袋。

“以後下雨,郡主要記得拿傘,最好是戴笠。”魏鋆在屏風外燙平蕭瀅瀅要穿的外袍。“萬事再急,身體為重。”

“知道了。”蕭瀅瀅捋了捋頭發,就從桶裡站了起來,幾下擦了水汽套好了衣物,走出來。

“郡主今日受了寒,該多泡泡熱水。”魏鋆說著把袍子舉起來幫蕭瀅瀅穿上。

“哎呀,你今日好囉嗦。備馬。”蕭瀅瀅迅速穿過袖管,前襟一籠就往外去了。

魏鋆緊跟在後麵撐起一把傘,蕭瀅瀅走到門口卻沒見到自己的馬。

“俶爾呢?”

“讓俶爾歇著了,郡主將就將就。”魏鋆伸手展掌,那邊一輛花俏的馬車,絳紗金縷花,翡翠串珠簾,連車軲轆都漆著不知道是什麼的很糾纏的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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