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禁地之行(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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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到第二天,隨著一道婢女的哭叫聲刺穿黑夜,霧家上下就換成了一片慘白之色。

絕不是她轉性了,闔上眼前,霧杳如是對自己說。

一定是她無聊得太久了。

忽然許出了一個承諾,總算有了點兒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所以才會一時興起。才會急著結束。

對,一定是這樣。

等她替那傻子治好眼睛,完成他那狗屁不通的願望,一切就會正常的。

“那位小公子的眼睛十之有九是治不好了,您另請高明吧。”

掌燈時分,一名弱不勝衣的、氣貌格外風神秀異的年輕男子拎起藥箱,對著高坐堂上的五歲的霧杳告辭道。

“什麼叫治不好?”霧杳太陽穴直跳,稚嫩的嗓音中暴怒蠢蠢欲動,感覺榮枯症都要犯了。

這一世,她不惜向皇室亮明身份,告訴淳寧女帝,如何改良太祖沈恪從禁地中取來的針對榮枯症發作的救命靈藥,去除其中毒性,挽救了淳寧女帝注定早衰而亡的命運,每日受製於女帝與霧雨的轄押之下,就是為了趕在那個傻子眼睛被挖前找到他。

但現在。

不僅發現,就算傻子眼睛還在,也是被毒瞎過的。甚至,治不好!

“啪!”

霧杳一個沒控製住,黃花梨交椅的雕柿柿如意紋扶手在手裡碎成齏粉,她眯了眯玉髓綠的眼睛,“你不是號稱‘扁鵲再世’、蓬萊溫氏千年一遇的奇才麼?”

溫無象嚇得捂著心口抖三抖。

想起自家女兒溫無緒的命還在被握在這名喜怒無常的女童手中,他理直氣壯的聲音低了一小分,“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啊,那位小公子的眼球深處都壞死了,彆說扁鵲,女媧也補不好。除非有天材地寶,又撞了大運,否則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一輩子……

這哪是一輩子,對霧杳來說,根本就是永遠束手無策了!

她在傻子被箭射死的那個下午查過。

傻子其實是英國公的外室子。被出逃的生母帶去了朧明關。

八歲時,生母死於響馬刀下,他也遭挖眼剪舌、拆骨燙膚,差點成了鍋中烹煮的兩腳羊,其後多年輾轉流離,誤打誤撞隨北上的流民回到京中。

但早在他出生之時,其實就已被嫡母偷偷毒瞎了眼睛。生母帶他離開多半也有這原因。

傻子比霧杳大三歲。

也就是說。

霧杳無論努力幾輩子,都改變不了傻子變瞎的事實。若要實現他的願望,隻有治好他這一條路可走。

兜來繞去,卻竟是個死胡同。

霧杳頭疼地朝溫無象擺擺手,“先治著吧。治不好再說。”

一陣腳步聲後,溫無緒被玄使們送走。

房內卻沒有安靜下來。

眨眼聲圍繞著霧杳。

窗格上、牆壁上、一盞燈花、一枚杯口、都是一雙雙眼睛的形狀,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霧杳。就連她的身後,也正有一對淩厲的、提防著修羅惡鬼般的目光。

她的母親霧雨站起身來,彎了彎唇,用笑意塗抹了目光,溫和道:“那孩子也是個苦命的,這事你做的很對,陛下不會告訴英國公的。”

她看了看外頭天色,“我先去書房了,你忙完記得早些安歇。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吩咐玄使。”

霧杳深深地暗吐一口濁氣,壓抑著煩躁道:“嗯。”

霧杳的這位母親不愧為淳寧女帝座下第一謀士。

哪怕人生經驗老道如霧杳,每次想裝成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兒家時,也都還是會被識破。

故而霧杳從不試圖在霧雨身上打感情牌。隻專心應付淳寧女帝。千百年來,完美地找到了一個既可以自由行動、又不會被抓到把柄的平衡。縱使表現得過分早慧,霧雨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讓女帝相信霧杳是榮枯症,頂多是命玄使們多加監視。

這一世,霧杳與霧雨徹底斬斷了母女情分。

上輩子,霧杳追查沈凜一黨放箭暗殺她之事,最後查到了一個水月國的皇子身上。

那皇子從小智多近妖、膽大妄為,竟隱藏身份來到琲朝遊戲人間。與霧雨曾是拜入雲樞門下的師姐弟,同吃同住,青梅竹馬。

霧杳哪管什麼師弟不師弟,這一世剛重生就果斷除之以絕後患。

於是,儘管她做得乾淨利落,依舊被直覺準得可怕的霧雨認定成了凶手。

霧杳依稀記得那名皇子死時的癲狀。

嬉皮笑臉的,說什麼比她更了解榮枯症,還賤兮兮地問:“想不想知道仙朝的秘寶究竟是什麼?一是菩提心,二麼……”

