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娃娃一出現,柴元娘就感受到少年身上的氣息變了,方才如利刃般的冷凝鋒利,轉眼間化成這紛飛的雨絲,溫潤又柔和,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柴元娘恍惚了,她與謝景明的初見,到底是在何時,何地?
是在熱情火辣的渝中,還是在這欲語還休的江南?
說來也怪,當年離開京城,她不打算回柴家,白鷺問她想去哪兒,她想也未想,“臨安”二字脫口而出。
記憶深處那抹身影愈加清晰了,千頭萬緒在腦海中來回翻騰著,似乎有什麼噴薄欲出。
咚咚,咚咚。
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沒由來生出一陣惶恐,攪得她心頭一陣酸疼,她捂住胸口,微微彎下腰。
卻聽見那個清脆甜美的聲音說:“你不舒服嗎,要不要請個郎中?”
柴元娘抬頭看那女娃娃,大大的杏眼像兩汪清澈的泉水,閃著純粹的天真與溫良——這是在家人寵愛中長大的模樣,被保護得很好。
“老毛病了,歇會兒就好。”和她說話,柴元娘也不由自主放輕了聲音,“你從哪裡來呀,聽口音不像本地人。”
帶著些許私心,她想和他們多待一會兒,那個顯見是不行的,隻能從小娃娃這邊入手。
果然,小公主立時回答:“我從京城來,路過這裡。”
那少年微微笑著,沒有任何打斷的意思。
柴元娘明白,彆看隻他們兄妹二人,其實明裡暗裡還不知有多少侍衛護著,根本不用擔心有人使壞。
雨絲愈發綿密,不到打傘的程度,但黏在身上,濕乎乎也不太好受。
那少年脫下氅衣遮在妹妹頭頂。
柴元娘心思一動,遂拿出女掌櫃的熱情招攬道:“瞧這雨勢漸大,小店就在前麵,不是我自誇,我家的茶水茶點都與彆處不同,乃是臨安頭一份。幾位不如到小店坐坐,一來避雨,二來也嘗嘗本地的特色。”
小公主拽著哥哥的衣袖,“大哥,蘭時想去。”
“好。”謝奕抱起妹妹,對柴元娘略一頷首,“有勞掌櫃的領路。”
白鷺見自家姑娘領進兩個人來,先是欣喜不已,暗道姑娘終於有掌櫃的模樣了,待看清謝奕的長相,驚喜登時變成了驚嚇。
早年間,她曾見過官家幾次,那般的姿容氣度,想不注意都難。
眼前這個人,幾乎就是年少時官家的翻版。
老天,姑娘做什麼把皇子引來,就不怕引起朝廷注意,平白惹麻煩?
就算朝廷不屑於懲治落魄不已的姑娘,這家鋪子姓柴的消息一旦流傳開來,必招世人厭棄,那她們連最後糊口的生計都沒有了。
她表情的變化,悉數被謝奕瞧在眼裡,卻是不露聲色,隻輕輕搖著泥金折扇,聽柴元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閒話。
“拾掇幾樣新鮮果子來。”柴元娘支使走白鷺,親自泡茶,“這茶摘於清明前,彼時綠芽初迸,勻齊成朵,泡出來的茶湯和西湖的水一樣碧澄澄的。觀其形,聞其香,飲一口,那香氣一直從齒間舌尖流淌開來,連呼吸都帶著香。”
窗外柳蔭婆娑,竹影沙沙,茶湯白色的熱氣在輕風中嫋嫋回旋。
她正襟危坐,神色安然,不造作,不矜持,整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如果忽略她眉間那縷淡淡愁緒,此間便另有一番避世索居的飄灑自然。
謝奕略挑了挑眉頭,端起茶杯,淺淺品了品,把另一杯推給妹妹,“不錯,你嘗嘗看。”
能讓大哥說出“不錯”的,味道定然極好。
蘭時飲了一口茶,幸福得眯起眼睛,顯見很喜歡。
“茶好,水好,手藝好,還要泡茶之人深諳茶趣,方能得一碗好茶。”謝奕忽道,“不知掌櫃的是哪裡人?這般深厚的底蘊,可不是坊間能養出來的。”
柴元娘的手微微一頓,繼而笑道:“不足掛齒的無名之輩,不敢汙了小郎君的耳朵。”
謝奕便不再追問了。
柴元娘暗暗鬆了口氣,若換做謝景明,必會當場戳穿她的來曆,明褒暗貶譏誚一番,絲毫不會留餘地。
這位,比他父親溫和。
小時候曾聽祖父與父親閒談,為君者,要讓人又敬又愛,又畏懼又離不開。
那時她聽得似懂非懂,官家畢竟離她太遠了,能想到的也隻是祖父的樣子,威嚴慈愛,帶著掌權者特有的高傲和固執。
即便是後來的謝景明,也沒有這孩子給她的感覺明顯。
謝景明麵對她,從來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就好像官場上,關係不太好又不得不共同辦差的同僚。
似乎兩人沒有好好說過話,即便語氣平和,言辭間也是針鋒相對,誰也不肯放鬆警惕,唯恐掉進對方的陷阱裡。
一開始,二人中間就有一堵無形的牆,驕傲如她,相信對方會率先翻過來,結果看到的是對方漸行漸遠的背影。
如果當初她稍稍放下自尊,今日會不會有所不同?
旋即她否定了這個念頭——柴家一直想取而代之,再來一百次,她也無法取得謝景明的信任。
於是垂下眼眸,掩去萬千思緒,再抬頭時,臉上複又笑意盈盈,“白鷺,把四樣錦端上來。這是小店招牌茶食,二位嘗嘗。”
說話間,白鷺已將四個碟子整整齊齊擺在桌上,柴元娘一樣一樣介紹,“鹽津梅子,桂花糖藕,紅棗山藥糕。這是青團,正是清明節吃的點心,用艾草汁和糯米粉揉勻蒸熟,紅豆沙的餡兒,又香又糯,甜而不膩,好吃得緊呢。”
都是甜食。
蘭時很喜歡,謝奕隻看著妹妹吃,自己沒動。
不期然的,柴元娘又想起一事,謝景明不愛吃甜,他的兒子是不是也不愛吃甜?
因對謝奕道:“不知小郎君吃沒吃過梅乾菜烤餅,放在泥爐子裡麵烤,油香酥脆,甜鹹微辣,完完全全把梅乾菜的香氣發出來了。”
如此熱情洋溢,把白鷺看得一愣一愣的,這還是她那冷清典雅的姑娘麼?
和其他鋪麵攬生意的老板娘沒兩樣。
雖然一直都默默吐槽姑娘十指不沾陽春水,但當姑娘真的放下身段招呼食客時,白鷺反而鼻子發酸,莫名唏噓起來了。
不,不對,姑娘看那二人的目光有點奇怪,不像對待食客,倒像看許久未曾見麵的小輩。
這個念頭嚇了白鷺一大跳,不敢深思,趕緊去廚房忙活了。不多時,梅乾菜烤餅的香氣彌漫了小小的鋪麵。
果然,這次謝奕動了筷子。
柴元娘輕輕籲口氣,笑意浮上唇邊。她倚在櫃台旁,猶豫再三,終於開了口,“小郎君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不知你是哪家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