話半,就被霧杳結果了。

霧杳當然知道仙朝秘寶。禁地也去過不止一兩回。

仙朝最大的寶藏不是影兒都沒見過一個的勞什子菩提心。

是榮枯症的解藥。

獨坐房中,靜對殘燈孤月的霧杳揉了揉眉心。

她有些後悔了。

這一世,她沒有時間培植人手,不能離開京師,還得主動服下飲鴆和限製內力的軟筋散。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霧雨等人並不明白榮枯症究竟是什麼,沒有做好防止她自殺的準備,房間內“利器”到處都是。她隨時都可以選擇重新來過。

霧杳眸光一暗。

不如……每回重生之時,索性先將傻子殺掉?人都死了,她就不用在乎自己是不是毀諾了。

想法剛浮現,被一陣怯怯的敲門聲打斷。

霧杳知道,傻子又要來感謝救命之恩了。

“請進。”想到眼盲之人往往耳聰,她將伸向修剪燈芯用的小銀剪的手又擱下。

霧杳行動受限,不能離京,這次是霧雨親自帶著玄使去的朧明關。

霧杳此前沒有與成為乞丐前的傻子打過照麵。

“見過霧姑娘。”

吱呀門開,一名漂亮得出奇的小少年摸索著緩慢跨過門檻,朝霧杳端然一禮。

霧杳眸光頓了片刻。

傳聞上古時有種蜃獸。吸食世間美好長大,擅長吐夢織幻,一張宜喜宜嗔臉可破無情道,一副嬌憨爛漫情態羞煞合歡宗。

眼前小少年正如這種蜃獸的幼崽化作了人形。望上一眼,便教人眼餳骨軟,如置身草熏木欣、萬苞新綻的仲春般,連舌根都染了花蜜的香甜。

自然,霧杳並不是為皮肉之相所惑。

隻是她腦中還留著前世“乞丐”的那副被剝了肌膚的畸形詭物般的模樣,於是此刻抬眸,不免覺得猝然。

更甚者,產生了一種隨手往土裡扔了顆腐爛的種子,幾年後路過一看,出落成了一株王母娘娘的蟠桃樹的感覺。

這感覺……不算壞。

不過,這點兒微不足道的情緒就如偶然落在掌心的一片雪,轉瞬融化了。

小傻子的母親玉醴是雲湄族,他繼承了一雙淺色金瞳。

但同時,這金瞳上還覆著一層絮狀白翳。

進了霧杳閨房沒兩步,遠遠地,小傻子便停住了腳步,眼皮微垂,濃睫的影子長長地拽下來,仿佛兩把小傘。他的眼珠便是躲在傘後的兩隻小妖怪。既怕嚇著彆人,又怕被人嚇著。

“在下姓玉,名子忱,此番與居孀的母親遇上響馬之禍,幸得外出治療瘴病的霧山長相救。深恩厚德,沒齒難忘。家母體弱,多年在邊關為瘴氣所侵,故而可能得忝顏在霧府叨擾一段時日,有勞霧山長施針施藥了。”

“聽說霧山長膝下子嗣不豐,隻得了霧姑娘一位明珠。在下雖沒什麼一技之長,但若是姑娘悶了,或是想弄什麼小玩意,隻要在下力所能及,請儘管向在下開口。”

時值炎夏,八歲的小傻子一襲麻衫竹簪、芒鞋布襪,寒儉得與霧杳的房間格格不入。說的話、行的禮倒有大家之風,語氣卻生澀羞赧,仿佛山窩裡的幼兔,從沒見過人似的。

霧杳沒心思聽這小東西長篇大論,隨口扯謊道:“你過來些。我耳朵不好,聽不清。”

五歲的女童嗓音軟糯如膏脂,一抿即化,又如雨前新采的嫩茶芽尖,回味甘爽涼沁。

聽得眼前小少年腮邊飄上了兩朵粉雲。

玉子忱暈暈乎乎地邁開兩條短腿,朝霧杳急步走來,神情愧疚憐惜,“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耳朵……啊!”

“咣!”他膝蓋撞上一張黃楊木隨形花台,疼得皺巴著臉,一邊倒抽涼氣一邊扶住花台防止倒落,“抱歉、抱歉!”

“咚!”“呃!”隨即,腳趾又踢到了黃花梨圓角櫃的方瓜棱腿,冷汗如雨。

霧杳:“……”

果然是個傻的。

霧杳皮笑肉不笑道:“慢些,仔細摔著。”

她口中繼續東拉西扯著,降低玉子忱的防備,“你說令堂在療疾,那你呢?”

“在下平日裡隨母親念些閒書,暫時沒有去學塾的打算。最近的心願是想趁著在京師小住的機會,延師學劍。”終於,玉子忱磕磕絆絆、頭青腿腫地來到了霧杳麵前,隨後,忽地一呆,“誒?你方才不是說聽不——”

“學劍好啊,我以前也愛使劍。”霧杳的手悄然扼住玉子忱那細弱如花莖的頸項,隻差一刹,就能將玉子忱送去見閻羅,“等等,心願?”

她指尖鬆開,“你現在的心願是學劍?”

“咳咳咳咳咳咳!”玉子忱胸膛猛烈起伏,護住疼得火辣辣的脖子,嚇得倒退幾大步,“你、你是誰!”

霧家姑娘才五歲,不可能有這力氣!

見玉子忱一轉身就要朝外間喊人,霧杳抄起桌上一隻影青釉裡紅梅花杯就往他膝窩裡砸去,低喝道:“閉嘴,小東西!”

她屋子附近全是玄使,若被霧雨與女帝知道她對八歲的孩子動過粗,還不知要牽連出多少麻煩事。

“啪嘰!”玉子忱右腿一麻,一骨碌撲跌在地,臉色煞白,字都吐不出半個。

活了這麼多年,霧杳很少會再動氣。

她那隻比也糖糕大不了多少的、圓咕隆咚的櫻粉色玉兔軟緞鞋牢牢踩住玉子忱還在伸向外間的手,同時,她關上房門,闔了闔目平複情緒,居高臨下地陰瘮瘮道:“知道我為什麼五歲了還沒開蒙,身邊也沒個嬤嬤婢女伺候麼?因為我不僅喜歡撒謊,而且從小有愛掐人脖子的癖好,力大無窮,一不小心就要殺人。所——”以你最好識相點,不要大喊大叫。

玉子忱神情一軟,金瞳中的白翳仿佛流動的滃鬱山嵐,下一秒就要聚雲成雨,他失聲打斷霧杳,“所以,你其實從小就一直被關在家中?”

仍是大馬趴姿勢的他不顧失去知覺的右腿,艱難地抬起沒被霧杳踩住的手,輕柔地拍了拍她的鞋麵,“你、你彆擔心,方才我遇上了溫無象神醫,聽說是來貴府做客。霧山長一定是為了你將他請來的,他那麼厲害,你愛掐人脖子的怪病一定會有辦法的。”

霧杳一愣。

玉子忱的反應和她預想的有點兒不太一樣。

不過殊途同歸,霧杳不是個拘泥小節的人,隻要玉子忱不亂喊就行。

“你才有病。”她又惡狠狠地一腳碾在玉子忱肩部的穴位上,令他徹底如王八般老實不動彈了,“聽好了,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玉子忱被霧杳周身的氣勢震住,“篤篤”,小腦殼點了點,下巴清脆地敲著地麵。

“你很想學劍?如果上天隻許你這輩子完成一個心願,你也想學劍?”

玉子忱思考了會兒,鄭重道:“是,我要學劍。我想要自保之力,這是最快也是最簡便的方法。這輩子彆的都可以舍去,但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母親陷入危險之中。”

許是回憶起了什麼,他身體不受控地細顫了一下。

霧杳收回了腳。

確認玉子忱身上沒有可疑的紅痕腫痕後,她迤迤然爬回軟綿綿涼絲絲的嫩鵝黃緙絲坐褥裡,向滿臉懵然的玉子忱甩出一句,“你可以出去了。”

霧杳是個重諾的人。

正因為她的生命無窮無儘,所以她格外在乎承諾這種短暫虛幻的東西。

既然現在小東西自己開口要換心願,那她也省得每一回重生後,再費功夫去殺他了。

等他學劍出師之日,就是她這一世解脫之時。

雖然,眼盲者練劍有一定難度。但古今能者眾多,專為眼盲者譜出的習武圖也不少。

第二天,霧府便聚集了幾乎整個京畿的武林高手。有瞎的,不瞎的,有高官,有江湖中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若是這些還不夠玉子忱挑,那她再網羅天下名師便是。

霧杳一邊按女帝要求、伏案寫著她千百年來所知道的全部治水良策,手邊書堆如山,一邊如是想道。

忽地,一陣耳熟的腳步聲匆匆而來,敲門聲又響了。

“何事?”

霧杳不悅地看著眼前換了一身乾練箭袖的玉子忱。

“是你拜托霧山長的對不對?我沒有將想學劍的事告訴過彆人。”玉子忱睜著一雙眸光渙散的眼睛,努力循著聲音望向霧杳的方向,眼中淚水像被風吹得不停邊緣扭動的彩色泡泡一樣,亮汪汪、亮汪汪的,臉蛋因憋淚通紅,“你、我,謝——”

霧杳:“……”

“出去。”

她頭疼地用指節揉了揉眉心,打斷玉子忱的自作多情。

就這樣,霧杳將玉子忱扔給了一群頂尖劍客,其中不乏有豐富帶徒經驗的人。

然而,霧府日漸門庭冷落,接著,最後一名劍客也收拾包袱,以力不從心為由離開了。

“不就是教個小瞎子嗎,有什麼難的?!”霧杳不得不從幾乎將人淹沒的案牘中抽出身來,一探究竟。

很快,她發現了症結所在。

玉子忱害怕雷雨天。也怕在那個母親差點死了的雷雨天,朝他眼睛紮來的、一對帶倒刺的響箭。

怕到,甚至連銳器的破風聲也聽不得。

包括劍刃的破風聲。

在目睹玉子忱因強迫自己揮劍而悚懼暈厥後,霧杳實在受不了他的愚蠢了,站在他的病床前,冷硬宣布道:“從今天起,我教你劍法。”

她威脅性地握住他的咽喉,“我會讓溫無象給你開藥,減輕你對銳器與雷雨天的恐懼症狀。在我說可以停藥之前,不經我允許,不準擅自碰劍。聽懂了嗎?”

臉色白得透明的玉子忱攲靠在床頭,哭笑不得道:“霧小姑娘,彆的我都能陪你玩,這事我——呃!”

霧杳收緊指尖,在玉子忱耳邊以僅二人可聞的聲音暴躁道:“再廢話就殺了你!”

自知曉霧杳是榮枯症後,女帝特賜霧雨從寸土寸金、宅邸逼仄的內城搬到了青山白水、天高地闊的京郊,遠離人群。

霧杳將授劍的地方定在了一處四麵敞風的竹塢。命人用羊毛與軟布將竹塢有棱角的地方一律填充包裹起來,改造成溫暖圓鈍的線條,連新添的幾扇門都是軟的。

起先,霧杳隻是教玉子忱一些基礎的吐納心法,讓他握著用特殊材料做的、煮過的玉米棒子一般又糯又圓的東西當做劍來揮。

隨著溫無象的藥方調理,漸漸將“玉米劍”的外殼一層層拆掉,從軟劍、木劍……換到真正的長劍。

竹塢外,霧杳命人圍了不少石板,又鋪了吸音的材料,身在其中時,雷聲會削弱一大半。

夏季多雷雨。於是,塞在玉子忱耳中的棉花也一日日減少……到最後,竹塢脫去臃腫的裹布,卸下新添的軟門,恢複原來四麵敞風的輕盈模樣。

隻是,霧杳本以為玉子忱對於銳器的恐懼是她授劍路上最大的障礙。

但實際上,雷雨天才是。

霧杳能做的都做了,治心病和眼疾的藥一齊給玉子忱灌下去,若是玉子忱此刻死了,霧杳估計他都能直接轉世成一株包治百病的超級藥草王。

可。

雷雨天時的玉子忱,那就是一隻凍死的僵鳥。彆說劍也拔不動,光是讓他從不吃不喝不眠的狀態,變為能正常說話走路,都費了霧杳老牛鼻子的勁兒了。

而且,霧杳還沒法衝玉子忱發脾氣。

因為玉子忱對自己嚴苛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他越怕雷雨,越認為自己無能,以及對不起霧杳巴心巴肝的調理。

有一回甚至故態複萌,想強行逼自己麵對雷聲,要不是霧杳時時留心,及時趕到,怕是要被迫陪他重新走上投胎之路了。

無奈,霧杳絞儘了幾百世的智慧,又想出了兩個辦法:

尋找一個每次都能讓玉子忱掙脫出痛苦回憶、回到現實的固定物品;用美好記憶改寫他對雷雨天的認知。

總算是讓玉子忱的狀態一點點安定了下來。

不過緊接著,霧杳這艘順風順水多年的大船又又又觸了礁。